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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针锋



        季沧亭犹然记得那年她因时势草草登基后,  为扫荡大越中残余的匈奴与其他趁机扰边的夷邦,曾一年内自炀陵出征九次之多,彼时她根基不稳,  时常有大臣密奏有人暗中筹谋让世家大族代卫越立新朝,而作为世家之首,成钰便成了野心者的目标所在。

        有传言说,左右季沧亭与成钰患难情深,  不如让成氏代越,  开辟新朝。

        那个时候,  人心思危,  有忠于大越的臣子奏请她当机立断赐死成钰,以免发生宫变之事。

        提出这种建议的臣子并非是恶人,反倒是些早年为大越鞠躬尽瘁的老臣。季沧亭虽是绝不可能做出此事,  也是日夜难眠,后来只得将成钰远封出去,  以免遭到臣子的暗杀。

        提出让成钰远离炀陵建议的人,  就是石梁玉。

        彼时他拥立有功,  又素来兢兢业业,  办事仔细,让季沧亭出征时后顾无忧,  比较起其他人激烈的手段,  他的建议显然圆融许多。季沧亭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建议,  只是未想到昔年同窗,  那般当年寒雪里倔强不屈的面目,  偏偏在所有人都对得起他的时候,猝然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嘶……你掐我胳膊干什么?”被扯到人群后面的穆赦被季沧亭抓得吃痛,挣开她小声道,“你们中原人的官场里不是看资历的吗,怎么这年纪大的反倒怕这年轻的?”

        “呵,当你本觉得是棵小白菜、炒熟了吃到嘴里却发现是棵黑心菜进而被毒死时,旁边吃菜的人当然会怕了。”

        季沧亭眼底杀意弥漫,只是不会武的穆赦在身边,她晓得冲动会连累于他,并未动手。而就在那抱着孩子躲到武帝祠里的刺史将要被拖走时,有人却动了。

        一个黑影从人群里冲出,手中拿着银亮的匕首,大喝着直直朝石梁玉冲来。

        “石贼乱我朝纲!我成氏门生代天下人取你人头!”

        “大胆!”一直站在石梁玉身后的于统领拔刀一斩,当即一刀贯胸,将那刺客当场斩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尚滞留在武帝祠里的百姓们静了一瞬,立时炸了开,惊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里,季沧亭被周围惊慌的百姓们推搡着离开武帝祠,离石梁玉不过五六步时,听见他神情冷漠道:“本官为迎接成国公入朝辅政,未意遭此行刺……刺史,你若当真不愿为朝中继续效力,便代本官给国公带句话——读书人本为黎民□□,何因私仇陷苍生于战火?”

        季沧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倒在血泊里、穿得仿佛像是个儒生的人,目光扫过他耳后隐约露出的一小片刺青,眼底暗沉了下来。

        几个时辰内,潞州城就传遍了成国公要杀石梁玉的消息,一时间街头巷尾流言纷飞,好不容易从战乱中恢复了几年生计的百姓不免有几分怨言。

        ——石太尉便是真有什么不是,也是先帝身边的遗臣,直接行刺杀之举,成国公名声在外,原来也是个为了争权夺利不顾百姓死活之人。

        “……这是诬陷!”

        驿馆里,徐翰林气得走来走去,“徐某素知石莽当年惯会引导谣言,而今他竟也使出此招中伤座师清名!真真小人行径!座师莫急,我这便去写一篇檄文痛斥此等恶行!”

        刚刚回来的季沧亭看着徐翰林气哼哼地冲出去,坐到气定神闲的成钰旁边,道:“我当时就在那里,瞧着那刺客是石莽当年蓄养的死士,如今应是留下来由他儿子继承了。”

        成钰道:“你怎就不怀疑真的是我派出去的?”

        季沧亭:“怎么会,你又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你能派谁?你一家子上下除了笔杆子耍得溜,还有……等等,我自从回来开始,怎么没看到剑宗?”

        昔日朝中成家手中并无兵权,但罕有武将敢登门挑衅,乃是因他家宅中坐镇着一个当世剑道第一人。

        石莽年轻时曾为禁军,初得圣恩,一路扶摇直上,自负武勇,某次陪同宣帝去成家赴成家长子的婚宴,宴上为宣帝助兴,拔剑作歌,见他满门儒生文士,意在挑衅,拔剑欲佯刺成晖。却不料成晖旁一个沉默寡言的清俊中年,随手取了案上铜筷一丢,当场一声崩然碎响,石莽剑断,人退,连同握剑的手也从此留下隐伤。

        世间武人的眼中,在成家当了几十年客卿的剑宗独孤楼是真正的侠者,从不生事,也绝不怕事,他答应护下的人,必保周全,他立言要杀的人,也绝无生机。

        “你让剑宗去杀石梁玉?”季沧亭摆手道,“这不好吧,让他出个门就够难为他了,你还让他去杀重重保护之下的当朝重臣,不合适不合适。”

        “无所谓合适与否,我没有要在这时候杀他,无非是想让他知道,成钰不是叔父兄长,处处清正皎洁,他敢造一次谣,我便敢坐实一次。至于百姓以何看待于我,天长日久,自有公论。”

        季沧亭道:“明日同他接洽,我与你一道——”

        成钰道:“你去了不妥。”

        季沧亭:“有何不妥?”

        成钰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争风吃醋,恐场面难看,我怕你劝架。”

        ……

        次日,徐鸣山与成钰如约前往潞州名胜“鱼龙台”与石梁玉会面。

        一到鱼龙台,徐鸣山便看见上下三层皆站满了全副武装的京畿卫甲士,其中甚至还有禁军,其军容之整齐,气氛之肃杀,配上潞州当地的地方大小官吏战战兢兢的神态,就差没在门口插面写着“鸿门宴”的牌子了。

        相较之下,成钰一行人倒是显得淡然许多,因为他们身边今日多了一个抱剑的中年人,此人面白无须,眸中神光内敛,几缕白发落拓地垂在眼前,所过之处,连石梁玉带来的禁军高手也不免为之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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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一层里,石梁玉坐在椅子上,神色比之昨日更为阴郁,见了徐公等人来,并未起身,只拱手道:“见过徐公、座师。”

        他说得犹带几分诚恳之一,但一个是两朝元老,一个是当年他参与科举时的考官,即便是政敌,但不起身相让,便是公然的无礼了。

        徐鸣山仿佛知道什么,瞥了一眼他的双足,特意打趣道:“听闻太尉昨日遭刺,还当刺客早已府主,没想到竟惊吓至此么?”

        石梁玉还没说话,他身后的于统领便恶狠狠地盯着成钰身侧的抱剑人:“太尉大人为国事日夜操劳,怀诚而来,却遭成氏门下刺客袭击,该是成国公给我等一个解释才是!”

        昨日敲打完潞洲刺史等人,石梁玉一众正要折返时,忽见无人的道中站着一人,道了句听闻数年前他认定的对手冀川侯季蒙先死于他手,非要拦路比剑。

        石梁玉文人出身,哪里会武?荣华富贵系在其身的于统领当即大怒,正要拔剑驱赶,孰料剑刚出鞘三寸,眼前抱剑人便身影一幻,穿过重重拦阻,一剑挑了石梁玉足筋,转身离去前,还留下一声“季兄一世英雄,折于竖子之手,可叹”。

        白日里刚布置的局,晚上便坐实了,以至于今日本想陷对手声名于不义,自己反倒落得个无礼之罪。

        成钰请徐公落座后,方坐下道:“孔圣门下弟子三千,尚只有七十二人成就贤士,成氏门下弟子诸多,有一两个多行不义之徒,也并不奇怪,无非是欠些教训罢了,可对?”

        刚刚称了他座师,他便来一句门下出恶徒,噎得这边有气难出。

        石梁玉冷下脸,道:“国公素来以高洁自许,何必逞口舌之快,今日会面,为家国大事,行刺之事本官可暂时按下,且来说一说国公打算何时交还国玺,让通王殿下继位?”

        这便说到重点了,季沧亭还在位时,让卫瑾去建昌,并让他将国玺带在身上,想表明她在京中始终不愿屈就于时局另觅他人,愿意让卫瑾继承皇位,而在卫瑾离开后,京中便猝然传出她驾崩的消息。而石梁玉等人想扶通王继位时,却发现继位必须的国玺被卫瑾带走了,没有国玺,便名不正言不顺,朝臣世家皆不服,而他们又必然不愿卫瑾回来继承帝位,是以帝位空悬至今。

        “通王?”成钰声音淡漠道,“为君者,上承天命,下护黎民,通王之痴病,朝野已说得够多。何况若我没记错的话,令尊生前也曾说宣帝膝下无可担当大越之人,因而有称帝之想,如今太尉执意辅佐通王继位,不知是否是因家学渊源,欲继承先父之志?”

        他一言一句,无不带刺,石梁玉扣紧手中茶盏,道:“石某对大越忠心如何,多年前灭亲迎先帝继位时,天下人已有公论,而今四海甫承平,实不愿因帝位风波再起战祸。若成国公愿为百姓放下干戈,共辅通王,石某愿对天地君亲发誓,此生必行周公之路,绝不生篡位之想。”

        他说得掷地有声,成钰却忽然笑了一声,一双素来平静的眼里,宛若凝起了砭骨的冰雪一般,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石太尉,所谓天地君亲师,你……哪一个对得起过?”

        话音一落,铿然数声兵刃出鞘响动,但谁都没有先动手,如是气氛凝滞了数息,徐公开口道——

        “此次会面,本为休止兵戈而来,你们这是做什么?倘若真的各执一词,便互提条件,先做到的人,便先在百官面前自陈其理,到时众望所归者,便拥其为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