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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你不知道那家“随意小酌、家常便饭”的鲍格尔饭馆,那你的损失可不小。因为假如你是那种自奉不薄的幸运儿,你应当了解了解另一半人是怎么消费粮食的。假如你是那种把侍者端上来的账单当做大事情的人,你更应当知道鲍格尔饭馆,因为你在那里吃饭才够本——至少在数量上说来如此。
              鲍格尔饭馆坐落在那条中产阶级的大道上,就是勃朗、琼斯、鲁滨孙诸色人等游散之地,也就是八马路。饭馆里有两排桌子,每排六张。每张桌子上有一个装着佐料和调味品的五味瓶架。从胡椒瓶里,你可以摇出一蓬食之无味、看了伤心的火山灰似的东西。从盐瓶里,你别指望摇出什么来。尽管有人能从青萝卜里挤出血水来,可是要从鲍格尔的五味瓶里摇出盐来,他却无能为力了。每张桌子上还摆着一瓶冒充“仿照印度贵族食谱精制”的高等酱油。
              鲍格尔坐在收银台后面,冷淡、邋遢、迟缓、阴沉,还收你的钱。他在一堆山也似的牙签后面找钱给你,整理账单,并且像虾蟆一般,咯咯地向你吐一句关于天气的话。除了证实他的气象报告之外,你最好别拉拉扯扯。你并非鲍格尔的朋友;你只是一个吃了饭的过客,你跟他也许再也不会见面,直到加百列吹开饭号的时候。因此,你还是拿了找头走路吧——你高兴的话,去见鬼都可以。鲍格尔的脾气就是这样的。
              鲍格尔的主顾们的需要是由两个女侍者和一个“嗓音”供应的。一个女侍者名叫爱玲。她高挑身材、美丽活泼、态度优雅,很会开玩笑。你问她姓什么吗?在鲍格尔的饭馆里,姓氏和洗手盂一样,是没有需要的。
              另一个女侍者的名字叫做蒂尔苔。你为什么要想起玛尔蒂达呢[1]?这一次请听清楚了——蒂尔苔——蒂尔苔。蒂尔苔相貌平常、又矮又胖,一心只想讨好讨好。你把最后一句再念上一两遍吧,熟悉熟悉那个重叠的词儿。
              鲍格尔饭馆里的“嗓音”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它来自厨房,在独创性方面说来并无特长。它是一个邪教的“嗓音”,它甘心重复着两个女侍者点菜的吩咐。
              假如我再对你说,爱玲是美丽的,你会不会感到腻烦?其实只要她穿上价值几百块钱的衣服,参加复活节游行,让你看到的话,你自己也会立刻这样说的。
              到鲍格尔饭馆里来的主顾们都是她的奴隶。她能够同时招待满满六桌的客人。性急的客人只要看到她的敏捷优美的体态,就高兴得不催促了。吃完饭的客人为了要在她焕发的笑容之下多待一会儿,便多吃一点。那里的每一个人——主顾大多是男的——都想在她心目中留一个印象。
              爱玲口齿伶俐,能够同时应付十来个人。她所发出的每一个微笑都像散弹枪发出的铅子一样,直嵌到大家的心里。与此同时,她对一道道的肉煮豆、炖牛肉、火腿蛋、香肠麦糊,以及各种各样的煎炸煮烤、正菜副菜一点也不含糊,表现了惊人的绝技。在这些吃的喝的、打情骂俏、谈笑风生之中,鲍格尔饭馆几乎成了一个沙龙,而爱玲则成了雷加美夫人[2]。
              偶尔来一次的客人都给迷人的爱玲弄得神魂颠倒,老主顾更不用谈了,他们简直成了她的崇拜者。老主顾中有许多人在明争暗斗。人们常常带她去看戏或跳舞,每星期至少有两次。她和蒂尔苔私下里称做“猪猡”的一个胖先生送了她一只蓝宝石戒指。另一个在电车公司里开修理车的、绰号叫做“冒失鬼”的家伙,说是只要他的伙伴包下了第九街的生意,他就送一头卷毛狗给爱玲。还有一个老是吃菠菜排骨、自称是做证券交易的人请她一起去看《帕西法尔》[3]。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爱玲和蒂尔苔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说,“不过先得戴上结婚戒指,我才肯动手缝出门旅行的衣服——你说对吗?我想是应该这样的!”
              可是,蒂尔苔呀!
              在蒸汽腾腾、人声嘈杂、满是白菜气味的鲍格尔饭馆里,几乎有一场伤心的悲剧。那个塌鼻梁、枯黄头发、雀斑脸、身段像面粉袋的蒂尔苔,从来没有一个爱慕她的人。当她在饭馆里走来走去的时候,从没有人用眼光追随着她,除非有人用饿鬼等施食的神情朝她瞪上一眼。从没有人高高兴兴地跟她开开玩笑,说几句挑惹她的俏皮话儿。从没有人像对待爱玲那样,别有用意地大声问她早晨好,当鸡蛋来得慢一点的时候,也没有人调侃她,说她昨晚跟男朋友们玩得太迟了。从没有人送给她蓝宝石的戒指,也没有人邀她到神秘而遥远的“帕西法尔”去。
              蒂尔苔是个好侍者,男人们对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归她招呼的客人只是简简单单地吩咐她几句点菜的话;接着便提高嗓子,用甜蜜而味道十足的音调跟那个美貌的爱玲滔滔不绝地攀谈起来。他们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东张西望,总想撂开蒂尔苔的挡住视线的身子,好让爱玲的秀色在他们的咸肉煎蛋里加些佐料,变成吃了长生不老的人参果。
              在蒂尔苔说来,只要爱玲能够获得人家的恭维和崇拜,她就甘心做那没人理睬的苦工。塌鼻梁是忠实于那个短小的高鼻子的。她是爱玲的朋友;她乐于看到爱玲统治男人的心,把他们的注意力从热气腾腾的锅贴和柠檬蛋白甜饼上面争取过来。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们中间最丑的人,在我们的雀斑和枯草色的头发的深处,也梦想一位王子或公主之类的人专诚来找我们的。
              一天早晨,爱玲匆匆跑来干活,她的一只眼睛稍微有些伤痕;而蒂尔苔的关切几乎是能够医治任何眼病的。
              “冒失鬼,”爱玲解释道,“我昨晚回家,走到二十三街和六马路口的时候,碰上了冒失鬼。他挨上来,跟我搭讪。我呵斥了他,他溜了;但是一直钉梢钉到八马路,又是胡言乱语了一通。嘿!我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他还手,把我眼睛打坏了。真难看,是吗,蒂尔?尼可逊先生十点钟要来这儿吃茶和烤面包,我真不愿意让他看见。”
              蒂尔苔屏息凝神地听着这件意外事,心里好不羡慕。从没有人钉过她的梢。一天二十四小时,她随便什么时候出去都是保险安全的。有一个男人钉你的梢,为了求爱而打青你的眼睛,该有多么幸福啊!
              鲍格尔饭馆的主顾中间有一个姓西德斯的、在洗衣店做职员的年轻人。西德斯先生身材瘦削,头发稀疏,模样像是刚刚上过浆、晒干了却没有烫平的衣服。他过于腼腆,不敢妄想博得爱玲的青睐;于是惯常坐在蒂尔苔照应的桌子旁,闷声不响地只顾吃他的煮柔鱼[4]。
              有一天,西德斯喝过了啤酒再来吃饭。饭馆里只有两三个客人。西德斯先生吃完了他的柔鱼,站起身来,搂住蒂尔苔的腰,冒冒失失地大声吻了她一下,然后走到街上,朝洗衣店的方向打了一个榧子,赶忙到游乐场去玩吃角子老虎机了[5]。
              蒂尔苔站在那儿,呆了半晌。之后,她才发觉爱玲狡狯地伸着食指,指指她说:
              “哎,蒂尔,你这个淘气的姑娘!你可真了不起,调皮小姐!我一不留神,你就抢我的顾客了。我得多注意注意你才行,我的小姐。”
              蒂尔苔的逐渐恢复的神志明白了另一件事。片刻之间,她从没有希望、只有羡慕的卑贱地位一跃而为赫赫的爱玲的姊妹行了。她自己如今也成了一个对男子有魅力的人,成了丘比特的对象,成了罗马人饮酒作乐时的羞答答的萨宾[6]女人了。男人们发现她的腰身也有可取之处,她的嘴唇也是值得想望的。那个冒失而多情的西德斯仿佛替她做了一件奇迹般的特快洗衣工作。他收下蒂尔苔的丑陋的粗麻布衣服,替她洗好、晒干、上浆、烫平,还给她的时候已成了上好的绣花薄麻布——维纳斯[7]本人穿的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