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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他从骡背上滑下来,悄悄掩到屋子一端的窄窗跟前。他谨慎地朝里面窥探一下,看到一个绝色美人,离他不到三英尺,身上披着一件宽大而华丽的豹皮袍子。屋子里挤满了蹲着的印第安人,只留下她站的一小块地方。
              那女人唱完后便挨着小窗坐下,仿佛特别喜爱从窗口飘进来的没有污染的空气。这时,听众中间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把落地发出沉闷声息的小口袋扔到她脚边。这批面目可怖的听众发出的一阵嘶哑的喃喃声,显然是化外人的喝彩和赞扬。
              阿姆斯特朗一向善于当机立断捕捉机会。他趁嘈杂的时候,用压低然而清晰的声音招呼那个女人说:“别回头,但是听着。我是美国人。如果你需要帮助,告诉我该怎么办。尽可能说得简单明了一些。”
              那女人没有辜负他的大胆。她苍白的脸一红的当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说话了,嘴唇几乎没有动。
              “我遭到这些印第安人禁闭。我迫切需要帮助。两小时后,到二十码外山边的那座小屋去。窗里有灯火和红窗帘。门口一直有人把守,你得把他制服。看在老天分上,千万要来。”
              这篇小说似乎回避了冒险、拯救和神秘的情节。小说的主题太微妙了,决不是勇敢生动的气氛所能烘托的。但它又像时间那么古老。它被称做“环境”,其实这两个字贫乏得不足以说明人与自然之间的难以言宣的血缘关系,不足以解释那种使木石云海激起我们情感的古怪的眷恋。为什么山区会使我们变得老成持重,严肃超脱;为什么大树参天的森林会使我们变得庄重而沉思;为什么海岸的沙滩又会使我们落到轻率多变的地步?是不是由于原生质——且慢,化学家们正在研究这种物质,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整个生命用符号公式排列出来。
              为了使故事不超出实事求是的范围,我们不妨简单交代一下:约翰·阿姆斯特朗到了小屋那里,闷住了印第安看守的嘴,救出了吉劳德小姐。除了她以外,还带出好几磅金沙,那是她在塔库萨马被迫演出的六个月里收集到的。那些卡拉博博印第安人是赤道和新奥尔良的法兰西歌剧院之间最热衷于音乐的人。其中有几个在马库托看到了城堡歌剧团的演出,认为吉劳德小姐的格调和技巧很令人满意。他们要她,于是一天晚上,不费什么手脚就突然把她劫走了。他们对她相当体贴,只要求她每天表演一场。阿姆斯特朗救了她,使她很快活。关于神秘和冒险已经谈得够多的了。现在再回过头来谈谈原生质的理论。
              约翰·阿姆斯特朗和吉劳德小姐在安第斯山岭中行进,沉浸在它们伟大崇高的气氛之中。自然大家庭中最强有力而脱离得最远的成员,重新感到了他们同自然的联系。在那些庞大的史前地壳隆起的地带,在那些严峻肃穆,一望无际的地方,人的渺小自然而然地显露了出来,正如一种化学物质使另一种化学物质产生沉淀一样。他们像是在宇宙里似的敬畏地行动着。他们的灵魂被提升到同壮丽的山地相等的高度。他们在庄严宁谧的地带旅行。
              在阿姆斯特朗眼里,这个女人仿佛是神圣的。她仍然带着这段苦难时期造成的苍白和凛然的沉静,以致她的美貌显得超凡脱俗,并且似乎散发着艳丽的光辉;他们相处的最初时刻,他对她的感情一半是人类的爱慕,另一半是对下凡仙女的崇敬。
              她被解救出来后,始终没有露过笑容。她衣服外面仍旧披着那件豹皮袍子,因为山地的空气很冷。她的模样像是那些蛮荒的、威严的高地上一位仪态万方的公主。这个地区的氛围同她的情调很合拍。她的眼睛老是望着阴沉的巉岩、蓝色的峡谷和覆雪的山峰,蕴含着它们的雄伟与忧郁。有时候,她在路上唱着动人心弦的感恩赞美诗和亚萨的诗[1],同山岭的气氛非常贴切,以致他们像是在大教堂的通道中严肃地行进。被解救的人难得开口,周围大自然的静寂感染了她的情绪。阿姆斯特朗把她看作天使。他怎么也不敢亵渎神圣,像追求别的女人那样去追求她。
              第三天,他们抵达气候温和的台地和山麓地带。山岭给抛在后面了,但是依然露出巍峨而令人肃然起敬的峰顶。这里有了人烟。他们见到咖啡种植场的房屋在林中空地远处闪闪发白。他们来到大路上,遇见了旅人和驮骡。牲口在山坡上吃草。他们经过一个小村落,圆眼睛的小孩望到他们便叫嚷起来,招呼他们。
              吉劳德小姐脱掉了豹皮袍子。这种皮袍在山区很合适,很自然,现在却有点不合时宜了。假如阿姆斯特朗没有看错的话,她在脱掉皮袍的同时也摆脱了态度中的某些威严。由于人烟渐密,生活条件比较舒适,他很高兴地看到安第斯山的高贵公主和祭司逐渐变成一个女人——一个尘世的女人,但她的魅力并没有减少。她那大理石般的脸颊上有了一点血色。她脱去长袍后,出于对别人的观感的考虑,把里面世俗的衣服整理了一番,对先前不加注意的飘拂的头发也作了梳理。在寒冷艰苦的山区期间隐没已久的对尘世的兴趣,重新在她的眼神里出现。
              被阿姆斯特朗奉为神明的人的转变,使他的心跳加速了。北极探险者初次发现绿地和融成流体的水时,惊喜的程度也不过如此。现在他们处在世界和生活的海拔较低的地方,正在它奇特而微妙的影响下逐渐屈服。他们呼吸的不再是严肃的山区的稀薄空气了。他们周围是果实、谷物和房屋的芬芳、炊烟和温暖土地的愉快气息,以及人们加在自己和他们所来自的尘土之间的慰藉。在严肃的山区行进时,吉劳德小姐仿佛融合在它们虔诚的缄默中。现在她活泼、热情、急切,洋溢着活力和妩媚,充满着女性的特点——这是不是同一个女人呢?阿姆斯特朗考虑这个问题时,不禁产生了疑惑。他希望能同这个转变中的人留在此地,不再下山了。在这个海拔高度和环境中,她的心情仿佛最是可人。他害怕往下走到人力控制的地方。到了他们所去的背离自然的地方之后,她的心情是否会做出更大的让步呢?
              现在他们从一个小高地上望到了绿色低地边缘的闪烁的海水。吉劳德小姐楚楚动人地叹了一口气。
              “哎,看哪,阿姆斯特朗先生,那不是海吗?多么可爱啊!山区实在叫我厌倦了。”她厌恶地耸耸可爱的肩膀。“那些可怕的印第安人!想想我经受的苦难!尽管可以说我已经实现了成为头牌演员的希望,我却不愿意再做这类演出了。你救我出来,实在太好啦。告诉我,阿姆斯特朗先生——说老实话——我的模样是不是非常、非常糟糕?你知道,我好几个月没有照过镜子了。”
              阿姆斯特朗根据自己改变了的心情做了回答。他甚至用手按着她那只搁在鞍头上的手。路易斯在骡队前头,看不见他们的动作。她让他的手按在那里,眼睛里含着坦率的笑意。
              日落时分,他们来到棕榈和柠檬树掩映的海岸地带,置身于暖和区域的鲜艳的绿色、红色和赭色之中。他们进入马库托,看到一群活泼的洗海水浴的人在浪中嬉戏。山岭已经离得很远了。
              吉劳德小姐眼里欢乐的光芒在重岭叠嶂的笼罩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各种各样的精灵都在向她呼唤——橘树林中的宁芙,喋喋不休的海浪中的妖精,声色犬马所产生的小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爽朗地高声笑了起来。
              “那岂不是轰动的新闻?我真希望现在有一个演出合同!新闻记者们可要热闹一番了!‘歌喉迷人,印第安蛮子劫美’——岂不是一条惊人的标题?不过我认为我已经名利双收了——他们要求加演时扔给我的金沙足足要值一两千元,你说呢?”
              他在她以前下榻的那家佳憩旅馆门口同她分了手。两小时后,他再回到旅馆,在小客厅兼茶座的敞开的门口朝里面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