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现代经管商务必读系列 > 第二章 屡仆屡起,展翅高飞

第二章 屡仆屡起,展翅高飞





纸袋小哥


郁郁葱葱的银杏树纷纷转红,黄红相间地布满街道两侧,让微带凉意的秋日热闹了不少。

铃——铃——车铃响了几声。

“力夫,快过来帮忙。”稻盛利则推着送货用的自行车,停在门口,粗壮的体格几乎将窄门塞满。

力夫很快跑来,注意到布袋还满满地。

“唉……最近连福冈的商人都跑来抢生意,据说萨摩郡的山崎、宫之城的杂货铺纸袋买卖几乎被他们垄断了!”利则疲惫地说道,身上的短衫早被汗水湿透。

“大哥,你又到胁田附近了?”力夫视线在自行车上转了一圈,又开口问道,“没顺路到幸一舅舅的蔬果行吗?”

“哈哈,家里的菜还没吃完,我是不敢随便经过的,不然又被舅舅拦下硬塞一堆上来。”

兄弟俩不禁相视而笑。

鹿儿岛郡第一蔬菜批发商的舅舅,可说是家族里的传奇人物,没念过什么书,原本只在市场摆个小小的摊子,居然在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凭借一己之力,将生意扩大经营成鹿儿岛对外输出的中盘商。过去总被街坊嘲笑是“没知识的草包”,转身竟成为邻居称羡的对象。

“利则、力夫,卖剩的纸袋快搬进来,隔壁糕饼店的老板临时先来取货。”里头传来伊美的呼唤声。

两人听到母亲的叫唤,很快将车上的货搬进门内。

“和夫呢?看到他了吗?又留在学校打棒球。”伊美用力拉开布袋的绳子,头上发髻凌乱地散落几绺灰发,似乎有些不悦。

利则瞄了弟弟一眼,趋身向母亲说道:“我待会儿再去下荒田町的八幡神社绕绕,听说最近开了几间杂货铺,也顺路去找和夫。”

伊美这才停下动作,抬头看着儿子们,最后眼光停驻在利则被太阳晒红的脸上。

“先进屋帮忙将纸张裁切好,让你父亲休息一下。桌上有放凉的绿豆汤快去喝,晚点再出去,刚回家先歇会儿,别又急急忙忙地外出。”

利则走在力夫后面,正要脱下鞋子进屋休息,就看到净子愣愣地坐在矮柜前,望着围墙外高大茂密的银杏树。

“噢,大哥回来啦!真是辛苦了,我帮你盛碗绿豆汤!三哥也来一碗。”净子很快回过神说道,脸上漾着浅浅的酒窝。

“我们家的小妹长大喽!再过几个月要读小学,可以跟姐姐一起上课了,开心吗?”利则笑笑地接过满满的绿豆汤,逗着妹妹说道。

“开心……但也……不开心……哥哥你说,我去上学后,认识的新朋友会不会哪一天又……不见了!”净子声音低哑,眼里差点溢出泪来。力夫这才发现矮桌旁摆了两罐泛黄的千纸鹤。

他不动声色地将瓶子塞进裤袋里,利则则去哄着妹妹。

利则跟力夫使了个眼色,力夫很快地放下碗,牵起妹妹说道:“走,三哥带你去鹰师町吃白熊冰果。”

净子圆润的脸蛋瞬间亮起,马上忘了难过,稍稍整理衣摆后,牵着力夫的手走出檐廊。

◇ ◇ ◇

学校中庭挤满了围观的人,二楼教室的女儿墙边也探出不少好奇的眼光。

“可以的话,就再靠近一步,我的拳头随时奉陪……”嘴角渗着血丝的和夫紧握着拳,不甘示弱地对着体格大他两倍的男同学说道。

急匆匆从棒球场上回到教室,一不小心就跟班上的流氓撞在一块儿,还没回过神就挨了一拳的和夫自认体格上既然输人,就要在气势上赢人。

壮硕的男同学迅速脱掉外套,从旁边的花圃抽出一条粗如腕的铁棍,正要往前挥动时……

“住手,你们这两个目中无人的小子!”隔壁栋的几位高三学长冲了过来,大声斥道。

“稻盛和夫!你在做什么?”利则丢下自行车,从人群中钻入,一边喝道。

利则还没进到校门,就听到自己弟弟的咆哮声。

人群中央的两人蓦地停下动作,恶狠狠地瞪视着彼此。

“厉害的话,就赤手空拳过来。”和夫无视大哥利则的阻止,两手在空中不断挥动。

“赤手空拳当然奉陪,脱掉上衣都可以,你这个窝囊废,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家的印刷厂早被炸毁了、没钱了,连小妹都在帮忙赚钱,只有你还在天天玩乐,丢不丢人啊!”

哔——哔哔——不远处传来阵阵尖锐的哨音。

围观人群眼见没戏看了,很快散去。

稻盛利则趁留守的老师还没赶到,用力拉走和夫。

“武士道的精神,是让你这样盲目地逞凶斗狠吗?拳头、力气要用在对的地方。”利则生气地对和夫说道。

“那家伙是克己对吧!他不是没继续读书吗?怎么又出现在学校?”利则问,宽额下的眉毛紧缩。

和夫跟在利则身后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走过学校前排的店家,在最后的木屐铺前停下来,开口道:“昨天母亲骂了我几句,或许是真的不能再沉迷棒球,大哥,你这么辛苦工作,为了家计还放弃升学,而我幸运地因为老师……”

和夫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因为老师再三向父亲恳求让我升学,才能就读高等学校第三科  [1]  ,而我却……

唉……”他微微闭上眼睛。

“或许刚跟我打架的克己说得对,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是不愿面对现实的窝囊废。”和夫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张爱笑的脸,浓眉、大眼、厚唇,永远停留在十二岁的面容。

“哈哈——我相信自己的弟弟。”利则终于放心了,他骑上车。

“快点回家去,妈妈在找你,我要先去八幡神社附近绕绕,听说那里开了几间杂货铺。太阳快下山了,得尽早赶过去,还要说些什么,等我回去再慢慢讲。”家里最能念书的弟弟,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专心完成学业,利则结实的小腿踩着踏板,暗暗想着。

升上中学后,在学业上力求精进的和夫成绩单从未出现低于九十的分数。身为哥哥的他,当然要一肩扛下家计的重担。

路旁飘落几片枫叶,利则的身影淹没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

◇ ◇ ◇

租来的屋舍只有原本的一半大,勉强隔出的工作用空间里,摞满尺寸不一的纸张。

两台电风扇一前一后地嗡嗡转动,砖块压住的纸张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喝!”稻盛畩市大喝一声,手握刀柄用力将数百张纸裁切成两半。

绫子穿着轻便和服,束着袖带,跟着母亲在纸张边缘涂上糨糊。

“妈,我回来了!”和夫拉开纸门说道,蓝色长裤还沾了些泥土。

伊美没有停下动作,仍盯着纸张的弧口,抿紧嘴唇。

“又去打棒球?”伊美开口问。

和夫垂眼看着自己因滑垒而沾上泥土的长裤,半晌回道:“是……”

若不是打球到一半返校时跟克己发生冲突,大哥又突然赶到,天黑前可能还在棒球场上。

咔!

伊美将手上的刷子用力丢在地上。

“辛辛苦苦供你读高中,你只顾着打棒球玩耍,没看到连妹妹都在帮忙家计吗?利则为了多卖些纸袋赚钱,还不顾危险只身跑到胁田。和夫,你却还……咳咳咳……”伊美喘不过气来,咳了几声。

和夫冲上前跪下,两手平伏。

“妈,对不起!让您操心了,对不起!”和夫额头抵着坚硬的地板,满怀歉意地说道。

平时温柔亲切的母亲,一旦发怒,连父亲都得敬让三分;更何况三年前大空袭失去住家及印刷厂后,租赁在郊区的全家人,只能靠酿私酒、黑市买卖、军队配给的粮食,甚至跟亲戚们借贷度日。

之前父亲经营印刷厂积攒的日元,在惊人的通货膨胀及换发新日元的制度下  [2]  ,过去赖以维生的积蓄,全都化为乌有。

或许是母亲的怒火将他惊醒吧!

和夫抬起上身,长跪在母亲面前,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有番新作为。

◇ ◇ ◇

“川上,这份地图借我带回去。”摊开半叠榻榻米  [3]  大的地图,和夫仔细地研究。

“当然没问题,你先别着急回家,前天我父亲从德国工作回来,带了件神奇的机器,先跟我去客厅瞧瞧。”川上站起来,不分由说地推开房门。

他接着道:“好朋友难得见面多留一会儿,不然等我到美国留学,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了。”

十五坪  [4]  大的客厅内摆放一张长沙发及两张单人座的皮制沙发,天花板中央悬挂着一盏奥地利水晶灯,底下的白色大理石茶几将客厅衬得相当气派。

川上打开壁炉旁古朴的木箱,熟练地拨弄按钮、转动几下把手后,将唱针放到黑胶唱片上。

澎湃雄壮的乐音如瀑布般流泻而下,如泣如诉的弦乐声辗转起伏……

“德国公司生产的留声机,我爸通过关系才买到的。这首曲子是西班牙作曲家萨拉萨泰的《流浪者之歌》,很不错吧!”川上滔滔不绝地介绍,瘦削精实的身躯轻倚着壁炉。

“第一次听到如此……如此美妙又震慑人心的音乐,你们家好有文化,川上……这是什么乐器的演奏?”和夫不知如何形容内心的震撼,完全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小提琴与管弦乐团。”川上翻开黑胶唱片封套详细地解释,并示意和夫坐在沙发上,一边热情地解说。

虽然和夫到川上家好几次了,但每次到访都还是被他们家的典雅装潢吓得有点晕头转向。

直到天色渐渐昏暗,顶上的水晶灯被点亮,透出耀眼的光芒时,和夫才如梦初醒地从柔软舒适的沙发中起身。

“打扰太久,我该回家了。”和夫将地图折好放进上衣口袋,微微欠身道。

“留下来用餐吧!阿姨准备了烤牛排、炸薯块……今天因为川上的爸爸出差去了,你也留下来热闹热闹。”川上母亲从后方厨房走出,精致的鹅蛋脸上堆满笑意。

和夫婉拒川上母亲及川上的盛情,坚决地告辞离去。

“你的朋友将来一定会不简单。”川上母亲凝视着和夫隐入夜色中的身影。

川上狐疑地看着母亲。

“将来你就会明白。”

◇ ◇ ◇

假日清晨,鹿儿岛市区的店家们几乎都在关门休息,东本愿寺附近的杂货铺、米店、果子铺……因为参拜的信众络绎不绝,一年当中只有新年期间没有营业。

和夫奋力地骑着载满货物的自行车,后座的麻袋几近半人高。

“请问老板在吗?需要纸袋吗?”和夫将车子停在寺庙旁的上町商铺前,敲了敲门。

“请稍等一下!”清亮柔和的声音传出,一位相貌清秀的女孩子匆匆应门。但她只看到瘦高的身影,慌慌张张地骑着载货用的脚踏车离去。

沿着笔直的马路,和夫快速地踩着踏板,满脸通红的他,宽额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汗珠。

越接近港口,海风的味道越重,咸咸凉凉地混杂着各种气味。

抬眼一望尽是宽广的海天一线,数十只海鸟沿着樱岛火山的天际翱翔,形成几道美丽的弧线。

凉爽的风逐渐使脑袋冷静下来,他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坐下休息。

足足半个月的时间,纸袋生意都没有多大的进展,家里附近的糕饼铺、米铺虽然固定买货,但卖出去所赚得的钱,还是不够全家人填饱肚子。得靠母亲在黑市卖米及过去辛苦收集的和服,来贴补家用。

十六岁了,除了念书总得要帮家里做点什么……

和夫疏淡的眉毛拢得愈来愈紧。

他明明按图索骥规划,也照邻居们的建议跑了很多热闹的商场、铺子,为何买纸袋的店家数量都没显著增加呢?

和夫无奈地抓起脚边枯枝,胡乱在沙子上画着长长短短的线条,突然一个想法掠过,他盯着格子状的沙线,既然有川上的地图,那么……

三个礼拜过后,卖出的纸袋数量翻了两倍,从一天三捆卖到一周四十捆。

整个鹿儿岛市的婆婆阿姨们,都认识一个卖纸袋的小哥——稻盛和夫。

家里的工作顿时繁忙起来,裁切纸张、折纸、粘贴、捆绑、送货、收钱……狭窄的屋内仿若回到过去“稻盛调进堂”的时代。

“二哥,你是在画图吗?”力夫探向和夫的书桌前,粗壮的上身几乎将桌面占满。

墙边的木板贴着鹿儿岛市的地图,和夫专注地将市区大致的轮廓重新描绘在白纸上。

“过几天要把地图还给川上。”和夫停笔看了力夫一眼。

“二哥别画太晚,明早除了上课还有工作要忙。”力夫铺平睡铺后,很快就呼呼大睡。

窗外夜色明亮,银杏树的叶子层层叠叠,映照着点点月光,当路边的树蛙鸣叫时,和夫已沉沉入睡,狭长刚毅的脸上,微露出满足的笑容。

◇ ◇ ◇

锵——

击球手快速击出高飞球后,马上扔掉球棒疯狂奔向一垒、二垒……

尘土飞扬,浓烈的阳光将球场照得通红。

和夫背着书包痴迷地望向热血沸腾的选手们,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

“哈哈哈……你好有趣!”

“没想到松元君不仅头脑好,柔道练得好,还这么热心助人。”

球场左侧的斜坡,传来阵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松元清治一边搬着半人高的木箱,一边和女学生说说笑笑。

“提到了果子,就属干果子  [5]  最爽口,像福记的仙贝、金平糖……”清治露出笑容,旋即放下木箱,俊朗的五官在太阳下显得耀眼。

剪着齐眉刘海的女生,从提袋里拿出一包散发浓浓蛋香的仙贝。

“松元君,谢谢你帮我们搬了这一趟斜坡,剩下的我们自己处理。这包仙贝,请松元君收下,非常好吃的!”

“……福冈吗?大伯在那里经营纸厂,还批发给不少盘商……没错,萨摩、吉田、山崎……鹿儿岛市也有不少店家,都是用福冈来的纸袋………你看看,这袋子的右下角……”本来打算离开的和夫,被几句话吸引放慢了脚步。

盘商?从没听过的新名词。

当——当——当——

学校传来整点的钟声,打断和夫的思绪。

傍晚还得继续往电车右线方向推销,今天是吴服町、松原町,松原神社后方有天文馆……卖小吃的店家多吗?

和夫很快就将刚才的疑问抛诸脑后,专注在纸袋贩卖上。

返家后,和夫唤来力夫、正夫  [6]  ,将二十捆、四种不同尺寸的纸袋整理好,放在自行车的货架上。

后方又大又沉重的麻袋,让和夫抓不牢车把,前轮失衡差点腾空。

他勉强稳住重心,从前胸口袋掏出边角磨损的手绘地图。

“今天轮到这里。”他指着地图右下角的东千石町。

“东千石邮局前方,听义雄说新开了一家杂货铺——熊袭亭。”和夫解释道。

“熊袭亭,不是餐馆吗?”正夫宽圆的脸写满疑惑。

“无论如何,只要是跟食物有关,应该会使用到我们的纸袋吧!”和夫笑道,清亮而细长的眼睛向刚升上中学一年级的正夫眨了眨。

手绘地图标满大大小小的红点及星字的黑市标记,以电车线为中轴,左右两边各分隔出三四个框框,共七个区域。

这是和夫第一次向弟弟们解释他一周七天七区的推销计划。他必须固定拜访每一区的市场,加强店家对稻盛纸袋的印象。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脸皮蛮厚的,陌生拜访难不倒他,但若是遇到……

绑着两条辫子的清秀女孩儿浮现脑海,他兀自干笑了两声。

力夫粗黑的臂膀拍了拍和夫,问道:“所以二哥希望我们按照分配,每天绕一圈儿?”

“是的,半个多月来,试验的结果还算不错,我们的纸袋销量增加了三倍不是吗?”和夫很快回过神,继续解释。

“再过两小时天就要黑了,还不赶快出去,六点半准备开饭,别跑太远……知道吗?”屋内正在糊纸袋的伊美,拉开纸门对着兄弟三人喊道。

“二哥,七天……七区……每周固定一区推销,好特别的想法,是二哥自己想出来的吗?”正夫歪头问道。

“呵呵!暂且保密,等我们的生意遍布整个鹿儿岛市,再跟你说吧!”和夫语带保留地对正夫道。

银杏树上的夏蝉发出响亮的鸣叫。

和夫向弟弟们交代工作后,奋力地踩着踏板往下个目标前进。

他没有说出分区推销想法的由来是害怕在弟弟面前掉下男儿泪。

从狭窄的巷弄弯进宽广的马路,楼高三层庄严雄伟的西本愿寺映入眼帘。

两个多月前,连跑二十多天的纸袋推销,贩卖数量仍不见起色,无助地蹲坐在鸟居旁的自己,画面仿佛重现……那天他竟遇见了石川进的父亲。

剃度出家的伯父,静谧慈祥的国字脸,平静得不可思议。

伯父未卜先知般地道出他的困惑,并留下一句话:“烦恼找不到正确的方法,何不静心思维?佛陀曾说烦恼即菩提。”

后面那句太深奥,他不懂;但“静心”,或许自己真的是太烦躁,没有真正静下来思索。

周遭邻居因熟悉稻盛家,所以成为购买纸袋的常客,“熟悉”……他从沙地上的棋盘格领悟到“分区”,但或许熟悉才是真正的关键吧!

仰望寺院前的大树,几片早黄的叶子悄悄落下。

石川进——永远的好友,连在天上都偷偷地保佑他。

和夫擦掉眼角的泪水,吃力地稳住车子重心,往右前方的街角骑去。

三年的高等学校生涯,有两年的岁月都在纸袋生意中匆忙度过,直到最后一年升上新制高中  [7]  ,和夫才将工作及新进员工交给利则,专心准备大学考试。

稻盛纸袋遍布鹿儿岛县,市内的五六个黑市市场、县内的小零食店,都可见到它们的踪迹。

外行人——稻盛和夫,第一次做生意,不仅在家乡挣得了“纸袋小哥”的名号,连带似乎恢复了空袭前“稻盛调进堂”的荣景。

*  *  *

[1]  和夫于1948年在鹿儿岛中学毕业后,升上鹿儿岛高等学校第三科(由三所学校——鹿儿岛中学、市立高等女校、市立商业学校合并而成),当时不需考试,报名即能入学。

[2]  日本政府避免货币通膨,于1946年以旧钞换新钞,5日元以上强制存入金融机构,每人最多只能兑换100日元新钞。

[3]  一张榻榻米的传统尺寸是宽90厘米,长180厘米,面积1.62平方米。半张榻榻米就是90厘米×90厘米

[4]  日本面积单位。1坪=3.306平方米。

[5]  所含水分较少,配清茶食用。

[6]  和夫的二弟,在家排行第四。

[7]  玉龙高校。



风雨欲坠


昭和三十年(1955年)。

京都,夏末秋初。

车站公共电话亭内,清瘦挺拔的青年,两手紧握话筒不断地鞠躬道:“老师,真的是太感谢您了,我已经平安抵达,也幸运地跟松风工业的新同事搭同一班列车,托您的福……一切都很顺利,谢谢、谢谢……”

他穿着新剪裁的合身铁灰色西装,刘海抹上发油向后梳去,显得精神奕奕。

“和夫,加油!松风工业  [1]  研发部门的高层顾问,是我过去的同窗好友,这次老师将你引荐到日本第一家制造高压绝缘碍子  [2]  的公司,一定要发挥出实力来。”话筒内清晰地传来竹下寿雄教授浑厚的声音。

咚、咚、咚。

玻璃门外的新同事,指了指腕上的手表。

“令堂也太客气了,又亲自送来这么多水果……”竹下教授热情地与和夫闲话家常,还交代在都市工作要留心的地方。

不一会儿,他恭敬地挂上电话,步出电话亭。

“伊藤君,真是抱歉,让你久等了。”和夫弯腰将地上两大袋行李提起,歉疚道。

一米八的稻盛和夫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大厅里,显得特别醒目。

“鹿儿岛的人都像你一样高个子吗?”伊藤谦介也是满满的两个手提袋,他喘着粗气跟上和夫的步伐问道。

“哈哈哈——那可不一定。”

京都西山,东海道神足车站  [3]  ,方正高挑的大厅、打扮入时行色匆匆的旅客,这些景象对和夫而言相当新奇。

他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子。

身上这件唯一的西装,是大哥利则送的就职贺礼,太合身了,让他的动作有些拘束。

搭上末班公交车,他们必须在九点前赶到松风工业总部报到。

公司总部距离车站不远,和夫还没欣赏完京都的夜色,便已到站。与其他四位新同事及刚认识的新朋友——伊藤谦介,鱼贯地办理入职手续。

“京都大学,无机化学科,冈田孝一。”

“鹿儿岛大学,工业应用化学科,稻盛和夫。”

“冈山南中学,第二科,伊藤谦介。”

坐在办公桌后方约莫四十岁的女职员,面无表情地一个个唱名。

这时排在最后的和夫才知道,除了伊藤君,其他人都是刚毕业的应届大学生。

京都的秋夜比老家鹿儿岛还要凉,和夫缩了缩脖子,跟着大家穿越偌大的中庭,几株修剪整齐的松树排列在中央。

街灯亮如白昼,让他有些不习惯。映入眼帘的破旧员工宿舍更让他吃惊。

◇ ◇ ◇

正准备进入研究室的和夫,听到特殊瓷器科的主任与会计科科长在办公室角落的谈话。

“投资南非金矿的挖掘工作已经第四年了,到现在挖出来的还是铁屑。”山下主任在松风工业是元老级的人物,鲔鱼肚、高耸的发际线,个子不高的他讲话时眼睛总是眨个不停。

“今年的会计结算恐怕又会是赤字。你们单位的研发状况如何?自从十多年前的绝缘碍子研发后,就没有创新实用性的产品出现了。大老板执意投资矿产,没想到都第九年了,好不容易积攒的资本都快耗光了。”四十岁的会计科科长井上芽说道,她微胖的身躯穿着合身的套装,有些臃肿,她同时也负责新进人员的招聘。

“到底赔了多少啊?”山下主任刻意压低声音。

“唉…我只能说……”井上芽将手上的文件夹放在前胸。

两人边走边聊,往会议室方向远去。

赔钱的公司啊!

和夫坐在研究员专用桌前,盯着昨天的实验数据,满脑子都在刚听到的消息中打转。

“稻盛君,仪器旁的研钵先帮忙清洗,要用软刷,别拿错。”正在操作机器的资深员工抬头说道。

分配到制造部研究科的稻盛和夫,在第二研究室里负责开发高周波绝缘碍子的弱电流器,每个研究室有五至八名研究专员,和夫是里头最年轻的一位。

“科长好。”带着扁形工作帽的青田科长走进,职员们全都站了起来。

“我们的新进同事,这礼拜还习惯吗?听说你在鹿儿岛大学研修有机化学,毕业论文关于黏土的基础研究写得真不错,相当用心、相当用心啊!”擅长鼓励部属的青田科长,带领出不少杰出的技术人员。

和夫脸上一热,连忙低声道谢。

“秋津千牧,多指导一下和夫,包括原料申请单、仪器使用、各种表格填写,还有公司各部门的联系。”青田科长对着最资深的职员交代。“哦!对了,每两周必须交出一次研发进度报告,和夫是新人就多一周让他适应适应环境。”

青田科长检视了研究器材,又叮咛几句后离去。

刚进第二研究室的和夫,整天都埋首于高岭土的原料调配、数据计算,还得紧盯着球磨机里的小球运转;前辈秋津先生虽对他照顾有加,但每人都有自己负责的领域,实在也无暇他顾。

同一批新人中,只有他被分派到研究科,其他四人都在生产部门,除了傍晚下班回员工宿舍,其他时间也很难遇到。还好他适应力强,很快就摸清楚了松风工业的内部文化。

◇ ◇ ◇

徒步在长冈天满宫往锦水亭的路上,枫叶遍地,满树绿、黄、橙的叶子随风摇曳,有时还落下几片黄叶,衬着满地红叶,映照湛蓝的晴天……有种无可言喻的美。

假日,熙熙攘攘的游客,三两成群坐卧在草地,和夫沿着小溪贪看着千年古都的静谧之美。前方不远处的丘陵,紧邻着溪流,每当走过都不禁让他想起远方的家乡——波光粼粼的甲突川及雄伟的樱岛。

看了一下腕表,他加紧脚步,走进飞檐深廊、古意盎然的锦水亭。

“快快,就剩下你了,随便找位子。先点菜。”伊藤谦介看到和夫,圆眼都眯成缝了。

“你们来这么早。”和夫面对窗户屈膝而坐。

“不早啦,七点我们就到长冈公园慢跑,不过,十点回宿舍冲澡时,怎么没看到你?不然也可以一起过来。”浑身结实的冈田孝一,大学时代是名长跑健将。

“来来来,先以茶代酒,喝一杯,庆祝到职满月。”其他四人满满斟上玉露  [4]  。

“这茶,好喝。价格应该很贵吧?”和夫咂了几口,清瘦的长脸带点诧异。

“明天一号,不就是发薪日?况且,早就说这顿算我的。再者辛苦了一个月,趁这次难得的机会,大家开心放松,别拘束太多。”冈田孝一家境富裕,父亲在航空公司担任经理,母亲又是京都大地主的长女,算是公司里家境最好的一个。

冈田见和夫的餐点还没上桌,就直接将自己还没动筷的乌龙面推到他面前。

“先吃吧,别介意。我们先进来的,都吃过店家的招牌玉子寿司,不好意思没留下几个给你。”冈田补充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改天再换我请客。”和夫爽朗地说,随即大口吃起面来。

“你们听到公司里的谣言了吗?矿场投资的事?”缩坐在角落,始终静默的三浦太郎开口问道,白胖的脸上充满愁容。

“哈哈哈,你会不会是听错了,松风可是精密制造工业,怎么会跑去投资风险最大的采矿业呢?”冈田笑道。

和夫停下筷子,忍不住将两周前在走廊听到的对话说出。

其他人有点惊讶,随即安静下来。

“我们作为公司的一员,只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按时上工、按时领薪。产品部门的就顾好质量,研发科的努力思考、研发出实用赚钱的产品。”乐观的伊藤谦介打破沉默说道。

和夫的胃突然一阵紧缩,想起刚踏进员工宿舍,让他吃惊不已的场景——破旧的榻榻米、草屑脱落根本无法使用……没有食堂……三十天来晚餐都是豆皮味噌汤配饭的拮据生活,大家都是刚毕业的穷小子,要不是冈田孝一的父母慷慨寄钱来请大家吃一顿,晚上的肚子就没有真正填饱过。

京都长冈的夕阳,从色彩缤纷的枫树中穿梭,如梦似幻。大家喝着玉露,品尝稍纵即逝的景致,内心的思绪千回百转。

整整六天晚上,员工宿舍里满是抱怨声。

“真的没道理,你们说是不是?拼死拼活地努力工作,没一天怠慢,公司怎么会如此离谱,都过几天啦?”生产部原料科的男职员咬牙切齿道。

“就说嘛,没想到日本首屈一指的,先进的陶瓷工业公司,破烂成这样,真的是当初看走眼,进了这家破公司。高层们整天都在说长道短、斗来斗去,唉……真后悔没听家中长辈的话,贸然跑来。”三浦太郎懊悔地说。

和夫坐在板凳上,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陷入沉思。

身边只剩两千日元,若公司再迟发薪水,就只能喝水配饭了,家里还有父母跟兄弟、妹妹们等他寄钱回家,纸袋生意虽然不错,但也只能摆脱向亲戚借钱的日子,勉强糊口。

好不容易通过大学的恩师  [5]  进到京都知名企业,盼望可以扬眉吐气,大展一番拳脚,没想到却是家濒临倒闭的公司。

“哎呀,这种公司还是趁早离开算了。”不知道是谁突然丢下这句话。大家听了突然一愣。

墙上传来十一声钟响,不知道该如何讨论下去的职员们纷纷借口回房休息。

◇ ◇ ◇

医院门口,清洁女工正拿着抹布卖力地擦亮玻璃。

稻盛绫子在一旁焦急地来回走动,二十岁的她长得亭亭玉立,全身充满干练的气息,女中还没毕业,便在家里帮忙打点生意。身上深蓝素面和服的色泽有些陈旧,她不安地拉了拉衣领。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厅内响起,绫子立刻快步向前。

“绫子……”伊美对着医院门外的女儿虚弱地叫着,梳理整齐的发髻,灰黑的发间透着几根白。

“妈,您慢一点。”绫子连忙奔过去搀扶母亲,并接过装有药包的提袋。

“别担心,只是感冒……咳咳……”伊美说道。

“妈妈,以后就别再操劳纸张的事,交代给我跟妹妹处理就行了。您看,两年前的病灶都还没痊愈……”绫子还没说完,伊美就咳个不停,她熟练地拍着伊美微驼的背。

伊美喘了几口气后,问道:“早上有接到和夫的消息吗?到京都工作都一个多月了,不知道还习不习惯那里的环境,咳咳咳……”

“电报、电话只有叫货收款的人打来,二哥刚到新环境,总是要忙一段时间。那里有竹下教授的熟人帮衬着,更何况二哥是我们家族里唯一有大学学历的。您先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然二哥在京都工作也会不安的。”绫子安抚着母亲,目光却停留在左前方的寿司店。

五六个鹿儿岛县立商业女中的学生,聚在暖廉  [6]  前嬉笑聊天,店家则快速将各种口味的寿司放进餐盒。

商业女子中学……

绫子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女学生,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完成高中学业啊!但在家中经济不允许的情况下,让最聪明的二哥升学读书,才是稻盛家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

终于盼到二哥到大城市就业,繁华充满机会的都市啊……

她遥望北方星辰闪耀的天空。

深秋时节,本州中部近畿地区冷得特别早,清晨路边的树上都结满了霜。

一辆丰田四门车停在松风工业的大门外,几位员工穿着薄外套缩着身子,站在铁闸门内。

“各位别送了,我先走了,保重啊!”冈田孝一坐进暖和的车内,朝送别的同事们挥挥手。“有空来下京区早子町坐坐。”他探出头说道。

和夫搓揉双手,不断往掌心哈气。他撑着睡眠不足的双眼,送别当初跟自己同期进公司的朋友。

简陋没有餐厅的宿舍,财务状况恶化到员工薪水差点发不出的公司,两个多月前一起进公司的同事们都怨声载道,一个看不到前途的地方,再继续留下去,简直是浪费生命。

送走了第二个离职的同事,吃完早餐回到工作岗位上的和夫,几乎无法专心计算实验数据。从老家鹿儿岛来到京都这个繁华的大都市,通过关系挤进知名企业的窄门,却……

心中一股郁气纠结,他烦闷地离开座位走到窗边眺望。

金黄色的稻穗随风摆荡,窄长的善峰川汩汩而流,斜阳将广阔的大地漆成一片白。溪流的对岸,矗立着一座佛寺,熟悉的深灰飞檐,散发出庄严宁静的氛围。

“稻盛君,生产科的人找你,不知道是什么事,感觉来得有点急。”资深职员秋津千牧和蔼的圆脸从窗户旁的隔板伸了出来。

和夫应了声,旋即走出研究室。

“你知道三浦太郎下个礼拜也要离职了吗?”个子矮的高桥敏从隔壁栋的生产科急忙跑来,满是汗珠的大鼻子翕动个不停。“这是自卫队干部训练学校的报考表,读书又有薪水领,若正式进入自卫队,第二年就可以有两万日元月薪。提升公正又有保障,背后有防卫厅  [7]  撑腰……”他兴奋地低声道。

和夫接过高桥敏的报名表,仿佛一丝希望闪现。

与其待在这破旧而濒临倒闭的公司,领着不知下个月是否准时发放的一万三千日元薪水,自卫队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 ◇ ◇

半个月后,和夫及从九州岛天草来的高桥敏,到大阪的伊丹自卫队基地参加考试,并一同获得录取。

中午,松风工业的员工餐厅,气氛显得不寻常。

三三两两的职员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讨论,轮流在一张看似发起书的纸板上签名。

会计主任井上芽从人群中站起身子,张望了一会儿,又低头朝着纸板比手画脚。

“你们都没看到朝子吗?凤眼、个子瘦高的……”井上芽对着旁人问道。

周遭的人都摇摇头。

和夫注意到员工餐厅通往正厅的角落,有一个纤细的背影正坐在大型植栽后不起眼的地方。被和夫目光盯住的女生突然回头看了一眼,他连忙低头假装专心吃饭。

“稻盛君,你不去看看吗?”三浦太郎端着餐盘凑过来,下巴朝被人群簇拥的井上芽努了努。

“都要离开这里了,还凑什么热闹。我跟高桥君都考上了自卫队,现在只要等老家那里寄来户口复印件,就要递交辞职书啦!”和夫的声音难掩高兴之情,巴不得赶快离开这家内外不合、体质不良的公司。

一名约莫五十岁、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走进,群聚在一起的职员很快识趣地散去。

“他是……”稻盛和夫觉得中年男子很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忘啦!上个月月中,早上朝会报告时,技术部的青山政次部长。听说最近因为员工调薪的事跟董事会闹得不愉快,研发科的山下主任就是他提拔上来的。”

“青山部长。”和夫眼光不自觉地追随着青山政次。

斑白头发下端正的五官,高额方阔的脸透着殷实、豁达的气度……毕竟曾是风光一时的老企业,还是有值得尊敬的老长官啊!

和夫内心叹道。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他都在倒数进入自卫队干部候补生学校的日子,对于公司内部讨论春斗  [8]  的事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他每天只负责将科长交代的事,按表抄写完成。

夜,很静。
还不到晚上八点,鹿儿岛市郊住宅区里的灯都暗了。

稻盛畩市和伊美仍在工作台上整理明天要送出的货,年近半百的畩市已有些发福,眉宇间焕发的英气早不复见。十年前的大空袭将他的心血毁于一旦后,他消沉了好些年,甚至无法工作,只能靠着妻子及儿女们赚钱贴补家用。

“昨天和夫从京都寄钱来了。”伊美擦拭着黏在台上的白胶说道。

“嗯。”畩市虚应一声,脸上闪现了喜悦之情。

铃铃铃——

“喂——您好,是和夫啊!寄来的钱收到了……工作还顺利吗……”利则接起电话后开心地说着,却突然陷入沉默。

“还敢说信件的事,七天前我收到后就立刻撕烂了!过了报到时间最好,你也不想想,为了要供你读到大学,绫子高中读到一半就辍学了。原来盼着你能为我们贫困的家境分劳解忧,没想到你进公司后满脑子想辞职,净说些抱怨的话……”利则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说,“你到底想怎样,公司愿意雇用你,就要觉得感恩了,你就给我好好工作!”他不等和夫回话就直接将电话挂了。

◇ ◇ ◇

眼睁睁地看着同批进来的同事一个个离去,道别三浦太郎、高桥敏后,每晚回到老旧残破的宿舍,和夫的意志愈来愈消沉。

除了伊藤谦介外,其他住在宿舍的都是待在松风工业十年到二十年以上的老职员,他们都是得过且过的心态度日子,不太在乎未来发展如何,况且背后还有盘根错节的势力维护着,后半辈子的生活根本无须烦恼。

被大哥利则挂断电话后,和夫每到夜晚都很难入睡。

这天天未亮,窗外传来润福寺低沉的钟声,和夫索性套上大衣起身出门,往善川溪的方向走去。

他对于大哥的指责难以释怀,然而待在如此残破又没有发展空间的地方该如何是好呢?不如到佛寺走走。

和夫凭借着月光和几盏幽暗的路灯,走出公司园区后门。

进到佛寺的院落,袅袅檀香扑鼻,令人心神一振。

“当当当……”早课的木鱼声规律响起。

“南无阿弥陀佛,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亦空,空不亦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躬身走入佛堂大厅的和夫,呆坐在一角兀自沉思,直到整个天空亮起。

感恩、精进。

在润福寺静坐听了两个多小时,这四个字牢牢印在心底。

抱怨来自不满,不满来自欲念,欲念来自贪着,贪着来自执着,执着则因妄想,既然无可避免,又何不感恩现在所拥有,并接受当下?

澄澈的蓝天隐约闪烁着繁星,西面山巅淡淡的弯月与朝阳隔空辉映。

“居士,您似乎若有所得。”课后,讲经的长眉老师父,不知何时从后方绕过院落,站在火红的枫树下问道。

“师父,南无、南无,感恩。多谢您的教诲,让我得到了平静。原本在工作中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了。”准备走出寺院的和夫,脸上现出数十天来未曾有的祥和。

“呵呵!可见居士小时曾接触佛道,有极深的慧根;烦恼即菩提,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菩提,是开智慧觉悟的意思。”老师父长眉下的眼睛,流露出如对待孩子般的慈蔼。

“自己的念头如果自私,就会被自己困住。贪求愈多困扰就越多,唯有静下心来问问自己,真正目标为何,然后精进努力一往直前。居士,时候不早了,快去工作吧!”老师父微微一福,身上山岳纹袈裟  [9]  透着初绽的晨光。

“谢谢师父,南无、南无,感恩。”

*  *  *

[1]  1917年成立,制造高压碍子的老字号之一。

[2]  隔绝高压电子所使用的陶瓷零件。

[3]  现称长冈京站。

[4]  绿茶中的最高级品,色泽浓绿富香气,较甜。

[5]  鹿儿岛大学,竹下寿雄教授。

[6]  商店的招牌,上面写着店家的名号。

[7]  相当于国防部。

[8]  日本每年春季左右,工人为提高薪资与改善工作条件所发动的劳工运动。

[9]  中国唐宋时期所流传下来的样式。



重新出发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柏油路漫着滚滚水流。为加工出五千件的零部件并于月底交货给松下电子,员工们加班到深夜,离开厂房后,缩着身体撑着伞,但仍挡不住雨水激溅,一身湿淋淋狼狈地返回宿舍。

青田科长从宿舍门厅向外张望许久。

与家人住在新田保育所附近的他,前天因为品项管控流程出了问题,前往生产部门支持,这两天只好留在公司宿舍过夜。

“秋津千牧与稻盛和夫,怎么还没看到他们回来?”青田科长抓住一位资深的男职员问道,瘦黑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中显得急切。虽然这几天都待在生产部,而最近几日上交在他办公桌上的研究报告,真让他惊诧不已。

陶瓷材料的研发竟然有了新突破,若实验数据能继续稳定,距离量产上市必定指日可待。虽然用于高压电线的绝缘碍子一向都是公司利润的金母鸡,可是随着各家公司的技术发展、削价竞争……毛利率可说是愈来愈低。

“稻盛君……我昨天也没看到他。”资深男职员回道。

“哦,他啊!前天早上经过他的卧铺时,连棉被都不见了,平常看他煮饭用的锅、火炉也一并消失。”另一位作业员拎着湿答答的外套,转身对着青田科长说道。

“秋津君,前辈回来了!”有人大喊。

“科长,您有事找我?”秋津千牧收拢雨伞,拍掉身上的水珠,欠身问道。

“和夫没跟你一起走?”青田科长问。

“他最近都睡在研究室里,只有洗澡才会回到宿舍,说要专心研究镁橄榄石的成型方法。”秋津千牧简洁地回道,“请问科长还有其他的事吗?”

“没了,你们辛苦了,快回房休息吧。”

倾斜的雨丝在路灯的照射下,宛如帘幕般垂挂天际,水柱从宿舍斑驳的墙面奔流而下。

青田科长朝着窗外黑夜中的雨景背手而立。

或许,是时候成立开发小组,让稻盛君来领导这可能成为跨时代产品的技术了。

◇ ◇ ◇

公元1956年,隆冬。

“咳咳咳……”和夫独自一人睡在实验室里,不断地咳嗽,虽然已紧闭门窗,但冷风仍从细缝中钻入。

额头有点烫,他从长椅铺成的床铺中翻身而下,在抽屉找出一支体温计。

38.5摄氏度。

难怪视力有些模糊……自从年幼时在结核病的鬼门关走过一遭后,只要受到风寒,就一发不可收拾。全身虚冷无力、高烧不退。

头昏脑涨之际,许多画面突然浮现。

如果那天清晨没有听到润福寺的钟声,没有遇到长眉老师父,也许不会有如此心念转变,从逃避工作到全力以赴地投入研究。

又如果那天没有往润福寺的方向,没有听到老师父讲经,会不会转念呢?

吃过药后,和夫躺在铺位上,思绪却停不下来。

转职不成,一个人留下的自己,当初是想,与其试图从恶劣的环境中逃跑,不如待在实验室,终日做研究!

渐渐沉睡的和夫,交叠在胸前的手仍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早安,前辈。”

“稻盛君,早啊。”秋津千牧提着一袋豆浆往和夫的桌上放。

“感冒生病,就得多补充营养,技术人员除了脑力要好,体力也要足够才行。”秋津将架上的白抹布系在粗圆的腰际,对着和夫说道。

日复一日的研究生活,终日面对的就是球磨机、研磨小球、各种原料及实验数据。

上个月,青田科长直接下达指令,让和夫率领五人小组开发新品项。可是明明理论没有问题,为何一直得不到实验结果呢?

将温热的豆浆一饮而尽,身子整个暖和了,和夫又开始了一天的原料混合工作。

和夫带着三位研究助理,整个下午都在用放大镜检视研磨后的颗粒径度,反复调整机械的转速。

“稻盛前辈,我建议将球石  [1]  的填充量从百分之五十六降至百分之五十四,若每分钟的回转速度升高,被粉碎物的体积应该可以达到要求标准。”大阪高中理科毕业的学生助理,瘦小的荻原忍蹲在机台旁说道。

和夫沉吟会儿,点头说:“好,但要注意临界转的问题,毕竟理想设计还要兼顾实验环境。仪器调整先交给荻原忍,你们两个跟我到原料部领高岭土和配电线。”他指挥道。

新成立的开发小组,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共试验了三十多种不同径度大小的镁橄榄石,更换了十种不同球磨机的规格,调整每次粉碎原料的数量,只为达到最大产能。

走出研究室时,天色已暗,通往仓库的廊道只剩昏黄的壁灯。

下次朝会时,得建议公司更换亮一点的灯泡。

和夫在心里暗忖。

虽能够调制出镁橄榄石粉末作为新的耐高周波、绝缘性强的材料,可是在研磨时为何一直出现径度不均的情况呢?

寒风从廊道尽头的气窗灌进,发出咻咻声。

“稻盛君,还不下班休息?”秋津千牧端着球磨机往清洗台方向走去。

“我想要醒醒脑,思考一下。”和夫回道。

“嗯。”应了声后,秋津像是整理艺术品般,将球磨机慢慢拆下刷洗。

陶瓷教科书中写道:原料混合成型,在高温烧制,就能做出陶瓷产品……

蓦然,秋津前辈仔细清理球磨机小球的身影印入眼帘。他用小铲子挖出凹陷处的粉末,再拿菜瓜布刷洗小球缺角处,最后拉出挂在腰际的毛巾,一个个将小球擦拭干净。

和夫的脑袋仿若被重击一般。

原来草率清洗的话,前一次实验沾上的粉末就会残留,纵使只混进一点粉末,陶瓷的特性也会跟着微妙变化啊!

◇ ◇ ◇

“还有谁没签名?为了我们员工的福利,员工的未来,我们一定要向公司争取到底。连续两年没发奖金只有基本的月薪,真的也太说不过去了吧!”工会委员长——生产部的堂本松一,瞪着牛铃般的眼睛,充满斗志地对着餐厅里用餐的职员喊道。

副委员长井上芽拿着一叠宣传材料,上头印满工会调查的记录及最新主张的福利内容,一个个传发。

和夫昨天刚晋升为特瓷科主任,人虽坐在餐厅,脑袋想的却都是如何带领团队及新产品量产的问题,他反射性地接过材料,看到内容不禁眉头直皱。

“所以下周开始发动罢工的联合签名名单,只剩下四十二人签名就可达到门槛了。”堂本委员长猿猴般的手臂,抓着扩音器宣布。

四面八方聚来的职员愈来愈多,桌边椅子满满是人,连过道的地板也开始有人席地而坐,俨然成为临时的工会大会。

天花板下的石英钟显示——一点四十分。

过了休息时间,人潮却迟迟不退,委员长似乎也没解散的打算。

“那位大门旁的技术员,请问您签名了吗?”堂本委员长对着正准备离开的和夫问道。

和夫很快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色连身技术员制服。

“就是您啦!井上芽副主委,快点将签名板传给他。”堂本松一很早就注意到这位个子高大的技术员了,每当工会宣传或签名时,他都会不动声色地悄悄离去。

工会成员在堂本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堂本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奇怪的笑容。

堂本将扩音器拿起,对着门边的和夫道:“恭喜我们的稻盛君昨天成为新部门特瓷科的主管,据说您的点子特别多,是否有荣幸请您当我们工会的干部,最近企划缺人,急需有创意的人才加入。”

还在牵挂窑炉温度的和夫,没想到被工会委员长丢来天外一笔,直肠子的和夫很快回道:“很抱歉,我恐怕能力不足。现在特瓷科实验室的窑炉还在加温中,我得赶回去。”说完向台前的堂本松一欠身行礼,便快步离去。

餐厅里的职员听了莫不面面相觑,堂本委员长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

“请便,也希望我们新科主任带领的团队,业绩扶摇直上,为公司创造更多利润。”堂本委员长很快就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祝贺着,他没想到居然会有职员公然不给他面子。

他反复地打量着和夫宽肩瘦高的背影。

◇ ◇ ◇

雨后,低垂的乌云渐渐散开,阳光穿过云缝形成一束束倾斜的光柱,照在办公室巴洛克式拱形玻璃窗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淡黄色的阳光斜印在青山政次沧桑的侧脸上,他双手交握两眼直视着深棕色的门,不一会儿又拉出抽屉,拿出白色文件反复阅读。

“部长,我是稻盛和夫,您找我?”和夫轻敲门后,便自行开门走进来。秘书跟他交代,直接敲门进入办公室,部长已在门内等候许久。

“稻盛君吗?来,请坐,别拘束。”青山政次的笑纹爬满眼角,方阔的额头垂下几绺白发。

他相当欣赏在技术上不断求新的研发人员,这年头专注在本业上的年轻人愈来愈少,大部分人进到大公司通常汲汲营营于升迁、计较福利的多寡。像这样对于工会的利诱毫不动心、一心一意钻研新技术的人,真是太难能可贵了。青山政次看着这位面容清秀、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觉得是位值得培养的才俊。

“你是从鹿儿岛来的?”青山政次问道。

“老家是在鹿儿岛,毕业于当地的大学。家里排行第二。”和夫答道。

“喜欢研究无机化学吗?”

“报告部长,其实我在大学是研修有机化学的,因为大学恩师的介绍才进入公司接触陶瓷。”和夫腼腆起来,耳根突然发烫,继续说道,“是慢慢研究出兴趣的,由衷希望我研发的产品能为公司创造利润。”他半身欠起。

“研究出兴趣……听说你为了快点在技术上取得突破,不仅吃住在实验室,还自费买了不少国外期刊,真是不简单啊!不错,相当认真。”

“部长,您过奖了!只是将分内事做好……是我职责内的工作。”

“镁橄榄石研究的进度如何?”

“成分、比例、径度都能制作出稳定接近理论的数据,但在混合烧炙上,仍有问题存在。”

“很好!继续加油。”青山政次停了一会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松下电子工业的业务调查报告书,上面写道,这一两年内若国内技术成熟,不排除将荷兰飞利浦公司进口的U形绝缘体  [2]  改为在日本国内制造。稻盛君啊!若你的新型绝缘体能够在技术上取得突破并大量生产,我们公司的业绩就指日可待了。继续努力啊!有什么需要尽管向我开口,别客气。”青山政次鼓励道。

“谢谢部长,我会加倍努力的。”和夫站起来,恭敬地鞠躬。

一大清早,松风工业的职员们正准备上工,播音系统突然响起,要求各部门派遣三人至大门集合。

虽然相当纳闷,但各主管仍协调派出人员,以免影响工作进度。和夫率领的特殊陶瓷科,新进人员尚未补足,他带着另外两名部属前往指定地点,留下前天才到职的冈川健一看守窑炉温度。

入冬的京都,天空慢慢飘下细雪。

铁栅栏早已打开,三十几位员工整齐列队在红毯两旁。

五辆黑色汽车驶入停稳后,贵客们陆续开门走进,松风工业的董事们及一级主管连忙趋前迎接。

站在红毯边的和夫注意到车门上印有绿色的“松下电器”字样。虽然肩上开始积雪,仍保持微弯的站姿迎接公司贵客。

身边两名女性职员突然小声地交头接耳,和夫跟着她们的眼光看到一个卓尔自信的身影,俊俏的脸蛋尤其熟悉。

当他走过和夫面前时,往和夫站的方向望了一眼,那倨傲的神态……

松元清治……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和夫不禁在内心大叫。中学毕业后已经五六年没见他了,竟然会在这种场合遇到。看着董事们拘谨的态度,清治应该在松下电器位居要职。和夫不知不觉倒退几步,脖子更弯了。

回到研究室的和夫,显得有点沉默,荻原忍连续问了几个原料问题,他都答复得相当简单,与过去详细解说相去甚远。

此后连续几天,研究室的气氛都相当低迷,大家默默地进行手边的工作,下班钟声一响也就各自回家。

“稻盛前辈,高岭土的库存只剩下一周的用量,请问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冈川健一离开前转身问道,肥大的耳朵在小脸旁有点突兀。

“两周前不是已经填写申请原料书了吗?”和夫坐在球磨机前闷闷地说。

“前辈,六天前总务部派人通知说原料已到,但我们去取却说没有。”

“怎么会?”和夫抬头站起来,差点将量杯打翻。

“为何没有早点跟我说?”和夫口气急促地问。

“稻盛前辈,荻原忍在当天已经跟您报告过了,那天您并没有下任何指示。”冈本健一语气有点冷淡。

和夫想起,那天好像是松下电子高层来访的日子。

“我待会儿有事,先下班了!”冈本健一将门口的盆栽摆正后便离开。

和夫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研究室。

冬天的太阳,三四点早已西沉,外头是漆黑一片。

◇ ◇ ◇

咚——咚咚——

厚实沉稳的鼓声渐次响起。

每当需要平静时,和夫都会不知不觉地往佛寺走去。和夫抬眼望了望写着“润福寺”的匾额。

听着师父们诵念晚课的经文,他随意地翻阅放在桌上的佛书。

三藏法师从西方取经所流传下来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其中一句“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吸引了他的注意。

所以人生下来,就得接受一切苦吗?

窗外静得只有风声,他四处搜寻老师父的身影,却遍寻不到。

“居士,有何烦恼?不过人本来就有八万四千种烦恼,但有些是真烦恼,有些是假烦恼。情绪的习气即是自恼的假烦恼,一切种种相的身心变化,才是真烦恼。不过这些烦恼又是起心动念而来,又可谓虚妄……”身穿赤色袈裟的年轻师父,走过来对着和夫自问自答说了一长长串,头上新烫的戒疤还留有淡淡的血痕。

“不过你好像不是来找我的,那么就先告辞了!”还没等到和夫答话,年轻师父便翩然离去。

“稻盛居士,您来找我啊?看来你的疑问应该已经被慧思师父解开了。”瘦削的长眉老师父,笑吟吟地站在前方佛坛边。

“呵呵……”和夫干笑了几声,不知如何回答。

“师父,只是亲眼看到小时候常欺负我的玩伴现在于大公司身居要职,内心有点不是滋味。”和夫说着,并将年幼时被人设计陷害,而后被老师处罚受寒,罹患结核病差点死去的事情全部说出,这些对他而言是深埋已久的阴影。

长眉老师父专注地听他说完,然后拍了拍和夫结实的背膀,说道:“很好,很好,恭喜你,现在活得很好。”

和夫听了一头雾水。

“过去的事情又何必自寻烦恼呢?幼时的玩伴现在有好的发展,就应该恭喜他,让自己也活得更好,不是吗?”长眉老师父满是皱纹的黝黑笑脸,散发着灿然的光辉,让和夫看得愣了一下。

是啊!让自己活得更好,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 ◇ ◇

公元1958年,春初。

正式成为实质领导的稻盛和夫,担任特瓷科  [3]  主任已有两个月的日子,自从他找出“禅定般”的决心后,工作更加卖力。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带着部属到附近的夜市或居酒屋喝一杯,天南海北地聊,并不断地向部属说道:“为何要如此拼命,因为缺少这个陶瓷零件就无法做出显像管。我们现在做的是东大、京大都办不到的高度研究,若不亲身实践就无法明白陶瓷的本质,让我们一起将这个了不起的制品推向世界吧!”

特瓷科在和夫活力十足的带领之下,研究进度较其他实验室快了两倍以上。

原本以为失窃的高岭土原料,半个月后竟在仓库中被找到,这让神经紧绷的特瓷科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研究进度在原料黏合的材料上又陷入胶着,试遍各种接合剂,还是在烧锻后型度不佳,无法成型。

和夫,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研究室。

为了想出最好的方法,他总是在研究室外面的走廊来回踱步。

“传统的陶器使用黏土接着,可是它的不纯质该如何去除呢?粉末状的镁橄榄石矿物成型,若含不纯物质就无法合成……”和夫低头自言自语道。

一不留神,脚底踢到某样硬物,和夫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是谁?哪个人不小心把东西放在这儿?”和夫不禁生气大叫,他反射性地抬脚一看,鞋子上黏着茶色松香般的东西。

应该是秋津前辈用来做实验的石蜡吧!

念头突然闪过——或许纯净的石蜡可行。

他飞奔到研究室中,将粉末原料混进无杂质的石蜡,搅拌后放入模具半成型后,置于高温炉中烧制。

和夫屏气凝神地站在窑炉旁等待。

终于………完全吻合,烧制过程中石蜡完全融解挥发,没有一丁点的杂质留下,简直是……奇迹。

他双腿一软,不禁跪了下来。

五天后,新型U字形绝缘体,由镁橄榄石原料所制成的产品,正式宣布量产。

◇ ◇ ◇

周末傍晚,松风工业的第二会议室正举行干部会议。

“公布栏的告示,相信大家都已经看过了!”会计部的宫城部长,瞪着如黑豆般的小眼沉重地说道。

“工会的罢工联合签名已经达到法定五分之三的门槛,3月1日起即将自动停工一个月。”工会委员长堂本松一面无表情地说道。

“堂本啊,你说服一下其他人退出联合签名好吗?你知道公司已经亏损好几年,银行利息都快付不出来,若罢工影响到正常的出货,对于信任公司的顾客真的是说不过去啊!”宫城部长与堂本松一在大学时是同窗好友,进入松风后,认真苦干的宫城极受上司赏识,不到六年就升到部长的位置,但同时也让堂本眼红,两人就此渐行渐远。心系公司存亡的宫城仍不死心,希望担任工会委员长的堂本松一能打消这次的罢工行动。

“部长,很抱歉,除非公司能取消这一波两百零四名的裁员行动。”堂本松一壮如黑熊的身躯深埋在旋转椅上说道。

“这……”宫城部长顿时哑口无言。裁员并非各部一级主管的决定而是董事会的命令,他也无能为力。

十位各级主管干部,包含工会委员长共十一人,就罢工协商问题无法取得共识,只得就前置工作及后续罢工结束后问题,进行讨论。

辈分最浅的特瓷科主任——稻盛和夫,坐在会议桌末端,无奈地看着各级长官忧心忡忡地对于后续行动做亡羊补牢的规划。

◇ ◇ ◇

在确定新型绝缘体能顺利量产后,松下电子工业正式与松风工业签下每月十万颗电子零件的生产合约。

一次十万颗的产量,对于刚量产的新产品来说,尤其吃紧;况且松风工业的负债实在太大,很多机器设备都无法更新,只能每日五千七千颗地勉强出货。

“冈川健一、滨本昭市,你们再去窑炉另一头测试稳定度。”和夫满头大汗地对着五十米外的部属们说道,疏短的眉毛被汗水浸得湿成球状。

咕——

和夫的肚子响了空鸣,整个特瓷科生产部都清楚地听到这令人尴尬的声音,生产线旁还有其他女性员工,和夫臊得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主任,您要不要赶快去用餐,都已经九点了,您都还没休息。”冈川健一打破尴尬的沉默说道。

“好好,我这就去吃。”和夫赶忙离开生产线,快步走向衣架拿起外套。

“可能是中午吃得不够饱吧!”他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生产线的末端,负责最后检验的位置上,有双清亮的凤眼盯着和夫刚合上的门。

“朝子,零件都堆到我这儿啦!”坐在有着一双漂亮凤眼女生对面的中年妇人提醒道。

“好的,很抱歉耽误到您。”朝子礼貌地轻声说道。

翌日中午,从生产线回到办公桌的和夫有了新发现。

桌上出现了一个分量颇丰的圆形餐盒,包捆的布巾上绣着一只展翅的丹顶鹤。

一股异样的感觉笼罩在心头,但注意力很快被飘散出来的饭菜香吸引。

不拘小节的和夫没想太多,快速将布巾拆了,掀起餐盒的盖子,开始大快朵颐。

真是丰盛啊!淋满酱汁的白饭、炸得酥脆的猪排、鲜绿的炒芦笋、还有炖到入味的咖喱,天哪!真是太满足了。

和夫三两下就将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满足地将餐盒包成原样放在桌上。

晚上下班时,桌上的餐盒已被人收走。

“稻盛主任,工会委员长找你。”和夫正准备离开研究室,走在前方的荻原忍回过头说道。

和夫抬头看了一眼时钟——九点十五分。

“堂本君,您来找我是为了工会干部的事吗?”和夫上次公然拒绝担任工会干部的事,据说让部分工会干部相当不悦。“特瓷科是董事会走狗”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特瓷科的部属说,连走在公司里都会被冷眼对待。但和夫坚持只要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认真将分内的工作做好,不必在乎那些飞短流长。

“没有,只是特别来提醒你下个月一日开始全面罢工的事。”堂本松一递出工会印发的正式文件,牛铃般的凸眼刻意垂了下来。

“还有十五天的时间,你们部门应该来得及做预先出货的准备吧?”堂本提出问题时,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专注文件内容的和夫并没有看到堂本松一的表情,他摇了摇头说道:“难度有点高,原本预计周末要出货五万个零件,但现在只能交出两万七千个,这已经是特瓷科生产线每天赶工到深夜的极限了,何况参与全面停工的预先生产。”和夫避开“罢工”的敏感字眼。

“——是这样啊!”堂本松一皮笑肉不笑地说,“上次餐厅的事,是我太唐突了,应该不会造成稻盛君的困扰吧?”他指的是邀请担任工会干部的事。

“呵呵……这么久了,我都快忘了!”和夫笑着带过话题,今晚要联络鹿儿岛老家的哥哥,问他寄过去的钱收到没……还有母亲疗养的情况,希望快点结束与堂本松一不投机的对话。

“我待会儿还有事,这么晚了不耽误你下班,改天再约你喝一杯。”堂本故作热络地说。

“好好,若工作进度赶上,一定。”

◇ ◇ ◇

四周渐渐暗下来,紫色的薄暮笼罩着长冈地区,左前方成排的樱花树吐露新芽,延伸到北方的地平线。

和夫坐在河堤旁,望着落日余晖出神。

后天就要正式罢工了。

但好不容易步上轨道可以帮公司提高利润的生产线,也要就此停止。

他心里掠过一丝苍凉。

“在山上追逐兔子,在小溪钓鱼,至今我仍常梦到难忘的故乡,不知道父母是否安好,不知道朋友是否无恙,就算刮着风下着雨,我仍思念我的故乡。希望能够达成志向,有一天能衣锦还乡……”

唱着儿时熟悉的旋律——故乡,伴随涓涓溪流,遥望消逝的落日余晖,黑夜渐渐笼罩,剩下稀落的星斗闪耀……泪,不禁滑落。

有一天能衣锦还乡……

今天没有留下来加班的他,内心异常焦灼,面对工会强势的罢工指令及迫在眉睫的交货数量……到底孰重孰轻?好不容易挨到今日,研发技术终于能应用在工业生产上……

眼前浮现出青山政次部长斑白的头发、沧桑却豁达的神态。

和夫将头深埋在两膝间闷住声音,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但肩膀仍不断地抽搐着。

昨夜难以成眠的和夫,一大早依然准时到达研究室,强打精神将新机器安置好,协同年轻技师及生产线的同事们反复测定出稳定的生产数据。

连续三四小时弯腰检视设备、搬运重物跟计算数值,滴水未进的和夫到了中午,几乎直不起身子。

走到办公桌准备休息时,又看到绣有丹顶鹤的白色布巾包裹的餐盒。

累到说不出话的和夫,被浓郁的饭菜香蛊惑着,打开盖子三两下就吃得干干净净。

“稻盛君,今天还忙得过来吗?”秋津千牧走到他后头,拍拍和夫的肩。

“秋津前辈,您怎么来啦?”和夫连忙喝杯水顺顺喉咙,站了起来。

“昨晚看你回到宿舍时,似乎满腹心事,自从你升上特瓷科主任后,我们就愈来愈少在公司碰面,所以想着来借器材时顺道看看你。”矮胖的秋津千牧仰着头对和夫说道,慈祥的双眼满是关心。

“记得明天开始全体罢工啊!提醒你,到时办公区、厂房、实验室包括大门都会上锁,需要带在身上的物品可别留在实验室。”午休时间很快就过了,秋津千牧离开时再三叮咛和夫。

实验室、窑炉、新机器开始陆续启动,技师及生产线人员来回忙碌。和夫看着自己部门员工铆足全力,坚守在岗位上挥汗如雨地工作,这时内心有股莫名的力量窜起。

晚上八点,特瓷科的员工们仍没有下班离去的意思,所有人都在为最大出货量不断地努力。

松风工业的其他部门都为了明天的罢工行动,早早在五点下班,工会张贴的告示说明:二月三十日凌晨十一点五十九分,将锁住所有的出入口。

和夫再也按捺不住,将部属们集合在隔壁的临时会议室。

十几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体温散发出的热气和汗水的酸味,一双双年轻的眼睛紧盯着和夫。

“其实我也跟大家一样,想借由罢工行动压迫高层调高薪资;但如果我们特瓷科跟着一起罢工,会造成什么结果?不只会给松下电子造成麻烦,松下也会立刻找别处代工。我们好不容易以特瓷改善了公司经营情况,若因此失去顾客,公司立刻就会面临破产;到时别说是提高薪水,恐怕连明天生活都会成为问题……所以我希望特瓷科不要参与罢工,留在工厂正常工作。”和夫握紧拳头说道。油污汗渍布满的蓝色技师服显得破旧,但在传达意志时那些脏污破损仿佛也充满了活力。

自从生产线步入轨道后,和夫便常常带着部属在周末或平日下班后一起打棒球、玩拳击,或用寄回老家剩下的微薄薪水请部属们喝酒小酌一番,营造快乐的气氛,让大家不至于厌烦工作,所以特瓷科的部属们都相当信服这位年轻的主任。

“主任,我与堂园保夫都无异议地支持。”伊藤谦介率先举起右手,宽厚的肩头激动地上下起伏。伊藤一个月前因特瓷科生产线人力不足而被借调过来,跟着和夫工作一段时间后,被和夫认真执着的性格深深感动,也将自己大学好友堂园保夫引进特瓷科。

“我也无异议,只要是主任决定的事,都愿意追随。”瘦小的荻原忍也推着粗框厚重的眼镜点头道。

“没问题,明天我们都继续工作。”其他人都纷纷地表示赞同。

“我……也可以,但是制造出的产品要如何送货呢?罢工时,公司厂房里里外外的门都被锁住了!”特瓷科唯一一位女生——须永朝子也发言了,纤细嗓音一出,所有人都转头看她。

稻盛和夫与须永朝子视线交会一下,马上清了清喉咙说道:“这问题我也思考过了。”

和夫将计划全盘说出,主要是由须永朝子在封锁的围墙外负责接货,并邮寄到松下电子,其他人则是吃住在研究室、生产线里。一来工会的人对女生比较放心;二来让特瓷科唯一一位女生住在公司里也不太方便。

讨论完后已经九点半,所有人快速张罗所需的物品,包括简易可食的罐头、面包、方便面、换洗衣物……

所有物资、送货路线都确定筹划好后,伊藤谦介将准备合衣就寝的和夫拉到研究室的角落。

“稻盛君,你是不是连续好几天中午都在自己的桌上发现丰盛的便当?”伊藤悄悄在和夫耳边问道。

和夫盯着伊藤的宽脸点头道:“是啊!没错,第一次看到便当放在我桌上,过了一段时间都没有人拿走,我就把它吃掉了,没想到一连好几天中午都看到同样新鲜丰盛的便当。”

伊藤低着嗓门说道:“那是须永朝子准备的。”

◇ ◇ ◇

松风工业钢制大门旁,头戴抗议白头巾的工会成员手拿诉求“加薪、加福利、保障未来”的白色条幅整齐列坐在前。公司厂房出入口都有纠察员严密地看守着,不准任何人员包括公司高层干部、董事会的取缔役、专务、监察人进出,并且主张,除非答应工会要求的条件,否则拒绝谈判。

罢工抗议行动虽然公司高层早在两个月前早已获知,而且也不断派各单位主管与工会干部协商,奈何工会委员长态度强硬,回应若没有完全答应所提出的要求,绝不善罢甘休。

“董事会自肥,不管员工死活!抗议连续四年没有调薪!”

“除了月薪,还有奖金!”

“我们付出劳力,请给我们应得的福利!”

围坐在公司大门前的五十多名抗议员工,冒着绵绵细雨大声喊出口号。

“委员长,这是日间抗议行动及纠察员的值班表。”井上芽递给堂本松一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记载罢工一个月里每日抗议安排、各门口排班的纠察员、所属部门……

“嗯……”站了一整天的堂本,开始觉得头昏眼花,他将吃剩的饭团包好,塞进背包,仔细看了看表格。

“你确定资料没问题?”堂本看着一身轻便运动服的井上芽,有些不习惯。

“已经和组员确认过两三次了。”

“为何公司里的九大部两小科中,少了一科?”堂本松一牛铃大的凸眼有些骇人。“我有点累,到车里休息一下,数据重新校正好再来找我。”

雨停了,天空的乌云变得更厚重,一阵阵大风刮起。

井上芽连忙把负责保管资料的工会干部叫来,重新一个个查对。
过了半小时,井上芽敲了敲停在松风工业两百米远纸厂前的黑色皇冠  [4]  两门车。

“报告委员长,确定是没有特殊陶瓷科的人。”

堂本松一昏沉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哑着嗓子问:“你说刚成立的特瓷科吗?”

“是的。”井上芽机械地回答。

“没想到公司董事会养的狗这么多啊!”

雨后黄昏的天空,厚重云朵很快就退去,白昼般的街灯一盏盏亮起。

红色砖墙旁,身着蓝底碎花长洋装的纤细女生,踩着平底鞋蹑手蹑脚地左右张望。

“好!没问题了,稻盛君请丢下来。”须永朝子仰头看着墙头说。

“十三公斤的零件,分成二十六小包,我一次只丢一包,应该不会太重,请小心。”和夫站在另一头围墙的矮凳上向下看,语气有察觉不出的温柔。

“记得自行车后座要用绳子交叉捆好,等一下连绳子也会给你,如果觉得后头重心不稳,就将多的包裹丢回来,剩下的明天再寄。”和夫两颊潮红额头冒汗,叨叨絮絮地交代。

扶在他旁边递货的堂园保夫扯了一下和夫的衣角说道:“已经讲好一次运出去十三公斤,别婆婆妈妈的。快点丢下去,咱们朝子可是老早就准备好要运货的工具了!”有着一头刺猬般头发的他,心直口快地催促道。

看着须永朝子焦急的神态,和夫也紧张起来,他快速且小心地丢下包裹,一边留意朝子的表情。

“好了,我去寄货了。”朝子利落地将二十六包货物牢牢地绑在脚踏车前后的篮子里,便稳稳地骑车往邮局方向。

“稻盛前辈……你,是不是喜欢朝子啊?”跟着和夫善后的堂园保夫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 ◇ ◇

一个月的罢工行动中,特瓷科偷偷运货给松下电子的事,很快在全公司蔓延开来。各种骂名不断地流窜——故作姿态讨好高层的特瓷科,公司走狗般的主任。

但无论如何责怪,和夫听在耳里都毫无畏惧,也向周遭工作的同事解释:“我完全无意与工会为敌,也非为公司卖命的走狗,我只是不想让好不容易点亮的灯熄灭而已。相信工会也很清楚,现在公司全靠特瓷科才能维持经营,也明白我有多想让这个事业走上正轨,但工会批评我这么做是破坏团结,我……也只能默认。”和夫跟旁人说这些话时,落寞的神情中仍带着一抹坚毅。

罢工倒数第五天,董事会的高层派了青山政次为代表,穿越工会的封锁线到特瓷科研究室。

“部长,您怎么来了?”埋首在制作产品、测试效能的和夫惊讶道。连续二十几天都吃住在研究室,突然看到平时最照顾他的长官,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稻盛……你真的太令人感佩了!”青山政次伸出手搭上和夫的肩头,并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拿出一叠厚厚的信封。

“董事会特别请我带了一点心意,你可以拿来慰劳大家。”他环顾了周遭正各司其职努力赶工的职员,花白浓密的头发在灯光照射下,似乎环着一圈光芒。

接下厚重信封,和夫的心中五味杂陈……坚持不间断地生产出货,并非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公司,而是不想给客户带来困扰,不想让跟着自己工作的同伴失去希望;更何况这份工作自己是真心喜爱,单纯想继续工作罢了,公司在此情况下感谢我并不合理啊!

“感谢公司的好意,这笔钱真的不能收下。”和夫还是将信封退还给青山部长。

和夫送别青山部长后,青山叫住准备离开的他。

“之后我若是被调到其他部门,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还是可以来找我。”

特瓷科不遵守工会罢工命令的举动,在公司上下引起轩然大波。

长达一个月的罢工抗议行动结束后,特瓷科的职员尤其是和夫,无论在申请原料、会计请款或与其他单位合作处理交办事项上,都显得困难重重,常常遭人有意无意地刁难。但公司的高层主管倒是非常赏识和夫豪勇的作为。

◇ ◇ ◇

呱呱、呱、呱呱……

盈月高挂,溪流边雄蛙的求偶声回荡在辽阔的旷野。

中京区,西京原町工业区的边陲,和夫沿着善峰溪缓步独行,颀长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显得孤寂。

新型绝缘碍子的生产已步入轨道,也为公司带来不少利润……只是想到与工会敌对、其他部门间的飞短流长,还是相当烦心。

昨晚收到大哥利则来信,表示老家鹿儿岛的双亲对于他升上主任一事相当高兴,等到天气暖和了可能要搭船来探望他,顺便庆贺一下。

信上的字迹有着点点水渍,和夫甚至感受到家人喜极而泣的模样。

自从成功研发出新产品后,松风工业高层对他的希望越加深切;两周前日立制造所向公司提出开发陶瓷绝缘真空管的提案,已正式由特瓷科接手。特瓷科共有五位技术人员,由和夫一人主导研究项目,第一、第二研究室对于新成立的特瓷科,拥有高层如此厚爱相当眼红。

周一,之前的老长官青田科长特地找他吃饭,巧妙地暗示说近日董事会与工会的角力恐有变化,工会好像抓到董事会指使会计部门做假账的把柄……交换条件的结果,部门主管人事可能会出现变动,简言之就是堵住流言的报酬。

“唉……”和夫对着黑夜中莹亮的月色叹气。

“来来来!这是有乐町最有名的牛肉盖饭。”素有大嗓门之称的伊藤谦介提着外卖专用的饭箱进来。

“好清新的牛肉香啊!头一次闻到。伊藤君,原来你不只嗓门大,连嘴也挑啊!这么香一定很好吃。”堂园保夫耐不住饥肠辘辘,冲上前将饭盒一个个拿出。

业务繁重的特瓷科,几乎天天加班,不到晚上九点是看不到灯火熄灭的。

“八点半……主任呢?”旁边刚推着一箱原料进门、年纪最轻的畔川正胜问道。

“噢!稻盛君吗?应该是去约会了!”伊藤若无其事地说。

现场所有人除了堂园保夫,眼睛都睁得老大。

“等等……怎么须永朝子也不见啦?”有人惊诧地问。

“你们也太后知后觉了,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到现在,每天中午主任桌上的便当吗?那都是朝子亲手做给主任的。”伊藤慢条斯理地说道。

“天哪!所以他们早就开始在交往了是吗?”

“可是上次罢工事件时,看他们两个互动也算平常……”

“难怪有时候朝子会等主任一起下班,那时候我就在猜,他们可能彼此都有好感。”

七八位员工你一言我一语热切地讨论着特瓷科的“特等”大事。

“你们在讨论什么啊?这么热闹。”和夫不知何时从门外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走到部属休息专用的长桌边。

“主任……您回来啦?”畔川正胜孩子般的脸庞对着和夫傻笑。

“有乐町最有名的牛肉盖饭,留一份给你当宵夜,在桌上。”伊藤谦介埋头在饭盒上,一手指着和夫的办公桌。

“我吃过了,谢谢。你们分着吃吧!”和夫说道。

“主任……听说你跟朝子在交往?”畔川正胜手拿饭盒伸长脖子问道。

和夫听到如此直率的问题,愣了一下,脸莫名地红起来,他默默地点头承认道:“是的,我们正在交往。”

“主任,你们是三个月前交往的吗?”

“去拜访过朝子家了吗?”

特瓷科研究室因为这句话变得闹哄哄的,大家七嘴八舌地问起和夫来。

因为罢工事件而遭到其他部门排挤的特瓷科,今天气氛轻松许多。

◇ ◇ ◇

三月,京都的天气阴雨如绵。

转眼间,在松风工业已有三年之久了,相较于北上本州岛时的青涩,一心只想逃离这间濒临倒闭没有前途公司的想法,和夫现在变得相当积极,对人生、工作的态度有很大转变。

“稻盛先生,部长请您进去。”女秘书打断和夫的冥思。

和夫跟着女秘书穿过有如艺廊的通道,开门进入。

“齐藤部长,您好。”和夫的招呼有些客套。

“青山告诉我,特瓷科的主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我多多关照你。”齐藤拓也猴子般的尖脸微笑时露出两颗虎牙。

取代青山部长位置的齐藤拓也,十多天前才上任,原先担任银行科长。

“你的研究报告我每天都看得很仔细……怎么一点突破性也没有?日立都已经将美国制造真空管的基础说明书一份不差地交给你,为何一个月快过去了,连稳定数据都出不来?”空降技术部部长位置的齐藤拓也,话锋一转脸色突变,咄咄逼人地问道。

“报告部长,日立所要的是改良过的超威型陶瓷真空管,在挑选合成原料、调配比例时考虑的因素会比原型困难许多,而我们……”和夫耐下性子解释无法突破的原因。

“停停,先别说这么多,我并不是要刁难你。因为接单的还有竞争者——立清工业,从明治时期创立的公司,号称没有不可能的技术,不是我不给你时间而是竞争对手不给我时间。”齐藤部长的猴子脸皱了起来,接着说道,“再给你一周的时间,若再没有制造出成品,那么很抱歉,这可能是你的能力不够,届时我将会有别的考虑。”

和夫瘦高的身体晃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部长,整个特瓷科都在倾全力研发,光是试验过的材料过去二十七天就高达七十一种,还不包括颗粒径度比例及球磨机转速的配合……”

“主任,我知道你相当认真,也为我们松风立下汗马功劳,可是若能力无法胜任,也只能将项目交由他人接手。”齐藤拓也再度打断和夫的话。

和夫双手握拳,高耸的颧骨绷紧,他直视齐藤部长闪烁的眼睛,突然向齐藤部长行九十度大礼。

“既然我能力不足,那我就立刻辞职。”和夫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 ◇ ◇

京都市左京区,海拔九百五十米的白仓岳山脊。

一群年轻登山客,背着轻装缓步而行。

“畔川……步伐慢点,后面的人都快跟不上了。”冈川健一喘着粗气撑着登山杖,对前方五十米远的畔川正胜喊道。

“冈川前辈,你看到稻盛前辈了吗?”畔川正胜回过头大声问道。

“我也没看到,记得走到松元地藏的时候,主任就默默跟在师父后面,师父的脚程又特别快。”通常周末和夫会将部属们聚在一起打球、健走,这是第一次参加润福寺的行脚  [5]  活动。

“在这儿,你们快上来,就快登顶了!”茂密的树林掩住稻盛和夫的身影,他的声音从高处清楚地传来,依照常理判断距离应该不远。

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用早已麻木的双脚,循着和夫的声音方向向上爬。原本以为到攀登到高度九百一十公尺的乌帽子岳就差不多准备下山,没想到润福寺的师父们还是继续往前走。

行脚中的师父,身心都处在冥想的清静状态,没有到达目的地是不会开口讲话的。冈川健一的尖脸上,汗水如瀑布般滴落在鞋尖,他有点后悔参加一日登山活动。这里空气清爽,但身子一动就是满头大汗,平常少运动的他只想马上回家呼呼大睡。

满山嫩绿的榉木、雪松,带着春天特有的干爽气味;未腐的落叶枝条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度越高,视野越开阔,望着连绵山峰接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和夫不禁感慨。

“居士,是否愿意跟着师父继续往上走?”许久未开口的长眉老师父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长眉老师父似乎感觉到和夫的犹豫,他朗声笑了起来。

“挂念后面的同事们吗?”长眉老师父草帽下满是皱纹的脸,闪现着长期苦修下内敛的光芒。

“是……师父真是抱歉,他们过去没有登山的习惯,担心体力可能无法支撑。”和夫抬眼望了望前方背着头陀袋  [6]  ,步履轻快的慧思师父。

“进入中岳后,大约走二十分钟就是南岳了,那里可以看到富士山。”长眉老师父神情悠然地说道。

“富士山?左京区距离那里大概有两百六十公里,别说肉眼就是用最新型的望远镜也无法看到吧?”和夫虽然相当敬重老师父,但听来似是而非的事,却也忍不住辩论。

“因为没有用心。心可以照见万物,甚至看见未来;万事万物都在变动的现在,这一刻我在这里……下一刻我又在哪里?”老师父语带玄机地问。

和夫愣住了,理工出身又是技术员的他,凡事讲求实事求是,对于如此深奥的哲学问题,从未去思索过。

“站在白苍岳南侧山脊的高处,我仿佛可以在雪松枝叶缝隙中,看到富士山白雪皑皑的顶峰。天理市的新林住持也曾说,他日必定能在此地,亲眼见到富士山棱线旁钻石般的光辉。”长眉老师父停了会儿,又继续说道,“你年幼时因罹患重症,所体悟出的心相,便是七种修习禅定  [7]  中,首要的正知……现在居士应该在工作上遇到困境阻扰,但解决的方式无他,唯有向内求方能生出般若智慧。”常在润福寺礼佛静心的和夫,时常向老师父提起少时的过去。

后方传来几声呼喊,和夫的眼神微微向后飘了一下,老师父见状嘴角含笑。

“居士,先告辞。南无、南无,感恩。”老师父眉眼低敛双手合十。

“南无、南无,感恩。”

登山后回到宿舍,又与特瓷科的部属们吃完晚餐,和夫比以往更早回到房间。

整理完当周的工作笔记,正准备拿出行李袋整理东西,一群人连门也不敲就冲了进来。

“主任,听说你辞职了。”心直口快的伊藤谦介首先发难,大鼻头上满是汗珠。

“难怪今天不但请我们吃饭,还破天荒地带我们去登山。”

“特瓷科少了稻盛君的领导,还能是特瓷科吗?”

五六位同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不知所措的和夫团团围住。

“既然主任都不在了,我们还留在这儿做什么?我堂园保夫,也要跟着前辈共进退。”堂园保夫激动地拍胸道。

伊藤谦介更是在旁不断地点头附和道:“没有稻盛君,就没有特瓷科的存在,你走了,我们当然要共进退。”

“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自立门户,轰轰烈烈地跟着稻盛君做一番事业。”冈川健一紧握双拳大声喊道。

“对,就是要自立门户,让稻盛君的技术问世。”在场所有人都愤慨地齐声大喊。

“可是……我们没有资金和设备怎么筹备公司呢?”和夫对于部属要与他一起奋斗的决心,十分感动……但,没有钱真的是万万不能啊!过去松风发放的薪资相当微薄,特瓷科的部属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没钱又没房产可向银行借贷,又怎么能靠着满腔热血,说创业就创业呢?

静静坐在门旁椅子上的青山政次,缓缓开口道:“崭新的未来本就充满不确定性,这段时间看到了稻盛君的冲劲及努力,我也想在你身上孤注一掷……我,也跟随你的脚步。我们来想办法筹措资金,创立公司吧!”

相处近三个月,稻盛和夫对于部属们的照顾,及自身对工作的严谨态度,早就让他们佩服不已。得知和夫前日向公司递交辞呈的消息后,大家就决定追随和夫的脚步离开松风工业,现在又有老长官青山政次义无反顾的支持,更是让在场的人士气大振。

青山政次为了帮新公司筹措资金,连续一个多礼拜写信,带着和夫多方拜访亲友,终于找到愿意相信和夫技术的大学同窗旧友——京都配电盘制造厂的西枝一江先生、宫木电机制造所的董事宫木男也先生、交川友先生。

交川友先生面对大学同窗青山政次的请托仍有点犹豫。

“你真傻,这位稻盛君再怎么优秀,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能成什么大事?”头发稀疏目光灼灼的交川友,身为制造所的董事,行事十分谨慎。

“稻盛君具有一般人没有的热情,必有一番作为。”青山政次跪坐在椅垫上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注视着十多年的好友。

“热情、热情,光有热情就能让事业成功吗?”交川友两手平贴在腿上,动也不动地问道。

和夫再也忍不住,双膝挪动到交川友先生身边,压低身子急道:“将来一定是特殊瓷器的时代,请相信我。”

经过再三的拜访请求,交川友先生终于点头出资,并领着宫木电机制造所的高层主管一起投资。

建立一家新公司所费不菲,电热炉、研磨器材、分析仪器、购买原材料,还有营运资金等共需一千多万日元。

宫木电机高层出资一百三十万、交川先生三十万、青山先生与和夫的特瓷科一百万、西枝先生四十万,西枝先生还以自己的房子抵押借款七百多万。

1959年4月1日,以千年古都为名的京都陶瓷公司正式成立。

*  *  *

[1]  硬质瓷球或卵石。

[2]  用于电视映像管的陶瓷零件。

[3]  特殊陶瓷科。

[4]  1955年丰田汽车出产的第一台全自主的国产车CROWN。

[5]  僧人为寻师求法而游食四方,与禅宗参禅学道的云水同义。

[6]  云游和尚所携带的行囊。



罢工潮


刚从宫木电机仓库  [1]  下班的年轻员工及几位大股东,分别搭车前往东山八阪神社。

下车后,沿着神社后方布满柳树的幽微巷弄徐行,走进古朴的料亭  [2]  ——菊乃井  [3]  。

宽敞的包厢内,料亭主人早已先备好几盘开胃小菜及清酒。

最后一道御饭  [4]  、香物  [5]  、水物  [6]  上桌后,坐在位首左侧的和夫,脸色微红放下酒杯说道:“今日是京都陶瓷公司创立的第一天。”

“先感谢诸位前辈的鼎力支持。”他跪坐在软垫上,躬身向前方三位大股东行礼,额头几乎快碰到榻榻米。

坐在位首,背对壁龛的西枝先生连忙扶他起身。

“我们一起努力、一起努力。”西枝先生厚实的手拉住和夫布满粗茧的掌心。

和夫整了整衣服,正身说道:“承蒙前辈们及各位伙伴看重,愿意信任我们研发的新技术,甚至赌上自己的身家财产。”说到这里,和夫向前一拜后,对着大家继续道,“现在虽借用宫木电机的仓库创业,但是让我们以成为原町一带最大的公司为目标,接着朝西京第一前进……”他喘口气,端起前方的清酒一饮而尽。

“成为西京第一之后,就是以中京第一为目标,接着就是京都第一,实现京都第一后还要朝着日本第一迈进……最后是世界第一。”和夫握紧双拳朝天花板高声呼喊。

“既然要做,目标一定要越大越好,你们说是不是!”和夫激昂地吼道。

大家在此创业晚宴酒酣耳热之际,仿佛也感染到稻盛和夫的激情,纷纷也跟着大声喊着:“中京第一、京都第一、日本第一、世界第一!”

面向檐廊宛如巨大画框的庭院中,白昼般的路灯斜斜地映照着一片翠绿苍劲的孟宗竹。

初春的和风徐徐吹进喧腾的内室,敞着西装的和夫,强忍激动的泪水,望向天空皎洁的明月。

不成功,便成仁!

◇ ◇ ◇

“和夫,还不睡吗?”一双纤手攀住稻盛和夫宽厚的肩膀。

“明天一早还得上班,都十一点了。”她眨着细长的凤眼附在和夫耳边说道。

“朝子,谢谢你愿意陪着我,还记得半年前向你求婚的话吗?”和夫小心翼翼地将朝子拉向旁边的椅子。

“你说,如果所有人都不支持你,我是否还愿意陪在身边助你一臂之力。’”

和夫眼神充满柔情,他将朝子的纤手包覆在自己粗厚的掌心。

“我要为我们的未来打拼,现在我的能力不足,只能委屈你住在这栋小公寓里……”

“住在这里很好啊!”须永朝子笑笑地打断丈夫的话,她指了指窗外微泛波光的夜色,“你看这里的风景多好,三楼的高度刚好看到广泽池  [7]  宽阔的湖面。”

和夫宠溺地捏了捏朝子娇俏的鼻子问道:“身体觉得如何,头还会不会晕?胃口恢复了吗?明天住在鹿儿岛的爸妈要过来,妈妈特别腌了萝卜说要让你开开胃。小家伙今天乖吗?”眼神探向她微隆的小腹。

怀孕三个月零七天的妻子,脸上满是幸福的光辉。他遵守传统,超过三个月后才向父母及岳父母报喜讯,远在九州岛的双亲一听到自己的儿媳妇怀孕,高兴得顾不得店里的事,急急忙忙要赶到京都来。

朝子的父亲  [8]  是东京大学的农学博士,虽然人在韩国协助农业重建,目前赶不及回国,但同样住在京都的岳母三天两头来照顾怀孕初期的朝子,让工作忙碌的和夫放心不少。

“胃口恢复不少,明天的事你不用担心,好好工作吧!新公司成立想必会有更多的事情要处理,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放心上班!”朝子体贴道。

“谢谢你,朝子……”

“我们是夫妻嘛!”朝子柔润的鹅蛋脸满溢着温情。

◇ ◇ ◇

京都陶瓷初成立时的业务来源,基本仰赖松下企业大量订购的“镁橄榄石陶瓷”——电视专用的高压绝缘体。由于机械、员工有限,产品又是和夫一年多前研发出来的新技术,为应付每个月大量交货,全公司加班熬夜超过九点甚至周日上班,都是家常便饭。

连日赶工出货的炎热午后,一场突来的大雨让酷暑降温不少。

兼任社长的宫木先生巡查完厂房内部,便协同担任技术部部长的和夫走出公司。

“我说和夫啊!”

“是,社长。”

“这礼拜别再要求员工加班了。公司的资金还可以承受两三年的赤字,更何况我跟西枝一江、交川友也早有共识,大股东这里不用担心。经营公司如同跑马拉松,不能过于着急,偶尔也要调整步伐。我这一个月来听到近十位员工来向我抱怨,连续工作不得歇息都快撑不住了。”宫木男也的白发在日光照射下显得稀疏。

宫木男也同时是宫木电机的社长  [9]  ,名义上虽为京都陶瓷社长,但除了例行巡视外鲜少到公司,实际的经营、制造、研发皆由和夫处理。

和夫停下脚步看着长官,紧抿双唇。

“今天的朝日新闻看了吗?”宫木问道。

和夫点头。

“日本东京击败奥地利、比利时、阿根廷、美国,已经确定取得1964年奥运会的主办权。”宫木的眼睛闪耀着光芒。

“所以社长的意思是,这波热潮会带动电视机  [10]  的销量吗?”

宫木大力点头并热切地说道:“半年前的明仁皇太子大婚,民众为了一睹睽违已久的世纪婚礼,争先抢购电视,销售量比前三季增加了五六倍,相对而言制造零件的也有不少利润。”

“所以我们更需要跟上业界的脚步啊!社长,公司员工内部我来安抚,结果由我全权负责。”

周末傍晚,终于如期交出当月陶瓷组件,全体员工卸下紧绷的神经,正准备回家时,技术部部长和夫宣布紧急集合。

“感谢大家的努力,让这个月应交给松下的两万支影像管专用绝缘零件能顺利于月底前出货。全国电视机里几乎都有京瓷生产的零件,每个播送出去的影像都有我们的影子、我们辛勤工作的汗水……这些都变成家家户户接收稳定信号的导体,是件相当伟大的工作。”和夫站在台前语带激动地说道,目光如炬地在二十几位年轻员工及伙伴脸上反复流连。

“在业界我们是新成立不到一年的公司,是整个行业里最晚起跑的,既然目标是京都第一、日本第一,甚至是世界第一,就要努力再努力,至少从起跑点开始,以跑百米的速度,咬紧牙关地全力冲刺。今天尽了全力,自然看到明天;明天也尽全力,自然也就看到下星期。”

日暮斜阳从一米高的通风口穿越进来,照亮半间厂房。

和夫眯了眯眼,继续大声说道:“这个月竭尽了全力,下个月会更乐观;今年尽了全力,明年就更有希望。每一个瞬间的努力才是最重要、最可贵的。”台下的员工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被技术部部长内心的激动感染,静默一会儿后,如波浪般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和夫走下旧木箱搭起的站台,向所有的员工深深地弯腰鞠躬,汗水从额头悄悄滴落。

◇ ◇ ◇

京都陶瓷成立一年后,经过全体员工齐心努力,年度结算营业额高达2600万日元,税后盈余有300万日元。

依据经济产业省  [11]  的统计,1959年规模三十人左右的日本企业,共有18393家,总资产  [12]  为372.34亿日元,平均每家200万日元。而1958年至1959年间总资产增加53.46亿日元,平均每家企业增加29万日元。

京都陶瓷公司创立时的总资产为1300多万,高出平均值的五倍,但在年度利润上却高出平均值十倍有余。

“取缔役,这是会计师初步结算出的数字,真是感谢上天、感谢大家……”中午拿到最新年度结算报表的和夫,大步走进办公室。

“是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青山政次从办公桌后方站起来。

“营业额两千六百万啊……税后盈余有三百万。这样一来若每年都保有稳定的利润,五年内便能将西枝担保的一千多万房产赎回……”青山微抖着手,接过会计师刚誊写好的报表。

“桥本先生,这阵子辛苦了,数据整理得非常详尽。”青山压抑着兴奋的情绪,抬头对和夫后方的会计人员道谢。

“代表取缔役、技术部部长,关于年度结算报表尚有要说明的地方。”一身条纹衬衫西裤的桥本先生,是公司少数无须穿制服的内部人员,他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盈余三百万还需扣除股东的分红,才是公司真正的收益。所以能够余下偿还过去公司贷款的资金……”他拿出随身的小型计算器快速拨弄着,“大约是二十万日元。”

青山政次与和夫听到桥本先生报出的数字,仿佛挨了一记闷棍。

“这样说来,还需许多年啊……”青山政次有些失望地低声叹道。

桥本点头应和并说道:“代表取缔役、技术部部长,若没有其他的事容我先告退。”毕业于东京大学、三十五岁的桥本曾在大财团——旧三菱商事四公司  [13]  工作,多年前因三菱商事合并被裁员辗转到京都陶瓷担任会计一职,对于资本额及员工数不及过去老东家五十分之一的京都陶瓷,他并没有抱持太多希望。尤其擅长说大话的技术部部长和夫,做事虽一丝不苟,但在聚会酒酣耳热之际,常将“京都第一、日本第一”挂在嘴边,在桥本眼里简直是毫不实际。

“稻盛部长,松下电器的业务部科长已经抵达。”冈川健一敲了敲半掩的门,尖脸探了进来。

“真是好久不见了,松元君。承蒙贵公司看重,最近订单数量愈来愈多,我们京都陶瓷目前正加紧赶工中,希望这次也能如期交货。”和夫看着熟悉的面孔,客气寒暄。

“和夫,叫我清治就行了,你这样太见外了。”清治傲慢地扬着剑眉说道,直接省略技术部部长的职称,他在心里想:京都陶瓷整个规模加起来差不多是东京中央研究所的一个分部的部门,若直接叫他职称真是太便宜他了。

“我们是老同乡就不用拐弯抹角,这次亲自来拜访是要来提出几点要求,对于下一季的订单,我们松下需要压低进价,最好能降低约百分之三十七。也就是一万日元从一百件增加至一百六十件。”清治一口气说完,接过冈川送来的茶,慢慢轻啜几口。松下电器制造的电视机零部件中,就属京都陶瓷的绝缘体质量及供货最为稳定,创业没多久的小公司就能拥有世界级先进的技术,让去年从美国松下分公司  [14]  回国的清治相当讶异。尤其近二十年前的小学同学和夫竟是该技术的研发人员,更让他始料未及。不过……这技术其他公司也跟着研发出来,后面排队抢着供货报价的厂商至少有三四家。

“清治……这,没问题。你尽管放心,那么在规格上,还有其他要求吗?”和夫眉毛微微抽动,但仍平静地问道。

朝日新闻上周五曾报道:通产省长官要求,在东京铁塔  [15]  完工前后三年内,电视机的价格要从每台二十万降到八万,使之不再是神器  [16]  ,没想到价格压力如此快就影响到供货链。

“大致如此,没有其他的。下周一我会派人将所需产品的规格、数量、出货进度送来,也请你按照所承诺的价格同时送回报价单。”

◇ ◇ ◇

朝会后,周五例行的干部会议上,气氛十分僵硬。

“你也太轻忽随便了!我们的利润也只不过保持在每件二十日元左右,怎么可以如此简单地答应了松下降价的要求?”社长宫木男也恼怒道,好不容易辛苦熬过来的利润轻易拱手让人,也不事先与他们商议。

“目前的业绩来源都是松下的绝缘体订单,可算是我们公司维持运作的唯一来源,若真的要降低售价,就必须降低制造成本或提高生产技术,让单位时间的产值提高,不然,以松元经理提出降价百分之三十七的要求,等同双手将利润奉上。”青山政次说道。

“社长的意思是,完全认同技术部部长的做法?”堂园保夫一改过去对和夫的称呼,直接以职称替代,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气,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转头面对和夫接着又道,“想当初我们八人在松风宿舍盖血印发誓团结一致,成就为世人造福的理想,要先团结一致,不是吗?为何不先经过大家开会讨论再答复松下?”

“我想大家先冷静,听听稻盛君的意思。”伊藤谦介推了推宽脸上的金色镜框,身为堂园保夫大学的好友,最了解他心直口快的性格,赶快打个圆场。

堂园保夫用力抓了抓自己短硬的头发,快速拉张椅子坐下。

所有人都围坐在长形的会议桌旁,和夫脸色沉重地站在股东及干部们面前深深地鞠躬,停了三十秒后才缓缓起身。

“我了解大家的不安,毕竟我们投注了相当大的心血及努力才让刚诞生的公司茁壮,请先原谅我当时直率的决定……身为一位技术人员,最大的成就莫过于亲手将自己研发的新技术推上量产实用的市场,并为公司带来利润。担任技术部部长的我,相当清楚当初若不是大家出钱出力,看重区区在下……”和夫的声音有些断续,他稍微闭眼吸气后说道,“当时记得冈川、畔川、滨本、堂园,还有伊藤,大家喝酒围坐在松风的宿舍里跟我说,即使公司经营不善要到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兼差,也要支持我的技术。那时我就不断地告诉自己,为了这份坚定的信任及情谊,必须全力以赴卖命工作,因为没有退路啊!”

和夫瘦高的身躯顿了一下,狭长的眼睛变得清亮,这时会议室内的空气仿佛凝结般,只听到隔墙外闷闷的压模声。

“技术是日新月异,若没有持续创新就会被淘汰。我们的镁橄榄石陶瓷绝缘体在业界目前尚不容易被取代,但毕竟松下订购这产品已持续一年之久……”

和夫对着创业伙伴说出内心的担忧,客户压低进价是必然的,况且政府的态度是要企业主降低电视机的售价,使神器尽快普及。单一对象利润并不具长久性,在调整同时也要不断地开发新技术、新客户……

整整一个下午,和夫像传教士般将自己对公司的经营理念、现在采取的方法……滔滔不绝地阐述着。

自京都陶瓷公司正式营运以来,西枝一江、青山政次、稻盛和夫都不断为开拓新客户积极地去拜访东芝、三菱电机、索尼、日立制造所、日本电信电话公社等各单位开发显像管、收发电信管、真空管的业务。

数十个月来,无论酷暑或寒冬都不断地拜访新客户,甚而远至积满深雪的富山县立山山麓,但如此辛苦却还是一再遭到拒绝;好不容易接获新订单,也是其他公司望之却步的烫手山芋。眼前稳定支撑公司的就只有松下电器,所以无论谁听到松下有风吹草动,都会惊慌失措。

“稻盛君,往后的业务决策你就放手去做吧!”西枝一江垂着卧蚕般的眉毛说道。

“我们相信你。”青山政次走过去右手紧握住和夫的肩。

◇ ◇ ◇

一年又一年地熬过去,和夫带领着全体员工不断地挑战极限,将所有争取到的订单都当作“未来进行式”执行。没有应有的模具就立刻采买二手货,没有生产技术便绞尽脑汁思考出办法,甚至开发出新的途径超越专门业者,制造出三菱电机的“传讯管冷却筒”  [17]  。

“宵夜乌龙面来啰!”一声吆喝,厂房里的员工全挤到门口。

“这次的面有请老板多添点,大家别多拿,分量绝对够。”负责买面的人扯着喉咙大喊并从饭箱里端出一碗碗热腾腾、漾着昆布香气的面。

厂外三米处的稻田旁,蛙鸣声此起彼落,除了几盏昏黄的街灯,再远处便是漆黑一片。

“九点了,铁男、森、小川怎么还在这里,今晚不是还要上课吗?”有人问道。

“两个月前他们就毕业啦!”从松风工业跟着和夫创立公司的滨本昭市,特技似的捧着三碗面说道,矮短的身材给人稳重的感觉。

“恭喜啊!高中毕业了,跟着大家继续打拼吧!”管理出货的堂园保夫大口吃面跟着说。

“感谢前辈们的提拔,日后还请多多照顾。”眼睛炯炯有神的铁男垂手站立在饭箱旁,穿着同样的卡其色工作服却难掩一脸青涩。他等全部的人都拿完后,才端起最后一碗默默走到员工置物区。

“稻盛君,乌龙面要趁热享用……”伊藤谦介拍掉身上的粉尘对和夫说道。

和夫的眼光停在铁男结实如熊的背影上,问道:“他是去年刚进公司的夜间部高中生,怎么?”

“他啊,每次宵夜都是带回家的,听说为了要省钱。”有人见怪不怪地说。

十点,通亮的厂房暗了一半,伊藤跟着和夫做例行的巡查,检视明天的备料及机器。

“你先回去吧!我这里还有最新的美国期刊要整理,必须要着手新的研发试验。”和夫撑着疲惫的眼皮。

“有几组压模机的状况不太稳定,我也要留下测试,免得明天赶工时出现生产断链。”伊藤的圆眼微红,勉强打起精神道。

一周七天中平均三天留宿公司,在几位创业股东眼里早已是稀松平常,他们对未来三五年甚至十年并无任何规划蓝图,只凭借着“竭尽全力过完今天,当下解决任何问题,累积比别人更多努力,未来就在眼前”的信念度过每一天。

◇ ◇ ◇

松元清治挤在山本线晨间通勤高峰的电车中,俊朗英挺的外形引起不少人注目。

在松下电器担任科长一职的他,五天前就应该返回位于东京的中央研究所,可是和夫的转变着实令他诧异,令他在拜访完附近的岛津制造所后,好奇地多停留了几天。

隔壁两名乘客的对话引起了他的兴趣,尤其他们身上熟悉的制服样式。

“森,明天你可以先借我五千块吗?”

“怎么啦?钱又不够啊!看你只要留下加班,宵夜都带回家当早餐,也未免太拮据。”

“其实我高中没毕业就已经结婚了,因为林子怀孕了!”说话的男人叹了口气,松元注意到他壮硕的体格及炯亮的眼神。

“铁男君,没想到你负担如此沉重,唉……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每个月扣掉寄回老家的钱后,剩不到一万……”

“你们是京都陶瓷的员工吗?”松元堆满笑容客气地问道。

铁男、森两人警戒地看着跟他们搭讪的陌生男子,但他笔挺的西装及身上的书卷气息让他们放松下来。

“我是贵公司的客户之一,先前曾去拜访,所以认得出你们。”松元指的是京都陶瓷的员工制服,他顺势递出张名片。

“一间正常的公司,每年都应该会有固定的调薪及年终奖金。”松元的嘴角漾出好看的弧线,“若没有也可以好好地争取,你们年轻又充满活力,或许考虑来本公司也是一个选择。”说完电车刚好到站,松元提起公文包挥手致意后潇洒地下车。他几乎可以预知和夫日后会遇到什么难题。

进入四月,鸭川旁的樱花盛开,春光下波光粼粼映照着岸边深浅交织的粉红,美到令人窒息。

上班途中,和夫还沉浸在昨天与妻子朝子及一岁半大的女儿一同到鸭川游玩的情景。

半年多来忙碌的工作让他无法好好陪伴家人,上周六交出三月订货,新客户也在顺利洽谈合作中。心情放松之余,昨天第一次带着全家人出游,也算是慰劳自己。

“十几位员工聚集在办公室外,要求跟技术部部长谈话。”桥本先生捧着账册,在门旁探头道。

和夫坐在测试仪器后方,点头示意一行人到隔壁会议室。

“请部长收下。”带头的员工双手平举弯腰,将白色信封递至和夫面前。

和夫当场将书信拆开,脸色越来越凝重。

公司二十八名员工中,将近一半提出如此要求……这叫公司如何正常经营下去。

“铁男,你在公司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吧!”和夫对带头的员工说道。

“还请部长答应我们的请求。”铁男没有回答和夫,晶亮的眼睛直视着他。

“好!我们好好谈谈。”

和夫停下手边的研究进度,请不相关的人员暂先离开办公室,专注与十一位员工协谈。

过了晚上七点,办公室的门还没打开,透过玻璃窗仍可看到他们讲话时激动的手势。

厂房内的大灯仅剩门口亮着,其他人都已陆续下班回家。和夫眼看在公司谈不出什么结果,便将十一位递交要求书的年轻员工带回嵯峨野广泽池旁的住所。

十一个年轻员工与和夫围坐在五坪大的客厅中,茶几上摆放着朝子切好的水果、点心及冲好的抹茶。

敞开的窗户对着广泽池,空气中却弥漫闷热的气息。

“请保证每年的加薪比例和多少月份的年终奖金,否则我们必须辞职。”铁男坚持着。

“约定明年加薪比例多少,口说容易,但若不能实现就如同欺骗,如此轻率的决定不是我的作风。”和夫恳切地说道。

“部长您表达的诚意我们感受得到,可是按照年薪加薪本来就是劳工应有的福利,况且工作一年多,年底时的奖金也没有下落。”年龄最小的森有点动摇。

“我跟股东们何尝不希望公司能如期调整薪水、发放奖金,但也请你们体谅,目前公司还是草创阶段,一切都在建设中。你们从在校生阶段就没日没夜地跟着加班,几乎没有休息时间……这些付出我都看在眼里。”

“若知道我们的付出,也请部长依照惯例答应每年的加薪比例。”铁男不待和夫说完,就睁着微带血丝的大眼睛,沙哑地低吼道,语毕便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告辞离去。

谈判宣告破裂。

◇ ◇ ◇

清晨,落英缤纷。

初春的天气仍偏湿冷,天空慢慢飘下细雪。

京都四条通东端的八坂神社,不见平时如织的游客,只有几名师父清扫着刚落下的花瓣。

整夜未眠的和夫,搭上头班电车往董事西枝先生位于神社后方的住所,却扑了个空。西枝的家人告知,西枝先生上班前都有在神社内参禅静思的习惯。

和夫束高大衣的衣领,快步走上石阶穿过红色的西塔门。

“早啊,稻盛君!”走进偏殿就听到西枝先生健朗的声音,仿佛预知和夫会到访一般。

西枝先生乡下学者的敦厚外表,散发着不同于公司内的亲和力,他身旁坐着位身穿赤袈裟、眉骨微凸、年约四十的师父,让和夫想到过去松风工业旁润福寺的长眉老师父。

“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西片担雪师父。”西枝向和夫说道。

西片师父双目低垂,沉静地对着和夫双手合十,口称南无后默默离席。

“昨天员工事件没有获得解决吗?”盘腿而坐的西枝看出和夫的烦恼。

“唉……”和夫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尤其是带头的铁男,根本无法沟通。”他将昨晚十一名年轻员工从公司商谈到嵯峨野家中的事叙述一遍。

西枝没有立刻回话,抬头望着神殿外伞盖如荫的巨大檀木林。窗外朝阳轻洒在黑瓦上,薄雪很快地消融。

“西片师父刚与我谈论到精进与同体心。”西枝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我们京都陶瓷业绩进展得飞快,出乎大家的意料。稻盛君是功不可没啊!但是,员工们毕竟是仰赖公司生存的,在认真付出后,必会要求回报,这是人的本能。本能必须用同体心  [18]  去体谅……也就是诚意、正念的导引。”

“诚意正念。”和夫重复这句话,眉头渐渐舒展。

浑厚的钟声从正殿后方响起,惊飞几只栖息在窗边的麻雀。

“心烦时多到神社走走,或者静下心跟着师父打坐也无妨。唯有定才能有般若智慧解开烦恼。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公司,我还要多留一会儿。”西枝一江无框镜片后的眼睛似笑非笑,“他们坚持离职也就放手吧!强摘的果实不甜,不用担心太多员工离职造成亏损,不用太忧虑我们,资金还挺得住,如果希望他们继续为公司打拼,就好好想想再跟他们沟通。”西枝先生完全不担心因公司还不上贷款而导致自己唯一的房产将被拍卖的事,因为他信任和夫,相信他创新的技术及未来的市场需求,相信他的赤诚及努力。

接着,和夫继续与十一名递交要求书的员工恳谈了三天三夜。内容无所不包,从他们的生长背景、求学过程、家庭状况、对公司的期望,到和夫进入前公司后又创业的心路历程,全都坦承公开毫无保留。

二十九岁的和夫第一次体认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是多么沉重。原以为只是呼应朋友对他的期待——“让技术问世”,单纯地成立公司,没想到还肩负着员工未来的人生。

这些坚决要求加薪的年轻员工,渐渐被和夫的诚意感动。

“我是一个重信诺的人,做不到的事不会因为要安抚你们就信口开河地胡乱答应。有勇气辞职,何不也拿出勇气当作被我骗一次,留下来吧!”

“勇气……”年龄最小的森讷讷地说道,旁边的铁男瞪了他一眼。

森想到往常加班时的宵夜乌龙面,技术部部长总是等到每个人都吃饱后才默默拿起筷子的情景。

“好!我愿意相信部长一次,留下来继续为公司打拼。”森向和夫弯腰鞠躬,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小川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表示愿意撤回要求书,相信公司将来日益茁壮后,必定会给他们更好的保障及福利。

铁男冷着脸不发一语,最后只剩他一个人远远坐在和夫面前。

十度左右的低温,铁男气血攻心热得浑身冒汗,上衣几乎湿透了。

“无论您说什么好听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撤回要求书的。”铁男用尽气力一字一句地说着,他没想到当初一同盖血印的同伴们,竟然都被油腔滑调的部长说服。脑海浮现出林子及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可爱的脸蛋;账户上仅剩两千三百元日元,还是向森借来应急的。今天若不答应要求的条件,明天立刻辞职,转投制度好福利佳的松下电器。离开时也一并说服其他人到松下工作,一家没办法确定给予员工未来保障的公司,待在这里就是浪费生命。

和夫专注地看着他,内心不断地翻腾。

“我是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员工的,公司若利润增长,增加的部分必定会回馈到你们身上,我如果做出背叛你的事……”和夫突然起身跪坐在铁男跟前,两眼牢牢盯着他,“你……大可杀了我。”

“部长……你……”铁男原本僵直的背膀垂了下来,“我……”他低头不敢直视和夫,大颗泪水簌簌地掉落。

“我……愿意追随部长您,继续跟着公司奋斗下去。”铁男哽咽道,熊般壮硕的身躯不断地颤抖。

送走铁男,和夫站在公寓大门前仰头看着云雾半掩的新月,夜里凉风夹带湖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和夫的心情异常沉重,公司虽小,年轻员工却把将来寄托在自己身上;鹿儿岛老家的家人们至今都还居住在郊区租赁的小房子中,妹妹绫子的亲事因为嫁妆的缘故,一再拖延,自己连老家的亲人都照顾不好,却要照顾员工们的一生,是不是当初创业太过莽撞了呢?

站在外面许久,和夫才疲惫地回家,问题不断萦绕在脑海里,直到天空亮出鱼肚白,混乱的思维突然豁然开朗。

他在书桌前摊开记满工作须知的笔记本,慢慢写下:

追求全体员工物质与精神两面的幸福。

略为沉思,又提笔继续写下:

对人类的进步发展,做出贡献。

又将书封内一张泛黄的纸拿了出来,这是他成立公司时父母亲北上京都探望时,父亲畩市偷偷塞给他的,跟他说这是奇迹的证据,上头苍劲的字迹写着“唯有靠病人的求生意志”。

那是一张十多年前未发出的病危通知书,当年由松元医师转交给父亲。

对父亲而言,和夫当年战胜结核病而活下来,是个奇迹;赤手空拳成立精密陶瓷公司也是奇迹;现在为了要守护员工的幸福更要创造奇迹。

婴儿床内原本熟睡的女儿津子翻了个身,和夫轻轻走去抱起刚清醒的女儿,厨房传来朝子煮饭切菜的声响。

若为了满足自己的研究欲望而经营公司,即使获得成功,也是牺牲员工所获得的结果。公司更重要的目的,是保护员工与其家人的生活,并以员工们的幸福为目标。

和夫内心满溢着前所未有的充实,看着远方墨绿色山陵渐渐与后方初升的朝阳融成一片金黄。

*  *  *

[1]  1959年位于京都市中京区西京原町101番地。

[2]  料亭——日式高级餐厅。

[3]  位于京都东山八阪神社后方,创立于1912年,现为日本米其林星级餐厅。

[4]  由鲷茶渍、笋御饭、山葵、木之芽、胡麻等组成。

[5]  菜种渍、胡麻大根、柴渍等组成。

[6]  饭后甜点。

[7]  位于京都府京都市。

[8]  须永长春,本名禹长春,专攻植物种子培育,曾回祖国——韩国,帮助重建荒废的农业,被尊称为“韩国近代农业之父”。

[9]  相当于我国的总经理。

[10]  1953年电视放送开始,日本国民只要家中拥有电视皆能收看。

[11]  相当于我国的经济部。

[12]  有形固定资产投资总额。

[13]  三菱商事、不二商事、东京贸易、东西贸易,于1954年合并为三菱商事。

[14]  松下公司于1959年9月在美国成立美国松下电器株式会社,作为海外事业扩充的第一步。

[15]  东京铁塔于1958年12月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