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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肆意



        在村子逗留的三日里,  萧允一开始还跟着杨晏清在村子周边转悠,偶尔会放下身段同村子中的幼童玩闹问答,送出去了不少身上带的小玩意,  而在第二天傍晚,他开始跟着萧景赫每晚出去巡视,  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脚底都会磨出不少水泡。

        好在桑念齐这次出来药粉药膏带的齐全,配了配倒也足够娇生惯养长大的小皇帝第二天再度生龙活虎的下地折腾。

        杨晏清也没有管,  随着这两个姓萧的无声达成约定。没了萧允这个小包袱,  他也乐的自在,  每天揪着暗一闭门不出,依照问答描述画了一副大概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地图。

        那地图上面被描黑的笔画勾勒出来三条路线,  还没等暗一仔细思忖,  那张画了两日的心血就被杨晏清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用来取暖的火盆里。

        第三日傍晚,  正如萧景赫所言,  蛮族斥候再一次趁着夜色摸到这个村落,  想要通过这个村落占领的位置从后背绕进青州的城门,届时青州守城的驻军腹背受敌,  定会死伤无数。

        萧景赫早在第一日的时候便派暗一回去调来了小队靖北军埋伏,这一小队蛮族犹如群狼踩中了陷阱,一个个折了腿死的死,  残的残,然而好坏消息总是掺半来临。

        的确如萧景赫推测的那般,这一股蛮族的确是蛮族大部队的先锋斥候,但不妙的是,这股先锋斥候并没有领先大部队多少,  按照脚程计算,  就在明日傍晚,  也就是除夕夜当晚,蛮族大军将会兵临青州边境。

        萧景赫作为一军主帅,若是在京城倒罢,但此刻他人就在青州,不论如何他都应该赶回靖北军中,也必须赶回去。

        杨晏清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今日并没有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而是早早穿戴整齐,将想要继续跟着萧景赫的萧允截了下来,对面带犹豫的萧景赫道:“去吧。”

        萧景赫紧了紧缰绳,翻身上马,视线从萧允扫到杨晏清,对杨晏清道:“本王把暗一暗二和一百精兵留给你,不要靠近主城门附近。”

        这次因为对付的只是先锋部队,萧景赫调来的所有士兵都是靖北军,人数满打满算也只有一百之数,全部留给了杨晏清与萧允。

        “嗯。”杨晏清听话地点头。

        萧景赫欲言又止,不知怎地总有种不安隐隐浮上心头,但最终还是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孤身疾驰离开。

        **

        萧景赫离开的第二天,杨晏清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个被人团城一团的布条,上面用炭笔细细写了一行小字。

        青云交界处,铁矿,匪寨冶炼铸兵

        这是沈向柳那日趁着扑到他怀中时塞给他的,而这个情报,也足以能够证明这段时间沈向柳的的确确是超额完成了杨晏清的嘱托,能够调查到这个地步,也不知道这条美人蛇花了多少心思才做到,倒是真正欠下了一个不小的人情。

        所以青州的兵器出问题是真,但是想必根本没有太多影响到靖北军的兵器配备,而萧景赫名下田产铺子一直处在亏空的原因也并非尽是他养了过多的人口所致,而是他要承担冶炼制造初期人员以及冶炼手段不足的铁矿损耗,至于用来秘密挖矿的人——朝廷这些年来判案被直接处以死|刑的并不多,而是流放边境草草了事,其中流放青州者并不是个小数目,谁又会真的去注意这些被流放边关形同死囚的罪犯?

        且不论杨晏清是否在那日多问一句问出弩丨箭的问题,就凭兵器是朝廷的兵部拨放这一点,这个把柄都将成为萧景赫有朝一日不满当朝拥立他皇的理由。

        “暗一?”杨晏清轻声唤道。

        屋子外一道黑影从房顶翻身而下,规矩行礼:“少君。”

        “既然是靖北王世袭的暗卫首领,领兵一事应当也是在行。”杨晏清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说服人心的笃定,“如今边关告急,作为王爷的暗卫首领却只能连同那无用武之地的一百精兵在这个小村子守着,心下应当很不是滋味罢?”

        “少君言重了,既是王爷的命令,少君与小公子的安危对属下及兵士而言便是最首等重要的任务。”暗一低着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

        “倘若我说,有办法最大程度扰乱蛮族军心的办法,你与这百名精兵,也不想试一试?”杨晏清的手搭在窗棂上,手指上勾着一枚令牌,上面铁笔银钩勾勒出一个靖字,正是当初萧景赫给杨晏清的那枚贴身令牌,“至于我们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两个读书人,又不会外出走动,就在这个小村落里,又会有什么事?”

        令牌在暗一的眼前晃动着,暗一第一次抬头正视这位被自家主子明媒正娶回王府的王妃,问:“少君是在用令牌命令暗一吗?”

        “是。”杨晏清勾起唇角,随后简单说了那一百精兵应当如何行事,路线便由更加熟悉地形的暗一灵活变动。

        暗一单膝下跪,双手举过头顶,掌心朝上,待到杨晏清将令牌放在他手心时,沉声道:“属下遵命!”

        “先生?”一直坐在房中看着桑念齐捣药的萧允旁观这一幕,有些不解地走到杨晏清身边。

        杨晏清冲着他摇了摇头示意先别说话,然后走到桑念齐身边蹲下,手指在桑念齐身边打开的药匣子里开始挑挑拣拣。

        桑念齐之前被杨晏清威胁了一波,正是害怕他的时候,见杨晏清动自己宝贝的药匣子也不敢吱声,只是瞪大眼睛盯着他移动的手指看。

        “哪一个是甘大夫之前说要试一试的新药?”杨晏清问。

        桑念齐的脸一皱,小声抗|议:“那个药不能和前两天先生吃的丸药重叠服用的……”

        杨晏清笑眯眯道:“都吃了好几天了,如果我没记错,明天我就该吃下一颗丸药了吧?快点,把新药拿出来,想想来年开春的太医署报名~”

        被精准掐住小辫子的桑念齐犹犹豫豫地从匣子最下面那层拿出一颗单独包好的丸药,捏在手里不知道该不该给出去,实在是没忍住开口:“师父说了,这药药性冲,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数,而且没法子试验之后的副作用,先生你……”

        杨晏清撬开桑念齐的小细手指,将那丸药从少年掌心抠出来,慢条斯理的剥开包住药丸的糯米纸。这一次,没有萧景赫哄着,他也将那看上去便知道又苦又涩的药丸直接咬几口吞了下去。

        “这次回去,这药的副作用不就知道了?”左右天底下中这种毒的只有他杨晏清一人,哪里来的稳妥法子,路既然甘大夫已经找了出来,怎么走便就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

        “留一个暗卫给你。小家伙机灵点,记得活着来见我们。”杨晏清站起身按住桑念齐的脑袋揉了揉,就在桑念齐被这连说带揉弄得一脸懵之际,拉了萧允的手快走几步消失在了桑念齐面前。

        ……

        “暗二?”杨晏清拉着萧允走出茅屋,来到一棵距离不远的大树下。

        树上跳下来一个黑衣人,抱拳行礼:“少君,小公子。”

        “那些俘虏的蛮族怎么处置了?”杨晏清问。

        暗二有问必答:“王爷没有明说,便绑着扔到了一处由精兵看守。”

        杨晏清转头看向站在身边的脑袋已经快与自己上臂平齐的萧允,问他:“小公子觉得应当如何处置那些蛮族?”

        萧允沉默了一瞬间,只简单的吐出一个字:“杀。”

        杨晏清笑道:“这样的命令应当不用我再出示令牌了吧?”

        暗二犹豫了一下,想着料理那些蛮族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于是抱拳领命:“喏!”

        待到暗二离开,萧允看向将身边暗卫精兵都调走的杨晏清:“先生想做什么?”

        杨晏清表情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在萧允一闪神的瞬间消失在原地。

        萧允:“……?!”

        正当萧允震惊失神之际,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将他的视线牵引过去。萧允抬眼望去,不远处策马而来的不是他那文弱到冬日连路都不愿走恨不得天天罢|工不上朝的先生又是谁?

        同样是浅色的书生外袍与狐裘大氅,此时端坐马上一勒缰绳急停在萧允面前的杨晏清却是神采飞扬,整个人如同冬日盛开的红梅一般绚丽夺目,生机盎然。

        轻拍了拍有些焦躁的马匹,杨晏清低头注视着马下半大的少年皇帝,轻笑道:“小公子,要上马吗?”

        不开口则以,一开口萧允便顿时没有了对方才那一幕的惊艳,颇为无语道:“先生这是将我当做王叔逗弄?”

        “他可还没有这个荣幸上我的马。”杨晏清眨眨眼,朝着萧允伸出手,“小公子再磨蹭,暗二可就反应过来了。”

        萧允抓住杨晏清的手,还没用力就被一道不容抗拒的力气直接拽过去放在了马背上,正正好张丨腿坐在了杨晏清身前:“??”

        “我要坐后面!”前面这种被人娇娇护着的是小娘子才会坐的地方!!!

        杨晏清马鞭一打只当风大吹散了小皇帝的抗|议。

        别扭了一下,萧允也知道杨晏清是为了保护自己,安分下来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努力让杨晏清不觉得拖累,问道:“先生居然会武吗?”

        “略通一二,平平无奇。”杨晏清的嘴角上扬,整个人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肆意快活,“护小公子安危还是能做到的。”

        “我们要去哪儿?”

        “小公子想去哪?”

        萧允窝在杨晏清的怀里,看着山路两边飞快掠过的景致,想到这几日连自己跟在他身后都懒得搭理的某个男人,低声道:“我想去……边关?”

        “那就去。”

        杨晏清马鞭一扬,马匹吃痛嘶鸣一声四蹄放开加速朝着前方疾驰。

        去亲眼看看什么叫做——  一将功成,万骨枯。

        *

        作者有话要说:

        “略通一二,平平无奇”画个重点

        今天的杨大人又是个大忽悠,下一章又到了我们万众瞩目的杨大人搞事环节,让我们翘首以待鼓掌欢迎~

        明天六千字直接写完这一小节剧情[握拳,我可以!]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焚珏  15瓶;

        贴贴宝贝!


第49章  晨光熹微

        天色逐渐暗下来,  子时一过便是除夕年节,此时的京城想必欢歌笙舞,热闹非凡。然而青州边关的守城驻军却因为突然归来披甲备战的主帅整装静候,  未点燃的火把与锐利的兵器握在手中,犹如利箭在弦,  只待令下。

        主帅账前,萧景赫正在快速翻阅目前驻扎在青州城门的兵力分布以及到位的粮草兵器记录册。

        “将军,  蒋副将到了。”

        萧景赫转头,  恰好看见已经换上一身甲胄的蒋青和他身后跟着的穿着一身书生男装的沈向柳。

        “去吧。”萧景赫并没有问什么,  只是淡淡对着蒋青一点头,然后对沈向柳道,  “别乱走。”

        沈向柳并不意外萧景赫此时的肃穆与好说话,  因为这都代表着更多的秋后算账,  只不过有件事……

        “方才我和呆头鹅来的路上,  和一队精兵擦肩而过,  领头的是之前给你们驾车的那位。”沈向柳笑吟吟道,“我大概扫了一眼,  也就一百之数,方向应当是想要从西面绕去敌军后背。”

        蒋青倒是认出来了,但那人遥遥冲着蒋青抱拳之后便带队策马离开,  蒋青也只当那队人马另有任务不便多问,但沈向柳却是知道,如今在青州的可不止萧景赫一人。

        萧景赫捏册子的手一紧。

        暗一为什么会违背命令离开杨晏清和小皇帝身边?!

        电光火石之下,萧景赫想起那枚成亲之初曾经因为杨晏清要在靖北王府动工修葺而给出的令牌,之后因为事情接二连三,  那枚令牌便一直留在了杨晏清的手中。

        正待说什么,  萧景赫还未开口,  士兵来报:“报告将军,狼烟自东南方向升起!”

        萧景赫的唇紧抿成一条线,没有再理会沈向柳,而是朝着城墙的方向大步流星迈去。

        沈向柳环视四周,想了想,找了个不妨碍人的地方坐下来眯着眼看这场并不是轻易能见的场面。

        他一无甲胄,二无凭证,此时在战场之中乱跑才是添乱。

        就在他的视线仔细逡巡在青州大营来往的将士中,仔细揣度衡量之际,正面半山腰处忽然划过一道暗色的幽光,那信号给的并不扎眼,若非他此时恰好面朝那个方向,怕是会就此错过。

        沈向柳站起身。

        他认得这种特殊的焰火信号。

        ***

        冬日的青州自边境线的城墙向外望去,是一望无垠的荒凉,巍然伫立在大庆界碑后的便是一座经历几百年风霜被血肉刀剑雕刻出沧桑痕迹的城楼。

        杨晏清勒缰急停,马匹吃力抬蹄后仰,腰部腿间用力稳住之前从被俘蛮族那边昧下的战马,杨晏清低头拍了拍马脖子,忽然想到这会可能还在靖北王府里吃马草,日常和黑鹰置气的墨骓。

        可惜了,这次它没能和它的主人一同上战场。

        “先生不问我同王叔说了什么吗?”萧允憋了好几天都不见杨晏清过问,此时身周无人,终于没忍住问出声来。

        杨晏清挑眉:“小公子想说了?”

        萧允:“……”王叔在面对先生的时候也这么憋闷吗?

        萧允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自己与萧景赫的交谈大概概括了一遍,手无意识地攥着马鬃毛。

        “小公子做得很好。”杨晏清笑着将可怜的马鬃毛从萧允的手里拯救出来,“只不过,也亏得王爷这两日脾气好,不然……”

        “他脾气好?!”萧允不敢置信地转头看杨晏清,“先生怎么不说是朕放下身段主动去求和的!”

        杨晏清失笑。

        小崽子壮着胆子捋了雄兽的鬃毛,人家惦记着更重要的事没和你计较,你倒是先得意委屈起自己的小面子了。

        他拍拍萧允的手臂,示意他看下方若隐若现的城楼。

        此时黄昏已至,天色昏暗,自天边席卷而来的风沙一点点蠢蠢欲动着侵蚀白日的光亮,寒意与杀意,战意与野蛮酝酿在未知的气氛中,不远处烽火台上的士兵高举火把,面容肃穆,如同一根铁杆钉在烽火台上。

        空气中隐隐约约狼粪的气味随着风被送过来,焦灼着此时青州城门后将士的肃穆,一触即发。

        “青州不仅是大庆的边关,还是大庆抵御外敌最重要也必须是最坚固的防线。”杨晏清垂眸看着眼前的景象,想起前世自己埋骨的战场,血液中有一种遥远却并不陌生的悸动在缓缓苏醒。

        “小公子可知道为什么边关将士众多,独独靖北王一脉历代被称作战神?”

        “先生又想说他厉害,无可替代,是个万中无一的将才,对吧?”萧允撇嘴,神色恹恹,“我都知道。”

        少年的脾气总会在更亲近的人面前展露,过多的劝说的确会勾起少年郎的逆反心思,而杨晏清对于萧允而言,这么些年陪伴教导,在小少年的心里,杨晏清也并不只是先生这么简单的存在。

        杨晏清听出了萧允的赌气,思忖了一下,也不再多说,只笑了笑对萧允道:“等会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张,不会有什么事的。”

        说着杨晏清便翻身下马,将身上的那件狐裘大氅盖在了萧允身上:“把脸遮住。”

        萧允下意识攥紧杨晏清塞进他手里的缰绳,有些木愣愣地按照杨晏清的话将狐裘大氅罩在了脑袋上,毛茸茸的边缘遮挡住了大半的脸,看上去有些人畜无害的傻气。

        杨晏清看到这样的萧允,愣了一下,不由得想起萧景赫对兔子的钟爱,难不成那人将自己看成了……凤眸有些危险的眯起。

        从腰带里翻出一个只有小拇指粗细的小竹筒,杨晏清拉开竹筒尾部的拉环,一道在黑夜中并不算很清晰,但明眼人一眼便能辨认出的浅色流光划过夜空,转瞬即逝。

        萧允问:“先生?”

        杨晏清将手里的竹筒揣回袖中:“碰碰运气。”

        山坡的地面开始微微颤抖,萧允□□的战马也开始有些不安的动着马蹄,马头不停的左右拽动缰绳。

        萧允绷紧小脸,把缰绳在手上缠绕了几圈努力制住不安分的马匹,远处进攻的号角声沉重地呜咽出声,萧允抬眼注视山坡下的战场上密密麻麻冲击着冷兵器的蛮横与冷酷,转头却看见杨晏清正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山坡的另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并不是他们来时走过的,却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山坡交汇在一起蜿蜒向山下的青州城。

        随着疾行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萧允看到那个方向策马行来一队人,其余人都是家丁侍卫装扮,唯独中间那个被人带着坐在马前的青年一身上好的绸缎锦衣,没有过多的玉器佩饰,但却从衣服的暗纹以及周围人隐隐的保护看得出这个人在这队人马中的地位不凡。

        领头的人见到站在路中央挡路意味十分明显的杨晏清时也脸色一变,转头看向那个青年。

        青年摆摆手,示意领头的护卫退到一旁,对着萧景赫抱拳一礼道:“在下不过是做些来往边境倒卖稀罕物件的小商人,见边境情况有变这才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青州城,还请阁下行个方便。”

        “周国的宰相竟已落魄到靠倒卖我大庆与蛮族边境线的小玩意才能维持生计的样子了。”杨晏清幽幽一叹,眉宇间满是哀婉叹息,“如此说来,倒也不能怪罪周国供奉给我堂堂大庆的兵器上不得台面了。”

        那青年的眼皮跳动了一瞬,随即温和一笑,好言好语之下又带了些许威胁之意:“阁下这是在说什么。在下乃大庆商人,怎会扯到周国的头上?这其中是不是有些误会?在下多年行走各州府行商,遇见过不少事,阁下如此荒谬之言还真是头一回听到。”

        杨晏清收起嘴角的笑意,冷冷看向说话的青年,眼神凌厉,右手抬落间一道微黄色的物件被杨晏清直直掷出,那青年周围的护卫反应迅速,抽刀将那竹筒斩断成两节,却根本没来得及挡住紧接其后刺入青年眉心的剑气,锋利的剑气在青年眉心留下一点红,顷刻间便失了气息!

        剑气化形?!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杨晏清一声冷笑:“无名鼠辈,也配与本官狡辩叫嚣?”

        “少爷!”旁边一脸震惊哀痛的护卫顿时抽刀策马便朝着杨晏清砍过来,“贼子而敢!!”

        杨晏清微微侧首避开劈过来的刀刃,抬手在那人的手腕间贴住交错,一声骨骼错位的闷响,那人手中的刀下一刻已经落在了杨晏清的手中。

        杨晏清有些嫌弃的颠了颠,皱眉嘀咕了一句:“有些重……算了,凑合用。”

        刀柄在手掌中绕过一个半圆,杨晏清反手握刀干脆利落地将那因为惯性向地下倒去的护卫斩于刀下,竟是半点犹豫也无,一击毙命!

        手中夺来的兵刃并非什么见血封喉的宝器,刃上染了血便开始缓慢顺着刀刃滑落出一道道不连续的血痕,汇聚成血珠滴落进边关干硬的沙土里。

        一滴,又一滴。

        不到几句话的功夫就多了两具尸体,这镇住的不仅仅是对面的人,还有杨晏清背后的萧允。

        杨晏清完全没有顾忌在场几人的想法,微微笑着对那队人马中中间靠后穿着护卫服,此时正有些瑟缩地不敢直视杨晏清的男人道:“冯国相,你我二人虽未曾谋面见面,但国相的相貌本官早已铭记心中,此时此刻,便不好再这般与本官见外了罢?”

        视线所注视的方向分毫不差,那男人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杨晏清:“杨大人好记性,好眼力。”

        末了顿了顿,又语气怪异地补充了句:“好功夫。”

        杨晏清仍旧是笑得一派皎皎如月,手中刀刃上的血因为边关冬日寒冷的风凝固在刀身上,颜色褪去了鲜艳:“不敢当。”
        男人并没有走出来的意思,只是在昂首挺胸端坐马上之后,整个人如同改头换面般变成了另一个身居高位,内敛自持的文人:“刀刃相向,这便是大庆朝的待客之道吗?”

        杨晏清:“这是本官待土鸡瓦狗鼠辈之道。”

        文臣的嘴向来是无形刮骨刀,而杨晏清的嘴一旦毒起来,几乎可以将朝廷上半数老臣气晕厥过去。早年刚入仕的时候没少在朝堂上引经据典骂得阴阳怪气,直逼的那些御史多少抨击之语却不知如何拟呈上奏,几欲在勤政殿撞柱明志。

        这些年杨晏清身居高位,碍于身份地位收敛了许多,但此时并非在大庆朝的朝堂之上,面对的更不是为大庆殚精竭虑的臣子,这位帝师大人的嘴哪里会有半分留情?

        “周国相乔装打扮鬼祟潜入我国境内,耗费心思从琼州绕路用最远的路线进入我朝边境,倒是真有几分硕鼠沿梁跑,满屋找米吃的架势。”

        “杨大人慎言!”冯经纬乃是周国宰相,即便是大庆朝的附属国,那也的的确确在周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里被这般指着鼻子骂过,脸色不由得十分难看,“冯某此番前来乃是因为国君诞辰将近,为表诚意亲自前往地大物博之处寻求珍宝,不过是恰巧路过此处,难道巍巍大庆竟连此等气度也无?!”

        冯国祥慷慨陈词的话音未落,那把染血的刀已经被人甩手掷出硬生生插入了冬日冷硬的土地中!几乎是紧贴为首护卫马蹄擦过的刀柄还在嗡嗡颤抖,惊得马匹抬蹄嘶鸣,连忙后退,连带着一行人也慌乱后退了几步。

        “冯国相可知,本官为何在此处?”杨晏清的位置从刚才开始便一步也未曾移动,而只要他站在这里,冯经纬一行人,只有后退,没有前进。

        “因为本官想,如果是本官自己,花费十几年与蛮夷交好,分批几年向大庆朝贡品中掺杂次品,又遇上如今这样一场前所未有的寒冬。

        掐准靖北王回朝,大庆内政不稳互相争斗之时怂恿蛮夷在此时大举入境——这般花费心思,漫长布局的一盘棋,再自负稳重矜持的人,只要他还有身为谋士的自傲与野心,那么他便会不顾一切在这个关键点,站在棋盘边上品尝令这个曾经让他垂涎野望,恨不能蚕食吞噬的庞然大国兵败城破的成功。”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不论是时机,条件,都巧合得足以令杨晏清怀疑这一系列的巧合背后是否有那么一个谋划舞计之人。

        而如果他是那个人,他会选择什么地方来品尝这滋味曼妙的成功?

        “当然,冯国相也会想,如果这一次青州抵抗住了,怎么办?”杨晏清语调微扬,几乎是将自己带入了一个月前洋洋得意、不顾门下幕僚劝阻执意前往大庆的冯经纬,唇角的弧度却是讥诮万分,“哪怕抵挡住了又如何?青州死伤惨重,盖因内朝不稳,主帅不在之故,靖北王得知战报回关之时已无力回天。

        届时靖北王与皇帝之间裂痕再度扩大,再无填补修好的可能。到那时,只需要稍作手段挑拨,便能掀起再一次的内廷之乱。

        而这一次,因为有着战神称号的靖北王,将不再是五年前那般草草了事未能掀起大|波浪的骚乱,而是大规模的叛乱兵变。”

        “在这样的乱局之后,周国又将准备什么时候介入这场纷争?”

        “是趁乱收割,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晏清每说一句,冯经纬的脸色就变一分,变幻莫测之后归于漠然的平静,他眼神冰冷地看着此时站在他必经之地,揭开他所有引以为傲筹划的杨晏清,眸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忌惮与杀意。

        “杨大人敢孤身在此,想必是对自己的功夫十分自傲了。”冯经纬再度开口的时候,嗓音已然带上了几分阴鸷。

        “不过是一介文臣,懂些粗略功夫罢了。”杨晏清身形挺拔,衣衫袖口纹丝未动,“冯国相可要试试看?”

        冯经纬敢试吗?

        他在犹豫。

        进,或许是杨晏清死,亦或许是失去护卫之后的他被杨晏清斩杀;

        退,他还能仪仗这些护卫平安回到周国。

        这并不需要过多的犹豫,因为他的命对于他自己而言,显然要比杨晏清的命重太多。

        冯经纬不敢赌。

        “此番会面,冯某记下了。”

        冯经纬抬手示意护卫退后,却见杨晏清向前走了一步,顿时头皮一紧眼神凝重。

        “冯国相不必紧张,本官只是就国相做出的正确决定附赠一个消息。”杨晏清语气温和,面上浅笑如冰,冷冷道,“冯国相可知,此时青州驻军主帅为谁?”

        此言一出,冯经纬霎时间变了脸色,他不顾杨晏清方才的威胁直接翻身下马站在山坡边向下望,战场距离此处甚远,但那鲜艳的玄底金边靖字旗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玄乃大庆王室之色,玄底靖字旗更是大庆开国皇帝破例赐给靖北王的战旗!

        靖北王在青州,这与他所有谋划付之东流又有什么区别?!


“杨、晏、清!”他转头,一双眼睛通红充血,犹如一头被正中要害伤及痛处的斗牛,“你算计我?!”

        “冯国相这可就高看本官了。”杨晏清的语调并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从一开始便是不急不缓,字字清晰又字字见血,“本官与王爷婚后共游,途径青州,不过巧合罢了。”

        不、过、巧、合——不过巧合!!

        若是杨晏清辛苦谋略,冯经纬尚不止此,可冯经纬清楚的知道,大庆朝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预先知道那么多的内情,判断出这件事情有他在背后暗地推波助澜,但正因为清楚的明白这件事,知道这件事很可能真的是因为杨晏清此时口中所说的巧合,冯经纬心中的愤懑恨意便越发浓烈,几乎要吞噬他所有的冷静理智。

        “天命如此,冯国相可要看开些。”杨晏清又悠悠然往骆驼身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

        “噗!”

        冯经纬怒急攻心,郁结于胸终于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瞬间面若金纸,气若游丝。

        “国相大人!!”

        一直跟在身后的护卫见状连忙搀扶住冯经纬,见杨晏清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连忙将自家主子扶上马用最快速度策马离开,背影是说不出的仓惶。

        在马蹄声远去后不久,背对着萧允的杨晏清嘴角缓缓溢出一丝鲜血,从袖中取出手帕将嘴角的鲜血擦拭进手帕内里,面色淡淡地将手帕悄然收回袖中。

        闭上眼调息片刻,杨晏清转过身后便又是那霁月光风,皎皎如月的文臣帝师。只不过他身后呆坐在马上看似一脸肃穆认真,实则震惊呆滞的萧允,就没有那么快能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反应过来了。
        方才杨晏清让萧允遮挡脸颊不过以防万一,他能通过画像知晓周国国相的容貌,周国也未必没有手段得到大庆天子画像。若是方才让冯经纬知道萧允在此,恐怕便是要鱼死网破拼上一拼的。

        毕竟一个国相换一个少年帝王与当朝帝师,这笔买卖实在是大赚!

        冯经纬是惜命,但坐到如今这个地位,他与杨晏清是同一类人各为其主罢了,若能以最小的舍弃换来更大的利益,又何尝不能为之?

        杨晏清走到马边抬手轻拍了拍萧允的腿。

        萧允没动。

        过了良久,少年才动作迟缓的低头,问自家先生:“那个人是……周国宰相?”

        “是。”

        “他设计蛮夷进攻我朝边境?”

        “是。”

        “先生……将他骂吐血了?”萧允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飘忽,“骂死了吗?”

        “倒还不至于到将人活活骂死的地步。”杨晏清好笑道,不过说着又摇头一副看不上眼的叹息,“只是这冯国相心胸着实狭小了些,这样便受不住了,以后这件事恐怕在他那是过不去了。”

        “过不去?”萧允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些。

        杨晏清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宁静,语气轻柔:“以后他若是还想打我大庆的主意,一次计划便要反复推演数以百次,去揣测如果是我,会如何行事,还会筹谋想要最大程度避免更多巧合带来的不利因素,可惜了……”

        想得越多,做的越多,疏漏便会越多,败得也将越快。

        “可是这次,不就是真的是个巧合吗?”萧允见杨晏清在马下仰视自己,视线扫过不远处躺着的两具尸体和一片凌乱践踏血迹的马蹄印,忽然一个激灵从马上爬下来,乖巧站在杨晏清身前。

        他将脑袋上罩着的大氅拉到手里,垫着脚就要往杨晏清身上披,“夜间风寒,学生给先生披上!”

        杨晏清强忍着没有被此时的萧允逗笑出声,好面子的小少年之后想起来指不定会多懊恼自己的行为。

        “正因为是巧合,他才会对自己,对周国的未来产生质疑。”而这才是杨晏清今日刺入冯经纬心底最深也是最要命的刺。

        他将萧允引到山坡旁,直面下方的青州主城,那里的兵戈相见,尸体堆叠才是真正的残酷。萧允乃是一国之君,万万不可立于危墙之下,如此濒临战局已经是杨晏清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也是这位从未经历过沙场残酷的少年所能承受的极限。

        即使有着曾经内廷之乱的祸事,有了之前杨晏清抽刀见血的铺垫,萧允仍旧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萧允的眼神有些回避地瑟缩了一瞬,杨晏清却动作坚定地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对眼前的苍凉悲壮的场景,直到萧允有些颤抖的背部随着冲锋号角的此起彼伏逐渐变得挺拔而坚定。

        杨晏清的眼中闪过欣慰,见了血,有了野心,知道收敛,懂得畏惧天道性命,这才是一个少年帝王真正长成的开始。

        杨晏清一撩衣摆,半跪在萧允的身前,抬眸正色直视呆愣住的少年皇子,语气坚定中蕴含着万千笃定的力量:“陛下,青州是大庆的要塞,靖北王更是青州的脊梁。青州与靖北王一脉相辅相成,互相酝酿出属于战场的传奇,但京城亦是大庆的皇城根基,而您,是大庆的帝王,您的战场,在这个天下!

        您要永远记得今日种种皆为天命所归,您的功绩与大庆的国运,都将如今日一般,得天道庇佑,贤良忠勇相护,顺遂昌盛。”

        杨晏清的眸色深邃,表情肃穆,一字一句不在说服,倒更像是将这番话烙印在少年帝王的心底。

        萧允攥着狐裘大氅的手一紧,仿佛被杨晏清那笃定的语气所感染。在原本浓重的夜色里,在不远处的狼烟燃烧的硝烟气与青州城墙火把通明的厮杀声中,少年凝视着教导自己长大的先生,收拢瑟缩的帝王气势陡然被引出。

        这位尚且不过十岁之龄的帝王展臂将大氅朝外抖开罩在此时半跪在自己身前的大庆帝师肩头,退后一步,以天子之尊拱手对杨晏清躬身到腰,郑而重之:“朕,多谢先生大义。”

        也绝不会有负先生教导所托!

        天子尊贵,继任登基后只跪祭天地,即便是对着宗庙先帝皇,也不过执香拱手躬身半礼,这一礼,杨晏清受得,却也只是半跪受了。

        “今日过后,陛下要好好看看靖北王,看看如今的青州。您没有必要懂得武将能臣,您只需要接纳他们,然后用温水慢慢磨平他们因不满滋生的野望与尖锐。取其长处,补己短处,制衡将臣,方为王道。”

        “唔……看来是不需要我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杨晏清先是抬手将萧允扶直身子才站起身,转头扬眉:“怎么会不需要?这不正赶上来清理残局?”

        “我可是看到烟花就着急忙慌从青州大营里赶过来,先生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沈向柳从黑暗中走出,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山坡上的两具尸体和满地狼藉,嫌弃皱眉,“这些扔在这回头狼啃了不就行了?有什么可收拾的……”

        “你来了就行。”杨晏清也不多说,只是笑看沈向柳,“并且记得在必要的时候保持安静。”

        沈向柳:“……?”

        萧允忽然意识到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愕然,拽了拽杨晏清的衣角,小声道:“先生,王叔该不会……”不知道吧?

        杨晏清转头用食指抵在唇上,眉目如画,皮肤白皙,整个人映衬着雪白的狐裘大氅越发显得文弱纤细。

        萧允:“……”来了,先生又开始了!

        “对了,柳老板。”杨晏清往旁边走了两步,让沈向柳正面萧允,“这是我的学生。不如柳老板受累去找些干柴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杨晏清亲口承认的学生,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沈向柳的心头涌上一股澎湃汹涌,他知道,杨晏清曾经许诺他的东西——来了。

        ***

        晨光熹微,大地被笼上一层雾蒙蒙的轻纱,天边泛起一片白茫茫,东方,在那一望无垠的戈壁草原上,太阳逐渐升了起来。

        一身甲胄未褪,手执长刀驾驭战马疾驰而过的萧景赫眼角在瞥过那道白色身影的时候眼神一变,骤然拉缰,调转马头上了山坡,沉重的步伐带着一片血海中未尽的肃杀与腥气缓缓走到靠在树旁闭目养神的书生面前。

        杨晏清似有所觉地睁开眼,便见到那黑衣玄甲的将军立在身前,正躬身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阳光为那血污斑斑的玄甲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如在梦中,眼前的将军,是他最倾心的模样。

        靖北王朝着心爱的帝师伸出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倦,一丝忐忑与些许放下牵挂的安心:

        “杨大人,跟本王走吗?”

        太阳从地平线一跃而起,辞旧迎新,又是一年。

        *

        作者有话要说:

        一气呵成没有分章!骄傲叉腰!

        武将有武将的战场,文臣有文臣的沟壑,主场还是在杨大人这边啦!

        这一章先生搞事,下一章先生被搞(小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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