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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仪容




再说“美仪容”。

喜欢漂亮,跟崇尚智慧一样,也是那个时代的风尚。从汉末到魏晋,都如此。我在中央台讲《品三国》,说诸葛亮是帅哥,周瑜、孙策是帅哥,遭到一些人的批评。为什么批评?他认为这是“以貌取人”。讲这些英雄人物,你应该讲他的内心世界啊,英雄业绩啊,民族大义啊,等等。怎么能讲他长得漂亮呢?你这是什么导向?

这些批评我的人,不懂历史。他们不知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我讲历史,首先要尊重史实。你同不同意这种价值观,是另外一回事。但倘若风气如此,你不能避讳。比如西晋有位诗人作家,叫潘岳,可能是当时的头号美男子。还有一位诗人作家,叫左思,则奇丑无比。他们两个的“待遇”,就天差地别。《世说新语·容止》说,潘岳年轻的时候,在洛阳,喜欢拿着弹弓出去玩。他一出门,城里的女人,老老少少,全都出来了,手牵着手围着他看。左思见了很羡慕,也拿一个弹弓出来玩,结果所有的女人都冲他吐口水。这事《晋书·潘岳传》有另一个版本,主人公则是潘岳和张载。张载,也是长相“甚丑”。因此,潘岳坐车出去玩,女人们都来送水果;张载坐车出去玩,男孩子都向他扔石头。结果,潘岳空着车子出去,一车水果回来。张载空着车子出去,一车石头回来。

由此可见,那个时代的风尚,就是“以貌取人”。这种风气,曾经弄得曹操很尴尬。我一直认为,曹操不肯称皇帝,形象不好是原因之一。当然,不是全部原因,也不是主要原因,更不是根本原因,但多少起了点作用。因为在那个时代,形象很重要。一个人的长相,甚至可以决定他的成败荣辱。比方说,立储。按照礼法,应该立嫡长子。但袁绍的选择,却是小儿子袁尚。原因就是,袁尚“貌美”(《三国志·袁绍传》)。再比如孙策,帅哥一个。后来受了伤,脸被划破。孙策就说,我的脸都变成这副样子了,还能再建功立业吗(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于是大吼一声,创口破裂而死(《三国志·孙策传》裴松之注引《吴历》)。所以,形象太差的人,要想夺了人家的位子自己当皇帝,是不太容易服众的。

曹操长得不好吗?恐怕是。陈寿的《三国志》,对那些主要人物,不少都有外貌的描述。比如袁绍,是“有姿貌威容”;刘备,是“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诸葛亮,是“身长八尺,容貌甚伟”;刘表,是“长八尺余,姿貌甚伟”;孙权,是“形貌奇伟,骨体不恒,有大贵之表”;周瑜,是“长壮有姿貌”等等。唯独对于曹操这个一号传主,相貌如何,一个字都没有。要知道,曹操是魏武帝啊!这样重要的一个人物,如果也像袁绍、刘表、诸葛亮、周瑜一样,高大魁梧,一表人才,肯定要大书特书,对不对?为什么不写呢?实在说不出口。可见,曹操的个子一定不高,长得也不咋的。但他是开国皇帝呀!总不能像写刘伶一样,说什么“身长六尺,容貌甚陋”吧?不能这样写,又不能编谎,只好不写。

何况还有旁证材料。《世说新语·容止》第一条,记录了一件事情,很能说明问题。什么事?就是曹操当了魏王之后,有一次匈奴派了一个使节来。曹操觉得自己个子太矮,又不好看(自以形陋),恐怕镇不住那匈奴人(不足雄远国),就让崔琰做替身。崔琰也是当时的名士,人很漂亮,个子也高,说话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刘孝标注引《魏志》的说法,是“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气质棒极了。于是曹操就把崔琰请出来,穿上魏王的衣服,坐在榻上假扮魏王。榻,当时叫“床”。他自己,则扮成一个卫士,拿了把刀,站在“床头”。接见完毕,曹操就派特工去问匈奴的代表,说今天感觉如何啊?匈奴代表说,魏王(他指的是崔琰)“雅望非常”啊!但是呢,他旁边站的那个“捉刀人”,才是真英雄。曹操听说以后,马上派人把匈奴的使节杀了。

这就可以说明两点。第一点,曹操确实形象不佳,连他自己都自惭形秽。第二,长相外貌固然重要,精神气质就更重要。所以匈奴的使节说,床头捉刀人,才是真英雄。

实际上,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就说曹操“姿貌短小,而神明英发”。这是完全可能的。像曹操这样的人,不管长什么样,都一定是霸气十足,不怒而威,能在自己的周围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让你不知不觉地被他所控制。这,其实也是一种风度。

当然,曹操的风度,严格地说,是“帝王气象”。所谓“魏晋风度”,则主要是“名士派头”。作为魏晋名士,第一还是要漂亮。怎样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当时有许多比喻。用得最多的,是“玉”。比如西晋名士卫玠,就被称为“璧人”。据《世说新语·容止》以及刘孝标的注,当时卫玠只要一出门,则“观者如堵墙”。其风头之健,绝不亚于今天的影视明星。看见他的人,都说谁家会有这么漂亮,像璧玉一样的人儿啊!甚至就连他的舅舅,也就是前面说过,被其父亲引以为豪的那个王济,见了卫玠,也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惜,这位“璧人”身体太差,不经看。没看多久,就生病死了。当时的人,便又都说他是被看死的(时人谓看杀卫玠)。魏晋风尚,由此又可见一斑。

被称为或看作“玉人”的,还有好几个。一个是与“竹林七贤”同时的裴楷。此人“有俊容仪”,哪怕衣冠不整,布衣草鞋,蓬头垢面,也好看,大家都管他叫“玉人”。人们甚至说,看见裴楷,就像“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还有一个,就是王夷甫,也就是王戎的堂弟王衍。此人的特点,是“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手上时常拿一只白玉柄的麈尾,那玉柄跟他的手简直没有区别。大将军王敦甚至说,王衍如果跟众人在一起,那就像“珠玉在瓦石间”。所以,王濛和刘惔要蔡谟拿自己跟王衍比,确实是不怀好意。另外,魏的夏侯玄,也一个漂亮人物。魏明帝曹叡曾经把他跟毛皇后的弟弟毛曾,都任命为黄门侍郎,坐在一起,结果被称为“蒹葭倚玉树”。蒹葭,就是芦苇。没长穗的叫蒹,刚长出的叫葭。可见,一个人,如果不漂亮,没有风度风采,哪怕是皇亲国戚,也吃不开。

的确,魏晋是一个极其爱美的时代。那个时候的人,不仅爱美,而且“爱憎分明”。对那些不怎么样又缺乏自知之明的,他们毫不客气地讽刺挖苦。对所谓“漂亮人物”,则不吝溢美之词。比如简文帝司马昱,就被誉为“轩轩如朝霞举”;王濛的孙子王恭,则被誉为“濯濯如春月柳”。轩轩,高扬飞举的意思;濯濯,明亮清朗的意思。一个气宇轩昂,有如日边朝霞;一个风姿绰约,有如月下春柳。这可真是漂亮极了。

其实王恭的爷爷王濛,也是个漂亮人物。漂亮得连他自己,也忍不住要自我表扬。他常常拿着一面镜子看自己,怎么都看不够,还叫着父亲的字说,王文开呀王文开,你咋生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儿子呢(王文开那生如馨儿)?这倒不是王濛自作多情,当时的人也夸他,说是此人简直就是神仙(此不复似世中人)。

不过,王濛再漂亮,也比不上杜乂(杜弘治)。蔡谟就讲,你们都说王濛漂亮,那是因为没见过杜弘治。当然,前面说过,蔡谟跟王濛是“冤家”,可能会贬低王濛。但杜乂漂亮,则恐怕是事实。因为王羲之就说杜乂“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王羲之是艺术家,眼力应该不错。何况他自己,也是“飘如游云,矫若惊龙”,风采极佳的。

应该说,到了王羲之这个份上,所谓“美”,就不仅是外形的漂亮,更是气质的高贵了。实际上,所谓“美仪容”,原本就包括了内在修养和人格魅力。比如嵇康,就是这样的人物。有人曾经对同为“竹林七贤”的王戎说,嵇康的儿子嵇绍真是“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鹤立鸡群这个成语就从这里来)。王戎立马便说,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爸!

那么,嵇康又是什么样子?他的朋友、同为“竹林七贤”的山涛,曾经有一个描述,叫“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岩岩,就是高大的样子。傀俄,就是倾颓的样子。这就是说,嵇康呀,他平时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孤独的松树;喝醉了酒,则像碧玉堆成的一座山,马上就要“哗”地塌下来。孤松独立,玉山将崩,请大家想想,这是一种怎样的形象?(以上均见《世说新语·容止》及注)

这样的人物品评,在中国历史上也算空前绝后了。事实上,美仪容的魏晋风度,是中国人智慧艺术化和人间化的一个里程碑。它的意义,我们后面还要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