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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宜之法




说到“权宜之法”,我想起一个故事。大家知道,1997年香港回归之前,我国政府和末代港督彭定康之间,是不怎么愉快的。但是有一次,在一个国际会议上,我们的周南大使和彭定康狭路相逢,面对面地碰到一起了。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而且彭定康还把手伸了过来。这是个麻烦事啊!人家伸了手,你握不握呢?不握是不行的。在这种外交场合,不握就是不礼貌。想当年,周总理向美国国务卿杜勒斯伸出手去,杜勒斯没有握,就成了世界外交史上的一个事件。握,也是不行的。因为在这个时候,不能跟他太友好。这可咋办呢?周南的办法,是双手合十。刚好这次国际会议,也正是佛教大会。周南大使这么做,也很自然。结果,礼貌也有了,态度也有了,很机智。

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个朋友是纪委工作的。他跟我讲,他们下去查案子的时候,有一个难办的事,就是地方上的宴请参不参加。参加?那好,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你案子甭查了。但是一餐都不吃,也不近人情,而且工作也不好开展。他的办法是什么呢?是事先讲好:到的这一天,接风这餐饭,吃。走的那一天,饯行这餐饭,也吃。其余时候,一日三餐,我们专案组自己吃,全部吃食堂,吃工作餐,绝不接受宴请。临行时,地方上要送礼,可以,两瓶酒,两条烟,决不多收。当然,宴请也好,礼品也好,都决不接受涉案人员的。这样,原则也坚持了,面子也给了。

所以,有经有权,要靠实践。实践当中,总会想出各种办法来。当然,大家要听我讲,也可以提几条原则性意见。

第一,抓大放小,也就是“大事经,小事权”。中国有些成语,针锋相对啦,寸土必争啦,恐怕不一定好。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是你死我活,是残酷斗争,是成王败寇。这是斗争的哲学,战争的思维,不是和谐的哲学,和平的思维。和平的思维,是主张谈判的,也是主张让步、妥协的。当然,让步、妥协,也要有尺度,有底线,有策略,那就是“原则问题不能让步,枝节问题可以商量”。因为谈判的时候,你总有一些是不可以讨论的。比如中英两国就香港问题谈判,小平同志就说主权问题不能谈。但是,也总该有一些事情是可以商量的。什么都不能商量,那还谈什么判啊?所以,原则问题必须针锋相对。非原则问题,“让他三尺又何妨”嘛!中东谈判,不也主张“以土地换和平”吗?怎么能“寸土必争”呢?总之,大问题,骨子里的东西,绝不让步。鸡毛蒜皮,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不哑不聋,不做阿公,搞那么清楚干什么?像海瑞那样,手下的文书领办公纸,也要自己数。发给你十张,交回来也得是十张,不能贪污国家的那张纸,这就清得有点过头了。结果,海瑞派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官员就集体辞职。这活没法干嘛!

或许有人会说,你讲的这个“抓大放小”我不同意。我认为大事小事都重要,甚至小事更重要,“细节决定成败”嘛!所以,我的主张,是“大事不含糊,小事不马虎”,你觉得怎么样?这个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回答:很好!我还可以愉快地告诉你,我自己就是这种风格。我写稿子,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放过的。即便如此,我仍然难免出错,笔误、口误不断。如果再大大咧咧、马马虎虎,那还得了?所以,我很赞成你的主张。

不过,我也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我能这样做,是因为我乃“文化个体户”。我在工作的时候,一般不需要与别人协调,也就不存在哪些让步、哪些坚持的问题。如果需要协调呢?就得“抓大放小”了。比如《百家讲坛》的节目,根据时长的规定,播出内容只能是三十三分钟。这就总得删掉一些东西。那么,哪些保留,哪些删去?也只能权衡轻重。也就是说,大事经,小事权,是讲需要权宜的时候。不需要权宜,就另当别论。

第二,得意忘形,也就是“方向经,方式权”。这一条,也可以理解为“内容经,形式权”,或者“目标经,路径权”。就是说,你要做什么,你的努力方向是什么,终极目标是什么,这个是不能改变的。否则,权宜就没有意义,或者就成了见风使舵,也就“不宜”。但是,如何达到目的,是可以商量的。这就好比你到某个地方去,走哪条路,是坐船、坐车,还是坐飞机,是可以选择的。又好比我们写文章,做讲座,实质性的东西得死守不放,表达方式则可以随意一点,可以根据情况来。方向、目标、内容,这是“意”;方式、路径、形式,这是“形”。只要得“意”,就可以忘“形”。当然,无论怎样权宜,你选择的,都只能是“正当手段”。你不能说,既然手段可以权宜,那我就去偷去抢。这肯定是不可以的。

第三,各行其是,也就是“下级经,领导权”。此话怎讲?就是同一个单位,企业也好,政府部门也好,在原则性和灵活性问题上,要有分工。原则性是由下级掌握的,灵活性是由领导掌握的,办事员不能有灵活性。办事的人也灵活,那就没谱了。领导为什么就可以灵活呢?因为他掌握全局,知道什么是西瓜什么是芝麻。而且,你不可能每件事都捅到领导那里去。这样,灵活处理的,总是少数,无碍大局,不至于伤及原则。

第四,讨价还价,也就是“不能最好,就退而求其次”。这也是孔子的主张。《论语·子路》记载孔子的话说——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什么意思呢?我们交朋友,最好能交到“中庸之人”,叫做“中行”。万一找不到呢?那就交“狂者”,或“狷者”。狂者,就是积极进取,突飞猛进,勇往直前的。狷者,就是消极抵抗,守住底线,有所不为的。这两种,也对付。

这话看起来,好像不符合中庸之道。因为所谓“狂者”,其实就是“过”。所谓“狷者”,其实就是“不及”。过犹不及,怎么也可以交往?对此,孟子有一个解释。在《尽心下》,孟子说,孔子难道不希望与“中庸之人”交往吗?可是不一定找得到嘛!也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看来,就连中庸,也可以打折扣,可以商量,可以权。在这里,中庸是经,狂狷是权。

但是,请大家注意,孔子的“讨价还价”,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这条底线,就表现于所谓“狷者”。狷是什么?有所不为。什么不为?不道德的事情,不正确的事情,绝对不做。我是很看重这一条的。因为做一个勇士,做一个烈士,这个标准太高了,大多数人做不到,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因此,我的主张,是守住底线。比方说,讲话。你说我这人永远说真话,我所有的真话都说出来,我想什么就说什么,做得到吗?可能有人做得到,但未必所有人、大多数人都做得到。那怎么办呢?守住底线。什么底线?不说假话。如果这也做不到,那就再退一步,守住最后一条底线——不说话。这,总做得到吧?

何况这与说真话也不矛盾。不能说话的时候不说话,一旦说话就不说假话,那么,你所说的,岂不都是真话了?所以,这也是很多伟大思想家的主张。康德就说,一个人所说的必须真实,但没有义务把所有的真实都说出来。我现在奉行的,就是这个道德标准。我说的每句话都必须真实,但是我不承诺说出所有的真实。坦率地告诉各位,我肯定有很多话,这辈子都不会说出来,就烂在肚子里了。但只要开口,就不说假话。实在不行,就沉默。不要小看这个沉默!现在有些人老是喜欢唱高调:某某问题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某某事件你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我觉得能够做到沉默就可以了。想想“文革”期间,如果当时六亿人民都能够沉默,都不跟着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会怎么样呢?历史都要改写了。

所以,我们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守住底线”。守住底线,比追求高尚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