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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牵挂



叶枝心中咯噔一声,  竟然不打自招了,  她讪讪地笑道:“那您问的是什么?”

        被外甥女暗中记恨了这么多年,慕添平心中怒气难平,  重重地呼吸了好几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色从青到白再从白到青,最后他一振袖,  “伺候客人歇着,  叶枝随我来。”

        “是。”众人齐齐抱拳,其中一人走到牵风等人面前,  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各位请随我来。”

        牵风四人临走前对叶枝耸了耸肩,  表示爱莫能助,  叶枝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离开,  最终只剩下自己和慕添平两人。虽说听了莲秋的话,  让她对慕添平除了敬畏之外生出了几分亲情,如今这才冒出来的火苗就被慕添平一盆冷水浇了下去。

        她昂首偷偷地看了眼慕添平,只见慕添平阖着眸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再睁开时,他的眸子里波澜不惊。

        “跟我来。”

        叶枝不敢不从,  一路一直垂着头紧紧地跟在慕添平身后。这城主府她已有十多年不曾来过,  眼神偶尔掠过一件熟悉的东西,竟然还如十多年前那般,她抬眸看向慕添平的背影,心道:不一样了。

        那一年,  慕添平正值壮年。叶枝贪玩,曾撒泼耍浑地要他背,慕添平冷着脸瞪了她好半晌,瞪得叶枝都快哭了,他才蹲下身子,让叶枝伏到他背上,这回换叶枝不乐意了,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攀住他孔武有力的臂膀,怎么也不撒手,本以为慕添平会大发雷霆,谁知他却笑出了声,直接托着叶枝的小身体站起来,一手扶着她的后背,未防她摔下去。

        “明日再背不好就罚你不准下地走动。”不准下地走动不就是要砍了她的腿吗?叶枝被吓得哇哇大哭,徒劳地挣扎着想从他身上滑下去,慕添平却心情大好,连连大笑了好几声,将叶枝抱在怀里,往空中一抛后又稳稳地接住。被他这么一抛,叶枝吓得哭都不敢哭出声了。

        第二日背书的时候就死命地抓住母后的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背错了,被拉去砍了双腿。所幸的是前夜她背到深夜,终于没有出错,慕添平就奖励了她一碗糍粑吃。

        如今想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绕过好几条长廊,慕添平才走进一间屋子。

        屋子几乎照不进日光,只有一排烛光将里面大大小小的牌位模糊地照出来。

        叶枝看到屋里漆黑一片,密密麻麻地全是牌位,她心中小小地震惊了一把,面上不显露山水,跟着慕添平走进屋子里。

        “跪下。”慕添平给中间的牌位上了一炷香,回身便对叶枝说道。

        叶枝依言跪在铺垫上。

        “磕头。”

        叶枝依言磕了三个头。

        “哪儿错了?”慕添平果然没让叶枝失望,最终还是绕回来了。

        “全错了。”

        “少给我耍小聪明,认认真真地给我反省,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叶枝跪直身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我没耍小聪明,我就是错了。”

        慕添平皮笑肉不笑地问:“那你说说,你哪里做对了?”

        “错了也是对了,对了也是错了。”叶枝说得字正腔圆理直气壮,慕添平冷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根木板子,叶枝瞥了瞥那上面被磨得只剩下些粗劣的纹路,“以前打我的那根板子?”

        那是叶枝第一次挨板子,记忆里尤为清晰的是慕添平拿着板子,让她摊出双手,一言不合就打了下去。

        慕添平拿板子敲了敲她的手背,叶枝自觉地把双手伸出来。

        他将板子一头搁在叶枝掌心,另一头自己拿着。

        “什么叫做‘错了也是对了,对了也是错了’?”

        “世人认为是错的,而我觉得是对的;世人认为是对的,而我觉得是错的。所以您可以说我全对了,也可以说我全错了。众口难平,众味难调,我不在乎对错,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只在乎自己选择的结果。”

        “啪!”他用劲之大,在板子落下的瞬间,叶枝的手就出现一条痕迹久久不散。

        “何为对错?”

        “与之相悖,便为错;与之相投,便为对。”

        “啪!”

        “死是对是错?”

        “心甘情愿赴死是对;天灾人祸而死是错。”

        “啪!”

        “为谁死是对?为谁死是错?”

        “没错。为谁死都没错。”

        啪……

        “你不是说,对了也是错了吗?哪里没错?”

        “可我认为,没错。”叶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气得慕添平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一板子打下去,叶枝的手已经肿得没知觉了。

        叶枝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慕添平气红了脖子,“你孤身一人擅闯瞭望台,弃自己性命于不顾,弃手下性命于不顾,是对是错?”

        “舅舅说错就是错了。”

        “若我说对了呢?”

        “那我觉得是错的。”

        “你还知道错了?换手!”

        “我知道错,但是能够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啪!”

        “和你娘一个脾气,倔得很,当初不让她嫁,非要嫁!”

        “舅舅,我毕竟是母后十月怀胎亲生的。”叶枝甩了甩被打得麻木的手,一脸无畏的样子。

        慕添平忍不住动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满腔的怒火因这一声嗔怪似的“舅舅”消失不见,他放下板子,将手背到身后,在叶枝面前来回踱步,“当年我让你背的典籍还记得吗?”

        提起这个  ,叶枝义愤填膺:“您骗我,您让我背的根本就不是典籍,我问过太傅,太傅都说从没听说过。”

        慕添平脸色一冷,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让你背的是慕家家谱和西陈族谱。”

        “……”叶枝僵在原地,许久没缓过神来,“哦、哦,我不记得了。”

        难怪太傅和奉阴没听说过,这要是听说了才奇怪。

        “你好歹也算半个西陈人,我无儿无女,你娘又只有你一个女儿,这两本家谱日后还要由你来继承。”

        “那我不用背啊。”

        “不行,明日我让人把家谱和族谱给你拿来,你必须要给我倒背如流地记住。”

        叶枝垮下脸来,“我此次来西王是有事……”

        “没将这两本家谱背下来之前,任何事我都不会答应你。”

        “舅舅……”

        “废话少说。”看着叶枝红肿的手,他语气里掺杂着一丝温柔,“这一路上你辛苦了,晚些我让人给你送点药,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想吃什么?舅舅给你做。”

        “我不想背书……”

        “这个你不必再说,你若想达到目的,就必须背下来。”

        叶枝叫苦不迭地皱起一张脸,看着慕添平绝不退步的脸色,只能认栽。看来,只有把这两本家谱背下来慕添平才会答应她。

        “起来吧,舅舅带你回房。”慕添平温和地说。

        叶枝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慕添平身后,一路低声喃喃着什么,慕添平正心情大好,哪里顾得上叶枝的小情绪,他脸上不经意露出来的雀跃让经过的下人频频回头,确认是否是自己看错了,最后发现是货真价实的慕城主,个个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他将叶枝送到房中,叮嘱道:“你看看还缺什么,跟舅舅说,舅舅给你买。”

        叶枝环视房中,房中琳琅满目的东西一应俱全,叶枝当即摇了摇头,“不缺。”

        “那你想吃什么,告诉舅舅,舅舅给你做。”

        “舅舅,”叶枝唤了他一声,吞吞吐吐的一直没说出来,慕添平也饱含耐心地看着他,她心中衡量一二,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慕添平慈爱地看着她,“说吧,舅舅听着。”

        “我可说了……”

        “说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刚才打了我板子,这会儿又对我这么好,我有点不习惯……”

        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得就是叶枝了。慕添平当即拉下脸来,动了动嘴,一振袖,“今日让你休息,从明天开始卯时起身背书,我走了,今晚府上厨子不在,只有我做,嫌难吃就别吃。”

        “啊……卯时?太早了吧……我都好多年没这么早起来了……”

        “废话少说,赶紧进去,我走了。”

        叶枝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真是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

        当夜,慕添平按着叶枝三岁时的嗜好,做了好大一桌丰盛的菜色。

        好在叶枝与牵风等人已经馋得快受不了,只要是肉都能往嘴里塞。

        用膳时慕添平坐在叶枝的右手方,她经常感觉自己吃着吃着碗里就多了一块肉,再吃着吃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又被倒满了水,叶枝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所触动。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默默地守护她,在她知道的时候和不知道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叶枝嘴里含着东西,都忍不住哽咽起来。

        她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在一直看着她,用一种极其慈爱的眼神。

        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叶枝不经意地瞥慕添平,他碗里的东西几乎一点没动。叶枝忽然发现,在桌上除了他没有一个城主府的人,母后离开后,在这个本该是他故乡的地方,他已经是举目无亲了。他和母后是慕家唯一的两个后人,没了母后,他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的?

        当年,他从西王境一路到京城,那短短的五日之中,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最后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没落而归?叶枝甚至不敢去想象,他每年月夕前往京城,不为与家人团聚,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偏偏留下一碗他亲手打的糍粑。

        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叶枝一定指着自己脑袋,让自己用心想一想,谁能做出来一碗和慕添平打得一模一样味道的糍粑。

        “舅舅,回京城吧。”

        慕添平自嘲地笑起来,“何必呢?即使他封我为御史大夫,我也不是大宋人。”

        “不,不是因为您的官职。”叶枝摇了摇头,“而是因为您是母后的兄长、是我的舅舅、也是皇兄的舅舅,之后您才是御使大夫。京城不仅仅是你的职责所在,也是你该归去的地方。”

        “有家人的地方才有家。”

        慕添平褪去了全身的锐气,脸上的线条都柔软了不少,一直搁置在冰冷当中的心渐渐升温,他像是从一个草木皆兵的中年男人变成了精神抖擞的青年男子。

        人就是漂泊在湖面上的一叶扁舟,当你短暂地搁浅在一个岸边,你以为那里就是你毕生所追求的安息之地。直到有一天,一条无形的线将你向湖的另一方拉去,你拼命地想留在原地,但是在原地并没有任何东西牵挂着你,你根本无法继续停留下来。

        而线的那一方,才是一直牵挂着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