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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温情



叶枝留下这句话,  就离开了。

        牵风在门前矗立了许久,  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回到房中,莲秋为她备好了温水净身。净完了身子,  就着清浅的月光坐在院中,耳畔蝉鸣声不绝如缕,夏风吹灭了蜡烛,  叶枝愣了愣神,  懒得起身点蜡烛,就这么消融在朦胧的月色中。

        莲秋从院外走进来,  “公主?为何不点灯?”她借着院外微弱的光芒摸索到房中,将房中蜡烛点上,  又举着一盏到院中来,  将蜡烛举到叶枝头顶前方,  这才发现,  躺椅上的人已经睡着了。

        这几日叶枝睡得并不好,莲秋见后并不打扰,回房中取了张毯子给她盖上,放了些烧着的香艾在躺椅下驱蚊。夜间不如白昼燥热,莲秋披着件外衣搬了张小凳子坐在躺椅旁小憩。

        叶枝睡得极好,  一夜无梦,  卯时不到就醒了过来。她从躺椅上撑起身来,无意惊动了莲秋,“公主您醒了?”

        一夜未动,莲秋的腿麻得无法动弹。

        “你在这儿坐了一夜?”天色亮得早,  周围雾蒙蒙的倒也看得清。

        “不小心睡着了。”莲秋憨笑起来。

        叶枝怒从心起,要说责备也该先责备自己,她无从下口,只能生着闷气将莲秋赶回了房,自己一丁点儿睡意也没了,换了身行头,就出去了。

        她想起罗君无说的那番话,心中惦记着罗君无的伤势,拉了个过路的下人打探罗君无的房间,就慢慢踱步过去了。

        本着礼义廉耻,叶枝并没打算直接去找罗君无,趁着早晨头脑最清晰思路最清明的时候,她要好好理一理来龙去脉。

        这一想,叶枝顿时傻住了。

        “为何削去了块皮肉他就毫无顾忌?”叶枝嘴里念念有词。

        不不不!退一万步来想……

        叶枝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她从不遮掩对罗君无的喜爱之情,那是自缢之前的事情!而死而复生的她从未在罗君无面前透露过什么,她竟然还理所当然地认为罗君无是知道自己的心意……

        这一切叶枝还没来得及想通透,就被前方大树下的身影吸引了视线。

        是罗君无。

        他披着外衣,静静地站离大树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他的眸子一片空洞,像极了前世双目俱眇时样子。

        叶枝骨寒毛竖,面如死灰,整个人如同落入冰窖,心中无尽的恐慌让她整个人不停地往下坠。

        怎么会这么惧怕一个人呢?

        叶枝不知道。

        “阿婪,我梦到你死了。”

        “怎么死的?”叶枝颤抖着身子故作镇定。

        “梦到你自缢而死,梦到大宋亡了。”

        叶枝不敢再前进半寸,小心翼翼地问:“你看得见吗?”

        他迷茫地看着叶枝,抬手轻轻盖在双眸上,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地说:“倘若,我看不见呢?”

        冷风直接灌进叶枝的身体,将骨头吹得生疼。

        “对不起……”

        罗君无呼吸一紧,头一次失了理智,他大步上前扶住叶枝的肩膀,“发生过什么?”

        “我……”

        “阿婪,告诉我,发生过什么?”罗君无捧起她的脸,逼她不得不与自己对视。

        泪水瞬间迸发,根本不容叶枝控制。

        “罗君无,我怕你又把我推得远远的,我怕你又讨厌我,我怕你又变成不冷不热的样子,我怕……”这些叶枝从来说不出口,从来都只能压在心中,偏偏这一刻,恨不得把所有委屈都倾诉出来。

        “好不容易重来……好不容易……”

        “罗君无,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逼我……”

        “唔!”终于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泪水吻进唇齿之间尝见了苦涩。

        他将叶枝狠狠压在怀中,仿佛松懈一丝就会永远失去这个人。

        这十年来,他是为了什么活着?

        当年,他是为了什么才从伽蓝山里爬出来?

        如今,他是为了什么来到大宋?

        为了报仇?当然。

        可除此之外,他不顾一切地想摆脱这个身份是因为什么?

        他紧紧抱着叶枝,仿佛在填补心上的漏洞。

        “答应过君无……”罗君无松开她的唇瓣,伏在她的耳畔,轻轻喘着气。

        “让我永远留在这里……”

        “君无不是正人君子,告诉我,发生过什么?”

        “罗君无……”叶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想要挣脱他的桎梏,奈何罗君无死死将她锁在怀中,根本分毫动弹不得。

        “你……真的死过一次?”

        晨间悠然吹来的风刮起一阵碎响,罗君无的话像从高处投进水面的石子,砸破水面溅起水花后石沉大海。

        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叶枝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罗君无会毫无预兆地发现这件事。甚至,她从没想过,这件事会败露。

        仅仅一场梦而已,无徵不信,没有任何依据。

        她挣扎着从罗君无手中逃出,笑容牵强地说:“罗太尉此话不大妥当,我若死过一次,又怎会出现在你面前,受你一番轻薄?难道说,你做梦都恨不得让我去死吗?”

        “不是因为梦。”见叶枝动作顿下来,他安抚似的拍着叶枝的肩,重复道:“不是因为梦。”

        “你可记得我初来大宋,遇见涅槃时发生的事?”

        叶枝一怔,喃喃道:“那一日,你知道是我?”

        “我知道。”罗君无见她平静下来松开了手,将她拉到树下坐着,“那日,你在客栈外撞见了涅槃。”

        冰凉的手被他攥在手中,坐在树下时,他分明可以放开手,却仿佛不曾察觉似的紧紧攥着。叶枝茫然地看着两人相连接的手,整只手臂都僵硬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个场景。

        以往看话本听书,总认为棉絮似的吻是爱人之间最甜蜜的接触,如今被他攥着手,不算轻柔也不算强硬,叶枝的心就像被灌满了蜜糖,让她几乎不知所以起来。

        “你知道那是我?”叶枝问得很谨慎。

        罗君无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或是感觉到了叶枝的目光,他手下一紧,露出一个绯红的耳廓侧过了头。

        “嗯。”

        “你认识我?”

        “认识。”

        叶枝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几分颤抖之意。

        “那你……”

        “先告诉我,为何要保护‘它’?我本以为你认出我了……”越说他的声音就越沉,说到最后叶枝几乎听不见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罗君无本该对此一无所知,却偏偏做了这么一个梦。若不信鬼神之事,又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复生呢?

        “罗君无,你相信天意吗?”

        无论前世今生,这是叶枝第一次直呼罗君无的名字。

        “倘若君无不信呢?”

        “信吧。”

        他垂头低笑出来,“好。”

        叶枝喜欢着罗君无,从无所顾忌到寸步难行。她本就是大胆潇洒的,即使她从内心深处畏惧着罗君无,可她仍然胆大包天。

        不如顺应天意。

        罗君无今生对她的种种,已经让人匪夷所思,就算这温柔是片刻的,她也甘愿为此赴汤蹈火。

        “我死过一次,和你梦到的一样。”

        “为何?”仿佛早已知晓叶枝会承认,他并没有太过惊讶。

        “那时你双目俱眇。”窥伺罗君无神情,一尘不变,她又道:“因为我。”

        “那日下暴雪,在太尉府,你曾来寻过我。我唤你,你未应?”

        “嗯。”

        “为何?”

        看了看两人的手,叶枝沉下心来,“你厌恶我。我的感情对你来说只是枷锁,到最后因我的感情让你瞎了双目,我有什么颜面出现在你面前。况且,那时候我以为,没有你,大宋会亡。”

        罗君无皱起眉头,笃定地摇了摇头:“绝无可能。”

        “倘若梦中是真的,你自缢之后,我说的话……”

        “你说了什么?”梦里的情景不知真假,叶枝依旧想知道她死后罗君无说什么。

        罗君无看了她一眼,答非所问:“阿婪,无论他如何待你,他绝非厌恶你,你的感情对他来说不是枷锁,而是这十年来对他的施舍。”

        “什么意思?”叶枝陡然瞪大了双眸,心中腾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他摇头不作回答,攥着叶枝的手又紧了两分。

        在没有洗净罪名之前,他怎敢奢望你?

        “你死后……”

        “我死后回到了三年前,扶摇子先生初入宫的那日。”她顿了顿,“阡大人死前,我以为自己可以救他,可我没想到是萧月吟杀了他。死前,你和皇兄什么都瞒着我……”

        罗君无轻笑道:“天意如此。若那日你不曾出现,我和陛下依旧会隐瞒你。”

        见罗君无一点都不惊讶,叶枝不免疑惑:“你相信我的说辞?”

        “我感觉得到,阿婪,你怕我。你本该不是这样的人,我入大宋以来,你做了太多你本不会做的事,从遇见涅槃那日,我就开始怀疑了。你可记得视察那一日?”

        “记得。”

        “那时你让我在原地等着,我并没有。我跟着你,看到七寸走后,你在墙下等着师妹  ,我料定你事先有所预料有意迎合她,便先去找了七寸,只是我没想到,师妹竟然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

        “君无不相信你会未卜先知,也不相信你会事先知道师妹的想法。”

        “去年你十六岁,十六岁的你不该是这样。你从不会喝酒,从不会独身一人出宫,所以当日你并不知道涅槃会出现,倘若你只有十六岁,那一日,你绝不会遇见涅槃。你做了很多你本不该做的事,君无如何能不发现呢?”

        “更何况,你做了一件君无以为你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要求陛下许你听政。”

        叶枝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在罗君无眼中漏洞百出。

        她几乎记不清自己十六岁时是什么样子。

        罗君无他……

        “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罗君无沉默片刻,说道:“阡誉与我曾是故人。”

        更何况,十六岁的你,完全不记得罗君无,怎会把一腔柔情献给罗君无?

        明明知道叶枝死过一次,罗君无悲恸之余心中是庆幸甚至雀跃的。他从未敢想过叶枝会喜欢自己,从未。

        叶枝另一只手后知后觉地抚上唇瓣,“罗君无,你是喜欢我吗?”

        “从始至终。”

        “从何时始,到何时终?”

        “君无不知自己何时死,又怎能告诉你何时终?”

        胸腔里的东西几欲停止跳动,这才是她从不敢奢望的东西。眼泪不由自主地脱眶而出,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她居然开心到想再死一次。

        “金鹿城里你为何躲着我。”

        “我若不躲着你……”他话末竟不再说下去。

        叶枝欲追问,罗君无却不再给她机会,轻轻将她拥进怀中,“君无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从今往后,再也不准离开,再也不准私自离开。”

        她在心中将罗君无勾勒成谪仙,自己卑微到无地自容。

        “无论发生过什么,君无只要你好好活着,你心爱的大宋,君无会拼尽全力保护它。”

        “罗君无,你为何喜欢我?”

        他封住叶枝的嘴,不让她继续问下去。

        不公平。叶枝向他坦白了一切,他却什么都没告诉叶枝。

        所幸,叶枝已经满足了。

        天边泛起暮光,叶枝盯着罗君无欲言又止。

        罗君无恢复了平素的淡定从容,神情怡然,端的是一副温润如玉。

        叶枝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嘴里的话一时半会儿也吐不出来,不时与罗君无对视,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天边缓缓升起的太阳。

        叶枝心系罗君无,眼神一直漫步目的地四处游走,左手依旧被他牢牢攥在手中,她感觉到罗君无的手已经寒冷得不像话了,手心还冒着冷汗,她不由得顺着他的右手向上看,这才发现他披着黛色的外衣,右肩处几乎已经被汗水浸透。

        也不知罗君无在想些什么,轻轻抿着苍白的唇瓣,目不转睛地看着初升的太阳,叶枝怕他闷坏了身子,另一只手去解他的外衣,“你披着这外衣作甚。”

        她碰到了罗君无湿漉漉的右肩,见他眉心一跳,侧身躲过了自己的手,他道:“无妨。”

        “放心,我又不会轻薄你。”叶枝料想罗君无心中羞赧,劝慰一句继续解他的外衣。

        “……”罗君无往后撤了撤,也不松开叶枝的手,无声地反抗着叶枝。

        见罗君无实在不愿,叶枝也不强求,讪讪地收回手,搭在膝上。右手触碰到了罗君无的右肩,指尖有些湿意,黏黏搭搭,不像汗水,她垂眸一看,整个人都绷紧了起来。

        那哪里是汗水,分明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他削去了我一块皮肉。”

        叶枝寒着脸不由分说地扯开他的外衣,又怕自己动作太过粗鲁伤了他。

        “你做什么?”罗君无回过头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叶枝眼疾手快,几乎将他外衣完全扯了下来,同时露出了里面早已被鲜血浸湿的衣服,她整颗心仿佛被贯穿,捏住他外衣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伤口……”

        “无碍,再坐会儿。”罗君无浑然不在意地将外衣重新拢上,见叶枝手上沾上了些鲜血,便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抹去。

        “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快……你快回房,我去请大夫。”

        罗君无拉着她手不放,叶枝也不敢挣扎,几近渴求地看着他,说道:“先回房,你流了这么多血,伤口必须好好处理一下。”

        少见罗君无如此固执,叶枝急得团团转,又不能强制拉起罗君无,她只能看着干着急。

        “已经没流血了,看完再回去。”他不容置喙地说,眼睛始终看着天边逐渐升起的太阳。

        “这何时不能看?日后回京城我们去静临寺看日出……”

        罗君无没作答,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

        叶枝无可奈何,“不疼吗?”

        他鬓角已经冒起了汗珠,倔强地摇着头,“别动。”

        闻言,叶枝果真不再动,被他拉住的手更是僵硬地抬着,呼吸缓慢,生怕胸膛起伏得太剧烈牵动了他的右肩。

        兴许叶枝被高兴冲昏了头脑,竟然陪着受伤的罗君无看着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天空。

        等罗君无收回视线,叶枝像被下了敕令,心中松了口气,“我去请大夫。”

        罗君无冲她摇了摇头,“君无房中有药。”

        “那我陪你回房。”叶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小心地窥伺着罗君无的神情,生怕惹他厌弃,往日她何曾敢这么说?

        罗君无感受到了她的畏惧,眉头轻皱,叹息了一声,“劳阿婪送我回房。”

        “嗯。”

        俩人往罗君无房中行去,途中遇到了两位下人,叶枝吩咐他们烧些温水送到罗君无房中。

        “胡中子为何要削去你肩上一块皮肉?”行到房前,叶枝问起。

        “为何?他要取君无性命都不奇怪,这块皮肉……本不该长在君无肩上,他削去,便当我还他。”他立在房门前,神情冷漠。原本就早已与他分道扬镳,他要取自己的性命,当然理所应当,仅仅是这块皮肉,罗君无早就不想要了。

        “热水来了。”虽然罗君无说过并不恨胡中子,但也绝不会毫无怨言。当年他不过与胡中子意志相悖,就被他一怒之下扔进伽蓝山,若非罗君无意志坚定直到走出雪山那一刻才晕倒,他便早该葬身于伽蓝山中,若说罗君无毫无怨言,叶枝不信。

        小厮送来温水放在桌边,叶枝厚着脸皮赖在罗君无房中,好在罗君无只看了她一眼就自顾自地用手蘸了蘸温水。

        他将手帕打湿,见叶枝还没有去意,好笑地说:“阿婪不怕隔墙有耳,日后辱了名声?”

        慌忙中叶枝灵机一动,不以为然地说:“往日我常与你如此相处,习惯了。”

        话虽如此,也不见她要走的样子。罗君无失笑,也不拆穿她,端着银匜走到屏风后,“虽说大宋民风开放,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君无还需解带清洗伤口,说出去难免落人口舌,阿婪便在外面或者先行离开吧。”

        被他一说叶枝胆子大了起来,“方才在外面也不怕落人口舌?”

        屏风内传来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不知他是真的没听见还是脸皮薄害臊了,在屏风后一声不吭。叶枝也无意惹恼他,安分地坐在房中,一双眼睛四下看了看,比起自己房中目不暇接的东西,罗君无房里实在太简陋了。他这一路来应是轻装上阵,衣物都没带几件,叶枝惊奇地发现,他衣物没带多少,书案上却已堆着一摞子画卷,看样子似乎是叶枝在金鹿城将军府中看到的那些。

        叶枝心中很有几分不真实,联想到那日罗君无为此生怒,她只多看了两眼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