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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你抱抱我



        姜冬沉一个人离开姜家,披星戴月地去找那个许久不归的人。

        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除夕,预想了许许多多的节日,一个一个地都过去。年却升仍是杳无音信。

        于是姜冬沉就穿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从北到南,从南又向北,始终一个人。不再是风华内敛温润如玉,日子越长,他眉宇之间就越是清冷。

        其实姜冬沉觉得,自己可比想象中的坚强多了。

        从前年却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事实自然远不抵说辞简单,可或许是信任使然,姜冬沉一件一件的、毫无保留地全都相信了。所以年却升落至今日的境地,姜冬沉心里也自责的不行。

        因为自己的迟钝,一次又一次地放任他陷入危险,以至于现在,那人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姜冬沉就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生怕年却升正在什么地方受苦,自己去的晚了,就会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姜冬沉想都不敢想万一年却升在什么地方默默地死去,他十八年的人生结束,姜冬沉要靠什么来度过往下的人生。

        年却升希望姜冬沉好好的,他果真就能好好的吗。

        年却升十八岁生辰那日,姜冬沉喝了许多许多的酒。

        这大约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醉成那般,万分失态,躲在屋子里一个人轻声念着年却升的名字,念着念着泣不成声,蹲在墙角里,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穆敛敲了好几遍门都没有人应,她唤阿沉也没有人理,一时心急如焚,惊慌失措,叫几个弟子来硬是生生把门撞开了。姜冬沉仍蹲在角落,恍若未闻,头抬也不抬。远远望去,整个人都是混着酒气的颓废和消沉。

        看见这一幕穆敛就差点掉下泪来,回头紧握住穆衣的手,颤着声说道:长姐今日是阿升的生辰。

        穆衣道:我知道。

        穆敛道:他也是我的儿子。

        穆衣轻轻拍着穆敛的肩,温声道:我知道,敛儿,我知道。

        姜冬沉固然话少,固然平淡,就连小时候落水受过极大的惊悸,再醒来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转头问只高过床一点儿的姜鹜:我睡了多久。

        永远是不露山不露水,宠辱不惊,坐怀不乱,何曾如此失魂落魄地蹲在角落,抱着双膝哭得不成样子。

        良久,姜冬沉忽然起身,带着满脸交错的泪痕向门边走来,始终低着头,直到门边才发现这里站了两个人,堪堪抬眼对上穆敛的目光,向两人行礼道:母亲。

        穆衣道:冬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姜冬沉目光晃了晃,垂下眼道:我去找他。

        穆衣温声道:天已经黑透了,明天再去好不好?

        穆敛道:让他去。

        穆衣和姜冬沉一同看向穆敛,穆敛从袖中取出手绢,为姜冬沉擦拭脸上的泪,忍着眼泪轻声道:御剑的话稍慢一点,你喝了酒,又才哭过,风吹着脸会疼,明白?

        才擦净的脸,又有一颗泪珠滑落下来。

        穆敛收回手,抿抿唇,轻声问道:阿沉,还回家吗?

        姜冬沉低下头道:过节或者我们家人生辰的时候我会回来。

        穆敛点头,垂下眼道:好。

        轻叹了口气,又拍拍姜冬沉的肩道:路上小心,去吧。

        姜冬沉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跪了下来,衣袖纷然而落,他唤道:母亲。

        穆敛强忍着泪,没去扶他,问道:什么事?

        姜冬沉行过大礼,分明道:冬沉不孝。

        穆敛道:你既知自己不孝,就好生把阿升找回来,带到我面前。我要我的两个儿子完完整整地回到我身边,你才算对得起我。

        姜冬沉落下泪来,却正色道:冬沉知道。

        穆敛不再多看他一眼,背过身去,轻声道:你走吧。

        姜冬沉转身,召东南枝出鞘,后退了两步道:冬沉告辞。

        继而转身上剑,一晃之间,白衣广袖飘然而起。等穆敛再回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在皎皎月色之中了。

        姜冬沉的酒并没有醒,他也知道大晚上的自己哪也去不了。过了约半个时辰,穆敛向穆衣道:走吧,长姐,我们去千欢渡看看他。

        于是这两位女子,召出许久未动用过的长剑,玲珑出鞘,轻盈一跃踏上剑刃,如同梁上燕俯身飞落,在水面上轻轻一点。

        在一个明朗的月夜,见到两位倾城女子纱衣缦回御剑行空,剑刃闪着微光,穿入云间,遥遥化为一个澄澈的小点,应是很美的风景。

        可以她们出行的目的,却看不见有什么美好的前景。

        当落在随君湖与他们的房子之间时,姜冬沉强压依旧的思念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们有过许多稀松平常的夜晚,都是这样明朗的月夜,姜冬沉坐在书案边看书,年却升躺在床上逗猫,有时两个人很久都没有一句交流,各自心绪平静地做自己的事。姜冬沉看书向来是很认真的,年却升就做不到心无旁骛,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想着什么,有时就突然来那么一句:哥哥过来让我亲亲。

        要不就是哥哥过来让我抱抱。

        年却升睡觉容易做梦,做噩梦了醒来就闷闷不乐的,做个开心的梦醒来就拉着姜冬沉讲个不停。但更多的时候,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然后姜冬沉就在半夜或清晨一脸懵地被亲醒,然后和他莫名其妙地抱在一起。接着年却升把他的梦重演一遍,演完了就蒙起被子接着睡。一般来说这样的日子,一天也就能吃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做这样的梦也很好,姜冬沉像,人要是活的压抑,连梦都不会做的。更何况他是少年人,血气未定,那种心思燥一点也无可厚非。

        对啊,他还是个少年人。

        从前他们在一起,欢愉恬静种种,谁能想到还有一个词叫做好景不长?

        姜冬沉闭上眼叹了口气,摸索着去开门。再睁眼时,灰气与黑暗迎面,无力的寂寞感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姜冬沉站在门边,没敢进去点灯。

        太像了,这一晚的样子。月明星稀,一人独醉,萦绕着鼻息的全是清淡的梅子酒味。不过上次闻见这味道不是在自己身上,而是拥吻良久后年却升唇齿间的酒香。那天年却升一脚踢开门的时候姜冬沉只向里面晃了一眼,一样是灰暗满堂月光不入朱户。那一天年却升在房檐从早坐到晚,他们这间房子,一日没有人住,就没有生人的气息。

        穆敛与穆衣来时,姜冬沉正站在床边,埋没在黑暗之中,向布满灰尘的空床张开双臂,穆敛听见他道:阿升,你抱抱我。

        穆敛当时就捂住了嘴,眼泪零零续续地溢了满眼,朦胧地再看不见他的阿沉又做了什么。穆衣去拉她的手,穆敛轻声道:我不想阿沉这样。

        接着她又道:可是我没有办法。

        当初年却升和姜冬沉南至荫江的时候,路上经过一处小小的酒楼,楼前有卖唱女子,用南方特有的软糯口音,唱的是《水调歌头》。

        古筝声声,玉笛泠越,声音悠软哀怨,那女子双眸中仿佛映着那位打马而过的俊朗男子,又或是哪日立于杏花疏影中,一双佳人共撑着的俏红的油纸伞。唱的悠远,唱的绵长,一首水调歌头中,竟听不见再能重逢的希冀。

===第65章===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终是转过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穆敛和穆衣无声无息地里去,姜冬沉坐在房檐上闭着眼吹风,却没吹走醉意。他手中拿着一坛梅子酒,反而越喝越醉。

        这次他还是转头看向身边,把酒坛放到一旁,笑得泪光涟涟:阿升,你抱抱我。

        逞强喝酒喝到断片,终是久等人不至,第二日清晨睁眼就已日上三竿。宿醉酒醒,头痛欲裂。在被衾中摸到一个暖烘烘的小东西,心中猛地一颤,掀开被衾却再无他人,而是半夜将自己传送过来陪他的阮阮。

        心中一阵与期望反差的巨大失落,姜冬沉坐起身来,叹着气抚了抚阮阮的脑袋。

        或许是在彻底醉了以后把屋内屋外整个收拾了一遍,仿佛后来还在书案前铺着纸写《车遥遥篇》。一面哭一面写,墨迹染成一片,字也不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惜不是月晦,而是星不再常明。

        姜冬沉把还在熟睡的阮阮抱在怀里,将床上的被衾叠过放好,简单洗过脸,就抱着阮阮离开了千欢渡。

        走之前,望了一眼衣架,从上面取下一件年却升的衣服,抱在怀里。

        他也就喝醉了那一次,也就哭了那一次,自那以后,再没掉过一滴泪。

        渐走向缄默和冰冷,温润之气尽收。人道姜冬沉性子坚如磐石气场生人勿近,不知他从来都应是讲话温和化雨,心思细稹,体贴入微,是年却升永远与冷漠不着边际的哥哥。

        自那最后一句哥哥再见之后,再也无人唤他哥哥。

        再也没有人要他抱,再也没有人讲他可爱。在浮世万千的人人事事里,在失眠或梦魇的夜,人人心有归属,都不需要他姜冬沉。

        除夕前日姜冬沉回家,穆衣穆敛带着姜鹜在门口等他,姜冬沉剑收落地的时候,姜鹜却没扑上去喊他四师哥。

        穆敛向姜鹜问道:怎么不过去?

        姜鹜看看姜冬沉,一向活泼爱闹的小姑娘有了一丝不明的怯弱,捏着穆敛的衣袖道:你看四师哥他好凶。

        其实穆敛三人与姜冬沉离得很远,穆敛只瞟过去一眼,看不出姜冬沉有什么异常。可小孩子对于大人的情绪都比较敏感,穆敛拍拍姜鹜的头:你四师哥就是话少,从小就这样,不是凶。

        可到走进穆敛发现自己错了,姜冬沉从小是话少,可始终是眉目温和的。即使不说话,也有人愿意上来与他交谈。很沉默,但也很乖很温驯,不像现在这般,目光冷漠疏离,话音也几分冰冻,行过礼道:母亲。

        又向姜鹜道:师妹。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不再笑了,不再温和近人,腰间的温玉形同虚设,东南枝也跟着几分冰冻。

        上一次见面明明还不是这样的,这才过去三个月,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明明喝醉之后哭的撕心裂肺之时,抬起眼时目光也柔软如同春水,为何如今面无悲喜,整个人都冷得仿佛积雪满峰呢。

        穆敛忍不住去摸了摸姜冬沉的手,也是冰的。穆敛不露声色,一如既往地温声道:舟车劳顿,你先回房间歇歇,母亲去给你熬点粥暖暖身子。天冷,你穿的这样薄,手冰得很。

        姜冬沉目光动了动,还是没笑,低头嗯了一声,接着谢过。

        穆敛笑着,拍拍他的肩:去吧,你有些瘦了,衣服都瞧出宽了。

        姜冬沉看了看自己的家服,道:还好,我不怎么觉得。

        穆衣在一边看着,姜冬沉走后,穆敛向她道:长姐,阿沉消沉得很。

        不是消沉。穆衣道,是厌世。

        穆敛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只忧心道:我怕他会接受不了。

        姜冬沉走向自己的房间,半路被一名弟子叫住,那弟子道:四公子,家主在书房叫您过去。

        姜冬沉顿步,向那弟子点过头道了一句多谢,转身就向书房的方向离去了,那小弟子愣在原地,向身边的同伴道:四公子今日好生奇怪。

        同伴的弟子点了点头:冷冰冰的。

        他并不是刻意如此,哪怕习惯于沉默,他也应是淡淡柔和的温顺。只是如今,对于这世间的一切,他是真真实实地失了兴趣,漠不关心了。

        姜冬沉叩过书房的门,迈步进去后,行礼道:父亲。

        姜闻道正抄录一份法书,姜冬沉行过礼他就抬起头来,怔了一怔,迟疑了一声:阿沉?

        姜冬沉道:冬沉在这。

        姜闻道一皱眉:你这是这些日子你可曾照过镜子?

        姜冬沉道:不曾。

        算了。姜闻道挥过手,温声道,你先坐,我有事告诉你。

        姜冬沉在屋侧的一张小桌旁坐下,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剑,剑柄上是烫金的刻字,风临。

        年风临的剑,剑名便是他自己的名字。

        姜冬沉看了一眼,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目光回到他父亲身上。

        姜闻道把法书放到一边,语气难得全程轻柔,仿佛在抚摸一个人的伤口:我听说一件事。

        姜冬沉道:父亲请讲。

        昨日我得到一个消息,白月光逃逸了。

        姜冬沉不解:何为逃逸?

        白月光身负灵契,也就是阿升所设的灵契,将它定在方圆五里。抑其躁动,所以白月光是离不开年家的,各家只好派人驻守白月祠堂。就在昨日,白月光不见了。

        姜冬沉一皱眉,意识到要听见什么不好的事情。

        姜闻道问道:阿沉,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灵契此物,以血为媒,以手画就。与契主灵力相通,契主之灵存则灵契灵存,契主之灵灭则灵契灵灭。

        接着姜冬沉听到一句:

        白月光的灵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