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采瑜自小天资聪颖,读书习武进境都颇高,年少时与父亲对答朝廷和军队问题也颇有见地。
尽管为了避免树大招风,他不像其他神童一般声名远扬,可内心是有些自负的。
那些所谓神童不过是擅长吟诗作对、赏花游水,他读的书都是兵书和国策!
否则,霍采瑜也不会一时激愤直接拦在了皇帝出游的龙辇前面慷慨陈词。
被杖打、进内狱,霍采瑜都咬牙撑了下来,对这浑浊的荻朝更加失望。
他的父亲带领手下的将军在边关忍饥挨饿戍守边疆,京城的皇帝和权贵却脑满肠肥、醉生梦死!
本以为他就要带着不甘死在内狱中,然而那位昏庸暴虐的陛下竟然突然对他青睐有加。
将他放出内狱、给他请太医治伤、将他迁来豪华的椒兰宫、给他提供文书卷籍
霍采瑜内心原对李锦余是有些轻蔑的。
在他看来,纵然李锦余并不真的像传言中那样暴虐,至少也称得上无能。
身为皇帝却被丞相、后宫掌控在手里,任由朝野衰败,不是无能是什么?
可现在霍采瑜忽然发现自己错了。
他的陛下明明远比他有更强的治国之才。
他看了许多的文书,知晓了许多从前没有接触的知识,明白了朝政并不像他以前以为的那般容易荻朝是一个庞然大物,并非谁的个人意志能够左右。
他以前那些自认为是醒世之策的思想比垂髫小儿的牙牙学语还要幼稚。
霍采瑜垂下眼眸,手指用力收紧,又微微松开。
陛下当日杖打他一顿,也许并非泄愤,而是为了打醒他!
告诫他人外有人,莫要被一时自满蒙蔽了眼睛!
霍采瑜缓缓吐了一口气,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钦佩,一字一顿地道:陛下圣明。
第二日,李锦余就把霍采瑜连夜整理出的一条鞭法相关策略交给了丞相。
叶丞相打开看了一遍,微微色变:陛下这是
李锦余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这是霍采瑜想出来的良策,丞相即刻把它推行下去吧。
叶丞相打量了一下明显有些疲惫的李锦余,沉默片刻,才道:此法过于冒险,臣以为还需慢慢商议。
商议什么?李锦余坐直了腰,努力让自己气势猛烈一些,霍采瑜的法子怎会有问题?
那可是经过原著历史检验的!
此等大事,陛下还需听听群臣意见不妨就在明日朝会上议一议吧。叶丞相不动声色地放下折子,向前推客推。
李锦余想了想,发觉也是这个道理,便爽快地点了点头:可以。
霍采瑜的话必然是真理,他一点都不担心。
叶丞相看着李锦余信心满满的样子,忽然冷不丁道:陛下若开恩,不妨请霍采瑜明日一同上朝。
无官衔的平头百姓没有上早朝的资格,但皇帝特批自然不在此列。
李锦余眼前一亮,顿时反应过来:对啊,他光想着让霍采瑜多接触朝政,怎么就忘了早朝这回事?
明明可以早点让霍采瑜上早朝嘛!
准了!
第二日早朝时,李锦余特意安排霍采瑜站到太和殿前面,还想给他准备一个椅子。
结果霍采瑜坚决拒绝了李锦余的建议,主动站到了后面。
李锦余没能说服他,微微有些遗憾:
这大殿将来可都是你的东西呢!
为了今天能帮未来的皇帝把政策推行下去,李锦余特意嘱咐内侍早点叫醒他,提前打理好了装扮,务必保证一丝不苟。
伺候李锦余穿龙袍的长康看他如此期待的神情,心里再次为霍公子惊叹。
他们陛下何时期待过上早朝?
霍公子魅力竟有如此之大!
倘若霍公子能一直留下来,是不是他们陛下就不会再变回以前那个暴虐昏君了?
李锦余整理好衣装,兴致勃勃上了太和殿,高踞龙位上,期待心压倒了对人类的恐惧,抬头看着下面的大臣们:朕今日有个计划,想让诸位听一听。
大臣们鸦雀无声。
李锦余侧头看了眼一旁的长康。
长康会意,拿起放在一旁黑金锦帛上的折子,捏着嗓音读了起来。
这是霍采瑜重新整理后关于一条鞭法的折子,里头详尽地列了不少可行措施和改革方向,几乎都是霍采瑜提出来的。
李锦余对比毫不意外这都是原著中霍采瑜的东西,现在也只是被他提前压榨出来而已嘛!
其实霍采瑜内心才极为惊讶李锦余提出的一条鞭法的思想给了他无限的启发,而后续完善的过程中每每他有所疑虑,总能从李锦余的话中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他的陛下胸怀经纬之才。
只是不知为何,却坚持将这份功劳算在他头上。
霍采瑜抿了抿唇,收起纷乱的思绪,静静等着。
长康念完折子,李锦余才兴致勃勃地道:这是霍爱卿提出来的法子,诸位有什么看法?
在他的想法中,这份方案应该能得到绝大多数大臣的认可;然而实际上,李锦余话音刚落,下面的臣子就像约好了一般,一个接一个发表反对意见。
陛下慎重!这法子简直荒诞可笑!百姓家中并无存银,缴税时哪来的银两?
官府将收缴来的粮物变卖,牵扯着官商的买卖,若全部交付于民,不知会出多大乱子!
不知是何黄口小儿胡言乱语?赋税乃国之根本,不可轻举妄动啊陛下!
大臣们群情激奋,仿佛这是一道十恶不赦的折子,一旦按照它实行,整个大荻朝便要亡了一般。
骤然掀起的人声浪潮,让李锦余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指尖蜷缩起来微微颤抖。
落在霍采瑜的眼中,便是陛下被群臣集体反对,一时承受不了。
隔着喧哗的太和殿群臣,霍采瑜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流露出一丝脆弱之意的李锦余,内心涌起一丝从未有过的酸涩心疼。
陛下苦心思量出的治国□□之策,兴致勃勃地拿出来,却被这些大臣们批判得一文不值!
霍采瑜目光冷冽了些,凝聚到了文臣之首的叶丞相身上。
纵然他之前从未上朝,也知道这种情形绝不正常。
能让大臣们众口一词地反对陛下,只可能是丞相搞的鬼!
叶丞相似乎注意到了霍采瑜的视线,微微侧头扫了他一眼,站出列:陛下。
周围群臣顿时止住话头。
叶丞相正气凛然地拱手弯腰:群臣的意见陛下也看到了,这条政策实在过于异想天开,还望陛下收回成命,莫要被无能之人蒙蔽心智,更要及时清理身旁的蠹虫,以免损了陛下清誉。
李锦余抓紧龙椅的扶手,脸色更白了些,努力才让自己发出一句话:丞相何意?
叶丞相微微抬头,声音沉稳有力:霍采瑜此人,虽为良将之后,却心怀叛逆、不敬朝廷,更奴颜媚主、祸乱朝纲,臣请陛下诛杀此子!
其他大臣们一齐跪了下来,齐齐喝道:臣等请陛下诛杀此子!
李锦余脸色瞬间变得更白,眼神中也透出一丝茫然。
是哪里出错了?
一条鞭法不该立刻受到所有人的欢迎、霍采瑜也可以顺利进入朝廷中心,之后快速聚拢人心和权势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隔着跪拜在地的群臣和站在最后面的霍采瑜遥遥对视,眼中含上了一丝难过和愧疚。
都怪他,才让这位未来的皇帝现在被群臣排斥
霍采瑜看到了李锦余眼中的愧疚,心中陡然雪亮。
难怪陛下要把一条鞭法的功劳算到他头上。
原来这场朝会只是陛下和丞相的一次试探。
陛下想接手朝政,丞相不想放权,结果便是自己作为替罪羊承担陛下失败的后果。
丞相提议诛杀自己,就是对陛下的警告!
若安分守己地做享乐皇帝也就罢了,倘若想要占权,自己便是陛下的前车之鉴!
霍采瑜环顾一圈,看到了不少大臣眼中流露出的轻蔑,不但没有愤怒,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这便是如今大荻朝的朝廷。
如此良策,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呼吸的停顿用来考虑,便基于立场大声反驳!
为百姓谋福祉远不如他们自己的朝廷斗争重要!
想到便是这群脑满肠肥的蛀虫蚕食着大荻朝的基业、想到父亲舍命守护的就是这样的乾坤,霍采瑜顿时连辩驳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闭了一下眼,微微吸了口气,握紧拳头等待着陛下的宣判。
耳中忽然传来李锦余清亮的声音:朕不准!霍爱卿乃有治国之能的大才,一条鞭法于国于民皆有益处,必须推行!
那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与肯定。
霍采瑜猛然睁开眼睛,怔怔地望着龙位上年轻的君王。
===第12章===
第16章 吱吱吱吱
李锦余想的很简单。
他不管什么朝廷派系斗争,他只要将霍采瑜送上皇位。
那么他绝不会让其他人伤害霍采瑜,霍采瑜的政策他也一定要推行下去。
哪怕叶丞相在原著中和景昌帝是一伙儿的,理应是他的队友,也抵不住李锦余的决心!
荻朝的朝廷中,丞相算得上权势滔天,可也还没到一锤定音的地步。
大将军孟击浪便是忠诚的保皇派。
孟将军握着荻朝的半块虎符,兵部也是他的人,与叶丞相泾渭分明;甚至因为军费的问题,和丞相派系时有冲突。
不过这些日子孟将军去了西南镇压起义,不在京城,保皇派多数是不善言辞的武将,也说不过丞相派系的文臣。
但声音小不代表没有力量。
当李锦余坚持自己要保住霍采瑜、且要推行一条鞭法时,保皇派的臣子们依然会沉默地支持他。
李锦余之前一直都避免正面和其他人冲突,这次不知怎地,突然鼓起了勇气,毫不让步。
他说不过那些文臣,便固执地站在龙椅前面,面对下面那些舌绽莲花的大臣,手指捏紧,一遍遍重复朕心意已决。
僵持不下,最后丞相终于勉强退让了一步,同意先拿荻朝的一郡实行一条鞭法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要推行全国。
霍爱卿,快看看,我们该选哪一郡?
李锦余对着黄羊皮裁成的大地图兴高采烈地招呼。
他脸色还有些泛白,没从早朝时的惊吓中完全恢复过来。
霍采瑜抿着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锦余有些疑惑地回头:霍爱卿?
霍采瑜回过神,深深看了他一眼,走过来站在李锦余身后看向了地图:容草民思量片刻。
李锦余莫名觉得方才霍采瑜的眼神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可要说具体变了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没等他揣摩明白,便听到霍采瑜笃定地道:选青水郡。
李锦余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青水郡?为什么?
青水郡距离京城不远,当地百姓以种稻和捕鱼为生,粮种税和渔税历来都是征收粮食和活鱼,如今改为现银,正好试验一条鞭法的效果。
李锦余没太听懂,不过还是信服地点点头:那就它了。
霍采瑜说的永远是对的!
总算迈出了第一步,李锦余满意极了。
虽然过程多有波折,但霍采瑜的一条鞭法终归是推行下去了。他对霍采瑜有百分之一万的信心,相信他一定可以搞定这件事。
至于丞相
李锦余挠了挠耳朵,有点纠结。
原著里丞相和景昌帝沆瀣一气,配合得心照不宣,结果到他这里反倒成了敌人。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丞相挡了霍采瑜的路呢!
李锦余心里泛起的一丝愧疚迅速灰飞烟灭,心安理得地叫了两盘花生。
啃着花生,李锦余忽然想起一事,问旁边的长康:今天是不是该翻牌子了?
长康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霍采瑜一眼,心想天子恩宠果然薄如初冰,陛下看起来一往情深,没想到竟当着霍公子的面谈论翻牌子的问题
不过陛下问话自然不敢不答,长康垂手道:是。
李锦余想想自己好像确实很久没听后妃们唱歌了,便点点头:那就翻吧。
长康扭头看了眼低着头看书、似乎完全没有注意这边的霍采瑜,再回头看看沉迷花生不能自拔的陛下,不知哪来的勇气,大着胆子问:陛下,要将霍公子纳入绿头牌吗?
霍采瑜翻着书的动作微微顿住,目光仍旧盯在书上,注意力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李锦余往嘴里塞花生的手停住,想象了一下霍采瑜这堂堂未来皇帝跪在龙榻面前给自己唱小曲儿的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了不了,朕消受不起。
长康赶紧闭上嘴。
李锦余忽然感觉周围的压迫感有些高,抬头愣愣一看,发现霍采瑜周身的紫薇帝气又压迫了过来。
他刚才说什么让霍采瑜不高兴了?
等等,他不就是要让霍采瑜不高兴吗?
今天一天都在和丞相他们斗争,李锦余和霍采瑜同仇敌忾久了,都忘了他和霍采瑜其实也是敌对身份呢!
李锦余迅速丢下花生,咳嗽一声故作傲慢:霍爱卿今夜把文书整理一下,朕先回去临幸妃子了。长康,回宫。
他可不想一直品尝被紫薇帝气压迫的感觉。
霍采瑜看着年轻的皇帝逃跑似的离开椒兰宫,重新低下头,想继续研读手上这本文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看懂了陛下,有时又觉得根本不懂。
当天夜里,李锦余又钻进了霍采瑜的寝殿。
霍采瑜心里的复杂情绪刚刚收起,又被突然出现的李锦余勾了起来。
陛下深夜到访,不知
李锦余干笑了一下,缩了缩脖子:朕、朕一个人在寝宫挺冷清的
呜,那诡异的寒气又来了!
他只能迅速跑到椒兰宫来求救!
霍采瑜看他的眼神微微有些奇怪:陛下今夜不是临幸宫妃吗?
这个朕觉得比起享乐,还是来霍爱卿这里操心一下家国大事更重要。
他这次又翻了牌子,来了个不认识的妃子,结果还没说话,就感应到那股寒气。
那寒气只针对他一人,其他人全部只弄晕了事,李锦余便没管那妃子,直接跑来了椒兰宫。
霍采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隔了半晌,才叹口气,翻身下床:陛下请暂且休息。
李锦余本以为这次又会和以前那样顶着紫薇帝气的压力直到在床沿睡着,没想到这次竟然有床睡!
他毫不客气,迅速蹬掉软靴钻进被窝,用被子把自己完完整整包裹起来,让紫薇帝气的感觉弥漫在他全身,才找回一点安心感。
霍采瑜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陛下钻进自己刚才还躺过的被窝,还把脑袋都蒙了进去,不知怎地心里泛起一股从未体验过的酥酥麻的感觉。
他正疑惑这种感觉是什么,忽然见李锦余又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道:要不你也上来?
椒兰宫的凤榻足够大,睡两个人不在话下。
他也是才想起来,现在还是初春,纵然烧着地龙,一整夜待在外头对凡人来说还是有些过于冷了。
霍采瑜那可是未来的龙体欸!万一冻出个风湿老寒腿可如何是好?
他扯开被子,往凤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床:进来吧。
以前也不是没和霍采瑜一起睡过,紫薇帝气的压力睡着之后其实也没什么感觉。距离紫薇帝气近了,他还更安心一些。
霍采瑜下意识退了一步:草民睡在外面就好。
李锦余有些疑惑,但还是坚持道:别废话,快进来!
霍采瑜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抿抿唇,慢慢过来躺在了李锦余身边。
李锦余放心地又把脑袋缩回了被窝,不一会儿就在黑暗幽深的环境中睡着了。
感受到身旁这个柔软温暖的躯体发出绵长稳定的呼吸,霍采瑜才慢慢放松了身体。
可他已经没有任何睡意。
明明床榻这么大,可陛下却贴在他的身侧去睡,身体蜷缩起来侧躺,像个大饺子,脑袋靠在他的小臂上。
霍采瑜以前听母亲提过,生活在焦虑之中的人,睡觉便是这样蜷缩成一团。
他垂了一下眼眸,感受着小臂紧贴的毛茸茸的脑袋。
陛下确实日日生活在焦虑之中啊。
今日与丞相对抗,是否吓着陛下了?
想起早朝时李锦余苍白而恐惧的神色、以及强行站起来和丞相对峙时颤抖的手指,霍采瑜便忍不住想拍拍陛下的肩膀。
皇帝应当是天下最无所畏惧的人,可他的陛下名誉、行动、思想全都在其他人的掌控中。
今日朝堂上的事他看得清楚大将军的势力一开始根本不说话,直到陛下和丞相硬对上才不得已站出来。
他们并非为了陛下的意志,单纯只是为了遏制丞相的气焰。
大将军也许同样并不希望陛下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保皇派只想要一个名义上的皇帝,并不想要一个真正可以掌控朝廷的君王。
陛下这些年是怎样在虎伺狼环的环境中长大的呢?
霍采瑜心头泛起一丝心疼。
这样长大的陛下,竟然还胸怀经纬之才,想为百姓减轻赋税压力。
忽然,他感觉身旁睡着的人微微蠕动了一下。
许是下意识靠近热源,李锦余整个人都凑到了霍采瑜身上,胳膊抱着他的手臂、腿紧压着他的大腿。
霍采瑜整个人陡然变得僵硬无比。
这样亲密的姿势,他自记事开始便没有和任何人保持过。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