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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历二十六年,不过距离了春闱才两个月,房疏高中探花,才授予翰林院编修不久,就名震京城。

        倒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只是因为一件糗事。

        他在桂香修客居比才败于董其昌,输了一年俸禄。

        而这映山居士与香光居士那半日为了一副字帖“斗法”之事也在民间润了色,起因就是一幅字帖,两人同时看中了那桂香修客居中一幅字帖,老板谁也开罪不起只得说谁才艺高谁就得这字帖,房疏是看不起董其昌的,觉得才艺虽高,但人品极差,便赌气压了一年俸禄。

        “这芝兰探花虽是探花,可这比画……哪里画得过董其昌大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房疏民间外号有了“芝兰探花”,人们都说他是“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历尽千帆,不坠青云”

        其实他知道他真配不上这句话。

        “只能说各有所长吧,芝兰探花一篇文章也是看得董大人吹胡子瞪眼,眼里血丝都急了出来。”

        “最后一关画画,那芝兰探花可真是惨败!也不知道他黑压压的一坨画得什么!倒笑哭了一堆看客。”

        “哈哈哈哈”

        是的,他画的画饼,回家对尔良说,尔良只能安慰他,“这饼画得好!画得像......你做的饼。”

        而董其昌画得《婉娈草堂图》一部分,那可是他的惊世之作。

        哪几日房疏连出门去翰林院巴不得包裹着头部,偏偏那个纨绔状元郎在同僚面前暗地嘲讽还不够,还天天派人上门给自己递请帖,邀他吃宴席,就寻个机会再在他那帮纨绔子弟面前再给一波嘲讽。

        房疏每天只得让他唯一的侍从尔良对那信使赔着笑,“我们家大人忙……改日定上门赔礼!”

        房疏是真忙,这点他没有说谎,自从输给了董其昌,他开始疯狂的画画,研究起了水墨之道,几天几夜都茶饭不思在他那三房一出的破院里,那颗占了大半个院子三人抱粗的榕树下作画。

        这一点倒是和董其昌挺像,都是不服气的人,董其昌恃才傲物,几年前科举暗自觉得自己写了篇了不得的文章,能高中状元结果却只是个二甲进士,他不服气,被松江知府衷贞吉告知文笔虽好,文字太丑……从此发奋临池,学起了颜真卿的《多宝塔贴》,后有学起了李邕,王羲之,所以那天的书法比赛只稍逊于房疏,而房疏的画却大败于他,这让那老头开心得不行,心道这什劳子探花不也这般?

        “少爷……你不吃饭吗?!”

        房疏立于树下,身材拔高,挺挺如松,初夏的空气有些燥热,他执着一件青衣,细看能看到青衣垂摆出的补丁。

        他抬头,用手取下似乎轻轻贴着薄唇上的毛笔,白净的脸上沾了几滴墨汁,细长的眉头紧蹙着,他侧头看着尔良,尔良知道他应该是没有听见自己的话,他思考问题时习惯会侧着头。

        “少爷……?”,尔良声音比寻常男子要尖细一些。

        “啊……我听到了……你不是说家里没有米了么?还吃什么?”

        原来他还是知道的……那还花了几两银子积蓄买了水墨?

        房疏拾起刚刚扔掉的状元送来的信,叹了口气,“我们去赴宴吧,蹭顿饭。”

        “少爷……”

        “我们房复炎大人!真胆量!!偏向董玄宰大人比画!”

        状元郎是当今吏部尚书李戴的小儿子——李政,字荣来。

        喜好寻欢作乐,偏好银姬美妾,身体有些羸弱,看他多半是精气亏损,身高也是中等,两道不对称的散乱眉毛让房疏都想给他刮成无眉道人,但他确实有才华但也不至于才压群芳,但……这状元之位让房疏越想越不平衡……这官场深不可测……

        李政勾着房疏肩膀,醉眼迷蒙,房疏被他酒气熏得有些难受,侧头看着窗外,这个纨绔倒是十分会享受,包湖游船,船头有美姬弹奏《妆台秋思》,动听悦耳,倒没将李政的嘲讽放在心上。

        李政见他不生气,悻悻收回手,又发现他衣角处补丁,像发现了个宝,拉起他的衣摆对那群富商纨绔说到:“你们看看我们房大人!节俭至此啊!复炎,若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给为兄知会一声!虽不能多大帮助,这三衣两匹布什么的,还是有的!”

        随即爆发了阵哄笑,房疏身后的尔良脸色发白看着自家少爷。

        “荣来兄见笑了,这不是才输了一年俸禄给董大人吗?拮据了一点是正常的,若是荣来兄好意相助,房某确实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如数奉还。”

        李政微愣,这小子真是不是失去了生气的能力了?

        “哎呀,好说好说!”

        之后果然让下人送了些布匹来。

        尔良气不过,“这怕是他们李家用不着的布料吧!真把我们当乞丐!”

        房疏看了一眼,“有就不错了!更苦的时候都过来了,这怎么就委屈了?”,尔良看着房疏笑吟吟的脸,这么多年这笑脸给了自己多少勇气。

        幸亏翰林院有伙食,只是尔良的伙食问题……倒靠他去做做苦力维持一下了。

        房疏是会生气的,当听闻董其昌又纳了个小妾的时候。这个老不正经的东西用着自己的俸禄强娶了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真是害人害己!

        他隐忍了一天回到家对尔良说起此事,心中似有炮膛要爆炸。

        尔良才去帮西街刘老板搬了半天米,身上被汗濡湿了透,他边擦汗边对还没有脱下官服的房疏说:

        “少爷……这董其昌没有您的那笔钱,他也是要纳妾的……这纳也是好的,不行也是靠抢!怪不得您!”

        房疏也是意识到不舒服了,解开了素银带,取下云头履,摘下二梁朝冠,青丝浦下,印得五官端正,芝兰探花真是好一朵花。

        房疏折好官服,这是他唯一完好的行头了。像李政家肥的流油,但他这种刚入了官场的七品小官月俸也就七十石,还被董其昌拿了去!

        “真不该争一时之气,但我偏看他不舒服!可怜那不认识的丫头。”,房疏又去了院里画起了画。

        尔良凑近一看,“少爷……您在画画上,是真没有天赋……这画的鸭子不是鸭子,鸡不是鸡的!”

        “我画的是鹤!”

        不得清闲半个月,这朝堂上出了大事,刑部侍郎吕坤主持撰写的《闺范图说》出了事情,这本是写的古今后妃的传记,以此勉励妇女,里面却有神宗爱妃李贵妃的传记,吕坤被扣上了阿谀奉承的帽子,这本传记房疏也修订过。想来皇上应该是知道自己爱妃的秉性不理会弹劾吕坤等人的奏折。结果不知从哪里刊行出来的后记《忧危竑议》,在京城中流传开了,这个不得了了,吏部给事中上书吕坤一伙支持郑贵妃之子夺太子之位,这可让文官们炸开了锅,纷纷站定立场表示清白,这太子之争文官集团可是坚决拥护长子朱常洛的,若是成了这附庸郑贵妃朱常洵之人,百官的唾沫都能淹死你,那可真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偏偏这次皇上没有表态,房疏初来乍到,自己和那几个一起修订的进士可以说内心是在锅上煎炸着。

        “房大人,听闻......这次事情皇上都出动了锦衣卫了,这写书的要是抓到......”,李政做了个抹脖子在动作,表情狰狞,“恐怕是杀九族的头!”

        “那是自然,这等恶行,扰乱人心!罪可当诛!”,房疏表面镇定自若,倒也让那状元不好再说什么。

        他刚刚出宫了,就看到两个身配绣春刀,腰系牙牌,一个身穿飞鱼服,一个身穿蟒服,皆是高大强壮之人。

        那两人听见脚步回头看,瞧见了房疏,其中一人拢起刀眉,朝着另一人说一句什么,便转身离去了,房疏见他离去的宽厚高大背景几不可见的紧了紧眉头。

        留下来的人快步踱到房疏跟前,房疏伏了个礼,“参加闻大人!”,自己七品小官司自然是要对三品锦衣卫指挥使行礼的。

        闻玄青见他倒甚是亲热,“复炎!可听闻了你前几日的轶事了!”,刚想搂着他肩,就被房疏挡下。

        听闻他谈论自己输给了董其昌的事,这脸上也些挂不住。

        “这里人多.......”,他可不想背上私通锦衣卫的罪责,闻玄青心里倒有些委屈了,别人要和他勾肩搭背他都是嫌弃的,自己倒被这房疏嫌弃了。

        “最近可有得忙了!那妖书案。”,闻玄青走在他身侧,房疏稍微矮了他小个头,但在文官中也算鹤立鸡群了。

        两人出了皇城。

        房疏现在避他如蛇蝎,“现在是紧急时期,你可别和我靠得太近了,你去忙你的吧。”

        “无事,别人提起,我便说是调查,别人也不得说什么,文官更不能咬舌根到我的头上。”

        房疏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叹气,再说又怕会得罪了这闻玄青。

        “刚刚那个是霍台令?”,房疏忍不住问了一嘴。

        闻玄青俊脸上扬起笑意,“啊?复炎认得他?”

        “不曾有过交集,只是这神机营兼锦衣卫统领,还是听说过的。”,房疏掩住心中尴尬,“他好像非常讨厌我”,擦身而过的两次,霍台令看自己的眼神都满是嫌恶。

        “他就那个样子!是个没有原则的人,你离他无些为妙。”,闻玄青也是有些忌惮他的,“刚刚他还警告了我让我不要和你走太近了。”

        倒让房疏有些震惊,“还提了我?”

        “嗯,他今天突然找我说话,我还很惊讶,想起来,我们好几年不曾说过话了,第一次说放竟然提了房大人。”

        转移了话题,“那那个妖书案可有进展?”,房疏套起了话。

        闻玄青有时候缺心眼,他也没有什么保留,也是因为确实没有什么好保留的。

        “我们查封了许多书坊,都查不出谁写了这《忧危竑议》,有印刷地没有写者,倒扣上好此书坊的人,天天都在锦衣卫诏狱里严刑逼供。”,说到这里闻玄青也扶住额头,有些疲惫。

        “那皇上呢?是个什么态度?”

        “没有......他似乎不太关心此事。”闻玄青看就快到了房疏的府邸,“本来想请你和尔良一起吃饭的,算了,我也得回去了,只是......你这段时间还是小心些!”

        房疏听懂了闻玄青的告诫之意,点头,“多谢闻大人。”

        “无妨”

        尔良听闻了这件事的经过,他出门探测了周围没有人监听,最怕这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进屋说:“这怕是文官中有人做梗只为了铲除异己而使的下贱伎俩。”

        房疏边画边说,“不管真是郑贵妃那无脑婆姨之作还是文官中的阴谋算计,这无辜之人肯定是要拉上几个的,他们不就喜欢搞些这样的事吗?”,他捏紧了笔,咬牙切齿,“十年前他们不就做过同样的事吗,变成骨灰的事情都能拉出来涂黑了清算!再铲除异己。”

        “少爷......眼下先解决这个紧急的危机!”

        “我其实不是很担心这个事情,只要他们找不到那书的写者,我细想了一下,这吏部给事中无脑参了工部尚书一本,却又没有实证,就要那里宣传太子之争的危言,皇上偏爱朱常洵这谁不知道,偏要去触这个霉头,怕倒霉是他!”

        “少爷......别太乐观,这个内阁才是主事,皇上立不了常洵太子,还不是这群人死撑着,他们偏能让皇上做不了想做的事情,弹劾一个工部尚书,也不是难事!”

        这个房疏也是知道的,他不说话只得提起笔再画起了\'符咒\'

        不过几日,事情迎来了转机,这朝堂之上皆以为是坏事,却让房疏看到了一丝突破,不管是自己受限于妖书案的困境还是这仕途上的困境。

        抗倭援朝的督战军师-兵部尚书病到了,只能回了京城,可这主战场上可缺了军师,内阁那些人又在琢磨厚着督战军师人选。

        这晚房疏竟然主动约了李政喝茶,李政本想拒绝,心想自己哪时间喝什么茶!寻欢作乐已是很花时间的事情了。

        “哎,还想和荣来兄聊聊这几日的苦楚,竟无处可说。”,这一见能听别人的有伤心事来让自己乐呵,到来了兴致!他可对当初房疏殿试第一而耿耿于怀,巴不得他混得不如人意。

        “既然这样.......为兄就带你去那典司苑听听小曲吧?那里气氛好,这伤心事说起来也不伤心!”

        房疏心里大骂了他一句“败类”,这典司苑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勾栏院。

        李政看他表情不对,说了一句:“放心吧,知道复炎拮据,我请客,把你那狗奴......随从尔良带了吧”,差点说了狗奴才,他很不喜欢尔良,不仅是因为他是房疏的随从。

        房疏像忽略了那个小插曲,“多谢荣来兄。”,不过比自己年长了几月,也好意思让自己叫他兄长。

        进入了这典司苑,到处都是男男女女的欢笑声,弹唱拉曲,送往迎来。

        这老鸨一见李政这个\'贵客\',年老色衰的脸上极尽谄媚,“哎呀!李公子,什么东南风把您吹来了??”

        她再一看李政身后跟了个青衣男子,玉树临风,“哟~这不是芝兰探花吗?”她掩嘴笑了起来,房疏想她这般故作娇态,若不是遮住了她的大嘴,真可能吓跑一堆客人。

        房疏作了揖,“没想到这贱名也扬至此地了。”

        “哎呀~若不是您输给了董大人,我们这里乡野小民哪里知道呀!”,这次那帕子也掩不住她的大嘴了。

        房疏还是笑了笑,可心里却气得脏话都不想骂了,“能败于董大人也是福气嘛,倒借得他的大名,也让我有了些名气,好事儿!”

        李政心里白了一眼,对那老鸨说了自己的‘正事’:“这不是来听听情欢姑娘弹弹曲子吗?”,李政也拿起了扇子装作了风雅,是啊,毕竟是状元,出门在外还是得装饰起来的。

        老鸨笑不出来了,“哎哟,情欢姑娘何其荣幸呀!可是......今日,似有不便。”

        李政一听,气不到一处出:“有什么不便的,卖艺不卖身的,难道弹个曲儿还怕来了葵水??”

        “哎哟,是那霍大人包了情欢姑娘......这老身哪里得罪得起??”

        “霍大人?哪个霍大人!!还压到我头上了??”,李政个子不大,那用扇子拍桌子的声音是真的响,吓得老鸨差点跪下,房疏觉得有趣,这次勾起的嘴角是真笑,一旁围观的艺妓都看着这芝兰探花有些脸红了,低头吟吟低语。

        老鸨赶紧凑上前说:“霍台令大人啊!”,一旁的房疏也听得清楚,笑容只僵了一刻,又恢复了正常,上前对李政说:“找个别的名伶也是可以的,主要是咱们两兄弟谈谈心罢!”

        房疏给了李政台阶下,只能就驴下坡,“复炎说得是,随便来两个条顺的唱唱曲儿,,给我个包间”,他凑近老鸨说,“要挨着霍大人的。”

        房疏嘲笑这李政真是少年心性,幼稚得不行,明着较不过,就暗里膈应自己。

        进了房门,房中燃着熏香,房疏不喜欢这个味道,太过浓郁,他忍不住动了动鼻头。

        两人对面坐下,尔良就站在房疏身后,房疏对他说:“你先出去吧”

        “是,大人”,在外人面前他都是叫房疏大人的。

        “之间听闻这情欢是被人包了,结果是霍大人!”,李政越想越委屈,这个霍台令是他们不能动的人,至少暂时不能动。

        “戏子罢了,何必认真?可别伤了荣来兄的肝气才是!”,房疏忍着那熏香和脂粉味,给李政倒了茶水。

        李政看了看房里弄琴拨弦的两名女子,“复炎你是不知道,你看这两名女子漂亮吧?”

        房疏淡淡打量了下,她们轻纱覆体,体态盈韧有度,巧施粉黛,然后点了点头,“是一对娇娥。”

        李政摇了摇头,“但在那情欢姑娘面前也不过庸脂俗粉,她才真让六宫粉黛无颜色!”

        房疏低笑,“说得我都好奇了起来了。”

        “哎,要说复炎你呀,也生得漂亮,只是和这情欢相比真是不一样。一个风情妩媚,百转千回,一个湿润如玉,偏是你这笑容,全是距离!”,没有夸奖,全是贬低。

        房疏低头蹙眉,“荣来兄可开不得玩笑。”,要是小时候,说他漂亮的人都他打得爹娘不认了。

        “不说这些闲话了,你说你有什么事情要说来着?”

        房疏露出苦笑,“哎,还不是这几日的妖书案风波!前两日都牵扯了好几个和我一起修订的庶吉士了,估计现在还在牢里受着罪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我了。”

        李政心里是乐开了花,但脸上陪着房疏难过起来。

        “哎,复炎你这不是没事儿吗?这青天明鉴,万不能诬陷了你!”

        房疏心里知道自己暂时无事怕也是多亏了闻玄青,可这拖不了两天,不能坐以待毙。

        “借君吉言吧!只是这忧心之事不只一件……”

        房疏又给李政续了酒,再续上话。

        “听闻这督战大臣邢玠带病回了京城,有些挂心那边境战事”,房疏愁容满面。

        “复炎倒是挂心家国安危……”。本以为他还要继续说这几天沸沸扬扬的妖书案,却是提了个不相关的事情,不禁有些性质缺缺。

        他哪里是挂心国家安慰,迫于形势罢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是这督战军师……一言难尽啊!”,房疏怎么会不知道他心之所想,马上又抛出了个鱼饵。

        李政放下酒杯,来了兴趣。

        若是这房疏说了什么不注意措辞的话,定能奏他一本,踩他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