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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为王·其二



        “……都是熟面孔,  你们应该认得我是谁。”

        分明已是入秋的清寒天候,  潞洲城的校场上,最前一排的将官还是满手汗水。他们紧张地用余光扫了扫左右,  尽是些潞洲及周边其他州府的将领校官。

        这两三百位将领统辖着炀陵周围诸州六七万守军,  他们并非自愿前来,毕竟看到过那些嚼着人肉从城下耀武扬威穿境而过的匈奴,谁都更愿意待在更安全的城邦里,而非被一个疯子用军籍名册逼着他们上战场。

        “所谓家国大义,  我从不指望你们能感同身受,  毕竟你们连直面匈奴的经历都未曾有。”马蹄缓缓自校场上走过,  季沧亭脸上那张凶恶的面甲仿佛就是她本人此刻的神情。

        紧随她身后的人抬着一箱军籍册,  分发至跟着她来到潞洲的一千吞狼军手里,这些军士乃是冀川侯在时的旧部近卫,  每个人都身经百战,手下饮血无数。他们收到军籍册后,大多迅速地通过上面的名字找到了对应的军官。

        这批人能调动的军力太大,  一时找不到那么多可靠的将领接管,故而之前有她麾下的谋士建议她礼贤下士收拢将心,却没想到刚一到潞州,  便遇上有叛将欲用她的人头向献降的情况。

        季沧亭的人头何其值钱?匈奴早已放话取她人头献降者受厄兰朵永世庇佑,加官进爵更不在话下,即便不献给匈奴,石莽那边也乐见她去死。好在季沧亭足够敏锐,一看风头不对立马先发制人,  半个时辰内就破城将叛将诛杀,并假石莽的命令,令中原诸州的那些中小将官全数云集于潞州。

        中原的诸州将领八成是石莽的人,接到潞州来信说匈奴已经答应割地不会再北上,而石莽要集中力量拿下炀陵,众人为了捞个从龙之臣的富贵,立时马不停蹄地带着人马奔赴于此,却没想到所谓誓师宴上来的是季沧亭。

        “灞阳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有个潞洲的校尉惶惶然道,“若我们不听号令,就让这些军士去刺杀军籍册上之人的家小?可是当我们是死士?”

        “别误会。”季沧亭将枪首上因刚处决过一个叛将留下的血迹随手擦了擦,道,“你们还不如死士,更恰当地说,诸位不过是一盘散沙,可就算是盘沙子,我也得不择手段地让你们动起来。”

        不上战场,就是株连九族,一个也逃不了。

        “那……”那人艰涩道,“我们怎么保证,听了您的命令后,能保住身家性命?”

        季沧亭冷笑一声,道:“身家性命是在家国无外患的情况下才得以保全的,还是你们觉得,就凭石莽和他那些长于内斗的党羽,能拦住匈奴?此战过后,我对你们的处罚止于除没军籍,要在我手下继续效命,就堂堂正正地拿军功来换!”

        原属于石莽势力的那些将官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他们也曾听闻过季沧亭的作风,她与其父不同,凡所行事但凭利害,不以教化为先,何况她如今父母俱亡,孤身寥寥,更不在乎什么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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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若能留我等性命,自然但凭吩咐,只是却不知您以何为凭?又以何取信?若当真能成,新主将如何对待我等?”

        石莽夺国弑君,害死太子,他们为石莽效命,就已经在根本上得罪了如今已逃出炀陵的皇孙,倘若季沧亭打算保皇孙继位,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季沧亭本没打算同这些人在这上面纠葛,对于软骨头而言杀一儆百比什么都管用,但此时先前所约的那个号称自己会假制宣帝遗诏的人好似已经成功了。

        “陛下有旨!陛下有旨!”一个尖着嗓子的宦官将一封明黄色的圣旨高举过头,脚步仓促地从校场一侧奔来,“奉大越宣宗皇帝遗诏,众人听旨!”

        一时间没人敢动,直至有人低低惊叫出声:“那不是赵公公身边的宣旨太监吗?怎么会……”

        季沧亭看了那太监一会儿,她隐约记得这个宣旨太监并非是他人假扮,却不知她的谋士是从哪里把这人挖出来的。

        她下马,单膝跪地道:“灞阳接旨。”

        她一动,四周所有的人也不禁跟着跪下,只听那宣旨的太监高声道——

        “朕承皇天眷命,三十春秋,未有建功,今得祖宗梦召归于五行。谨于元昌二十年春,上告天地,下诏百姓,高祖六世孙、僖宗皇帝嫡孙、朕之皇女卫沧亭,伦序正统,文武得彰,是日起即皇帝位。昭告天下,今大越内外交困,尤以乱臣石莽为首恶。凡辅佐新君登基者,可得大赦,诛杀首恶石莽者,位列三公,后世越氏子孙不可追责。列公当承先祖遗志,革故鼎新,平叛除乱,共图中兴,钦此!”

        全场倏然一静,有人颤声道:“公公可否……可否让我等核对印鉴?”

        诸州的外臣时常受军令,大多随身带着核对玉玺的官印笺,如此一核对,与其往日接到的军令分毫无差,一时间都呆住了。

        遗诏上写得很清楚了高祖六世孙、僖宗皇帝嫡孙、朕之皇女卫沧亭,再无辩驳余地——他们将迎来一个千百年未有的女帝。

        “还有疑问吗?”季沧亭不再多言,上马后,用枪尖挑起那些人手上的圣旨,“臣服我,你们尚可选择立场;背叛我……就与匈奴同亡。”

        ……

        炀陵城。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楼上,烽火四燃,乌压压的来自北方的匈奴团团包围着半座城郭,城墙上的士兵听着外面的嘲笑声,恼火、愤恨,然而并不敢站起来。

        “两脚羊们,这就是你们的胆量?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声从城下传来,守城的城门禁卫将领刚被石莽从宫中调出来封禁城门,恼火地踢了一脚墙壁,厉声发泄道:“现在点烽火有什么用?早就通令州府不许接收难民,现在谁会来救?!谁会来?!早知如此,当初就——”

        其他普通的士兵不敢听,有人瞥了一眼脚下飘来的写着“守国门者当为天子”的纸张,悄悄捡了起来塞进袖筒里。

        有其他副官问道:“宫里怎么说?是打是和?!”

        禁卫统领道:“不知道,太尉大人已经下令派禁军搜捕成钦了,但今年那些小龙门的读书人却拦在宫门口,不许他们动成家人……”

        “这、唉……这些成家人天天说为国肝脑涂地,到头来还不是苟且偷生。罢了罢了,不过的人之常情,要么城里先打起来,要么咱们这边先开战。”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里可不是崤关!难道你打得过匈奴?!”

        争执间,城下的匈奴已经一如既往地推出了百十个在炀陵附近抓到的百姓,几乎是驾轻就熟地在城下点燃了篝火。

        “还不交人吗?我们可是人困马乏,快到晌午了,再当缩头乌龟,我们可要起灶烤‘羊’了!”

        哭喊声从城墙下传来,有士兵悄悄从城头上望了一眼,在那些所谓“两脚羊”里看到了熟识的小贩,牙关紧咬着贴着城墙转过身去。

        绝望,彻头彻底的绝望。

        这座在中原大地上无风无雨了百年的孤城逐渐在每个人心里崩塌——或许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他们从未觉得自己离大争之世这般近。

        正午的大日终究未偏颇于大地上任何一个族群,一如既往地在漫长的拖延中攀升上天穹的中央。

        “先烧了这一百人吧,往后每隔一个时辰,就烧死五百人、一千人!天一黑就开始攻城!”

        嘶哑的哭声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同人不同命的道理谁都懂,他们已不再期待炀陵里的贵人能对他们这些蝼蚁草芥的性命有什么反应。渐渐地,哭声微弱下来,就在灼烈的火舌舔舐上第一个百姓的衣角一刹,城头上陡然传来了鼓声。

        那鼓点并非战鼓,沉闷、有力,仿佛倾泻着无尽的悲憾。

        “你……”

        成钦将鼓槌还给鼓手,他缓缓越过跌坐在地的一众守城卫士,行至城墙边,望着城下正要行凶的匈奴——

        “听闻草原上的勇者以与虎狼搏斗为荣,今日一见,不过是些欺凌羔羊的懦弱之辈。”

        “你说什么?!”上前叫阵的匈奴将领一抬头,勃然间直接命人一箭射去,他并未瞄准,意在震慑,却没想到那一箭擦着成钦的肩侧掠过,他却丝毫不避。

        “你是何人?”

        “成国公成钦。”

        成国公?那就是现下成家在炀陵的族长了。

        诧异过后,那匈奴将领知道这就是他的目标,道:“……处变不惊,果然是成家君子,你既来此,想来是做好了为我厄兰朵大单于所受之辱偿命的准备了吧?”

        “我此来,无关单于,只为百姓。”成钦的语调意外地平静,“阵前饮无辜人之血,为战之耻,我不会活着下城墙,还请放人吧。”

        ——本王此去恐将一去不归,他日尔等有幸凌驾中原,务谨记一事……想坐稳中原江山,需先除成氏族人。

        兰登苏邪离开王庭前对他们这些人最后的话,所有匈奴人都刻在脑海里。

        “你愿意用你的性命去换这些贱民?”那匈奴将领扯起一个汉人妇女的头发,大笑道,“如此轻视我大单于,你惹怒我等了!好,如果想救人,那你就从城墙上跳下来啊,你看你身后,一个拦你的人都没有,跳啊,跳下来我就放人。”

        “可敢以昆仑□□义发誓?”成钦道。

        匈奴将领嘴角一僵,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其他人,他们一贯没有遵守信诺的意思,打算逼死成钦后就把这些累赘的汉民都杀光,不过以昆仑□□义发誓,大多匈奴却是不敢的。

        “怕什么,他们哪里知晓昆仑神的仪式?我等回去献上祭品就可以了。”有人低声道。

        匈奴将领安下心来,道:“好,我等以昆仑□□义发誓,只要为你以命相偿,我等就不杀百姓。”

        “好。”成钦拔出一把匕首,在掌心划开一条血口,随后高高举起,吐出的却是厄兰朵的古老语言,让城下听到的匈奴面色大变。

        “祭告无上昆仑诸神所共见,以我汉人成钦一命,换厄兰朵之民阵前不染汉民百姓之血。今时今日以命为鉴,违者入阿兰地狱灰飞烟灭,后世子孙受狼神永世蚕食……祭礼已成。”

        ——他怎么会?!

        匈奴将领握紧了缰绳,道:“……左贤王说得对,成家人学识渊博,只是没想到他们连厄兰朵古语都会,就不该让他开口。”

        汉人们或许不理解他们的信仰,这是匈奴誓师中最严苛的祭礼,是信奉昆仑神的厄兰朵子民绝不敢轻易碰触的禁忌。

        成钦无需回头,就知道身后的人必定大多垂首不语,他迎着从北方卷来的、带着些许征尘的风,语调格外平静道:“诸位,抬起头来。”

        “成大人……”身后的城门将官满腔艰涩,“是我等失职了。”

        “没有什么好歉疚的,若有心续我中原火种,务请敬告官民,匈奴非不可胜,愿我之后,有千万人一心同往,众志成城。”成钦握紧了肩上的衣裘,眼前闪过了妻子最后的面容,“余者……虽有所念,不必赘言。”

        ……

        “主公,我们能诳多久?若是这些大军到了炀陵,打退了匈奴后反而被石莽收编,那我们就彻底完了。”

        “不管,我本就不在乎那些将官的意向,我要的是军心……掌握住军心,我只需要一场胜仗。”

        马蹄扬起的沙尘弥天盖日,很快他们便看到了炀陵的城池边缘,不出意料的,乌压压的匈奴大军开始向炀陵城进发,无数箭矢飞入城头,但出乎于季沧亭意料的是,炀陵在反抗。

        箭弩、滚木、礌石,沸水不顾一切地守住城墙……比之她离开时那副糜烂的歌舞升平气息,甚至多了几分鲜活。

        “……我本以为要来不及了。”季沧亭来之前严密计算过炀陵能撑持的时间,她就算计划顺利,成功收编了诸州的守军,最好的指望也就是救下炀陵的内城。

        外城城墙只有内城城墙的一半,且地形过于开阔,只要匈奴想打,这会儿外城已经是战火遍野了。

        “他们是怎么扛下来的?石莽想开了?”谋士疑道。

        “不管他们是怎么扛下来的,我们尽快按原布置行军,看见那主城门下的那杆黄旗了吗?那是右贤王麾下的骨都侯,我所料不差,他便是此次攻打炀陵的主力,此人作战虽猛,但好大喜功,只需从侧翼派一支——”

        派出的探马在此时连滚带爬地奔回来,惶急道:“主公!”

        “何事惊慌?”

        探马颤声道:“开战前匈奴曾叫阵要炀陵献出成氏族人的性命,成国公成钦为保百姓不受屠戮……殉道了。”

        “……”

        ——成钰,我还是什么都没保住。

        一片死寂里,季沧亭双手垂落在身侧,想说些什么,却陡然感到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大手一把握紧,猝然咳出一口血来,引得身旁的人低低惊呼出声。

        “主公!”

        “无妨。”季沧亭强行压下,抹去唇边的血迹,眼前一黑复又一明,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坚毅神色。

        “传我军令——军人未战至最后一人之前,炀陵不得再失一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