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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假假




还是再来看嵇康。

前面说过,嵇康是被司马昭杀掉的。他的被杀,直接原因是得罪了钟会。但是,如果司马昭不讨厌他,钟会也不可能得逞。司马昭为什么讨厌嵇康呢?又与嵇康的朋友山涛有关。山涛,也是“竹林七贤”之一。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嘛!但是后来,山涛出去做官了。这倒也没什么,因为竹林七贤,个个都做过官,或有官衔。比如嵇康,中散大夫;阮籍,步兵校尉;向秀,黄门侍郎;刘伶,建威参军;阮咸,散骑侍郎。王戎的官就更大,一直做到司徒、尚书令。山涛呢?开始做小官,后来做到尚书吏部郎。问题是,嵇康做官,是为曹魏服务;山涛做官,是为司马效劳。这倒也罢了。可是山涛因为“另有任用”,便推荐嵇康接任自己的职务。嵇康就生气了,就写了一篇文章,叫《与山巨源绝交书》,要跟山涛断交。绝交就绝交吧,他还要讲道理,讲自己为什么不能出来做官的理由,一共九条。就是这九条理由,把司马昭得罪了。

嵇康的九条理由,是什么呢?七条叫做“必不堪”,就是“我受不了”;两条叫做“甚不可”,就是“你们受不了”。哪七件事情呢?嵇康说,第一件,我喜欢睡懒觉。做官以后要按时起床,我受不了。第二,我喜欢抱着琴散步吟诗,或者出去钓鱼打猎。做官以后,旁边跟着秘书、警卫,我受不了。第三,我这个人不喜欢洗澡,衣服里面有很多小动物,经常要抓挠。上班开会,必须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累了不能躺,痒了不能抓,我受不了。第四,我是不喜欢写信的。让我每天写很多的公文,我受不了。第五,我不喜欢吊丧。做了官就不能不去,我受不了。第六,我不喜欢俗人。做了官,就得天天跟他们打交道,我受不了。第七,我很不耐烦,每天给我那么多工作做,我受不了。

谁都看得出,嵇康这“七条受不了”,一句正经没有。这就等于公开宣布,老子没把你们那破官放在眼里。请大家想想,这岂非故意让当局难堪?不过,更严重的,还是所谓“甚不可”,也就是“你们也受不了我”。哪两条呢?第一,叫做“非汤、武而薄周、孔”。汤就是商汤王,武就是周武王,周就是周公,孔就是孔子。这就是说,我,是反对商汤、周武,看不起周公、孔子的。你们,则是要以商汤、周武为先王,周公、孔子为圣人的。我们理念冲突,你们受不了我。第二,叫做“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也就是说,我这个人是很耿直的,疾恶如仇的,说话很随便的,遇到什么事情就发飙的。我的政治理念跟你们不一样,还喜欢发飙。你把我弄到你的政府里去,我天天发飙,你们受得了?

当然受不了。还不是以后受不了,现在就受不了。所以,司马昭就把他杀了。

这是嵇康的公开声明。但是我们去看他给儿子写的信,可就完全两样。他写《家诫》的时候,儿子还不到十岁。他怎么教育儿子呢?他说儿啊,以后长大了,做人要小心。如果做一个小公务员,对你的领导,恭恭敬敬就可以了。不要黏黏乎乎(不当极亲密),不要老去见他(不宜数往)。实在要去看领导,也要掌握时间,去得是时候(往当有时)。如果还有别的同事也去,就不能一个人走在最后面(不当独在后),更不能单独留下来(又不当宿)。因为万一第二天,你的同事挨批评了,他就会怀疑是你告的密。喝酒的时候,如果有人讨论问题,争得不可开交,最好马上走掉。因为在场就要表态,表态就得罪人。你站在张三一边,李四要恨你;站在李四一边,张三要恨你。装聋作哑,两边都恨你。还有,吃饭的时候,人家跟你敬酒,你不能直统统地说我不喝,应该端起杯子笑,等等。

哈,写《家诫》的嵇康,很世故啊!跟写《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嵇康,判若两人嘛!所以鲁迅先生说,嵇康的玩世不恭、放浪形骸,包括他的“非汤、武而薄周、孔”,恐怕是假的。实际上,嵇康也好,阮籍也好,比那些卫道士们更要看重礼教,看重孔孟之道。只不过,汤武周孔、礼教纲常等等,已经被那些阴谋家、野心家、伪君子,变成了谋私的工具。阮籍、嵇康这些“真君子”,就只好宣布自己不要礼教,免得被那些家伙“道德绑架”。

这是有道理的。因为魏晋时期的“孝治天下”,确实虚伪。比如曹操,一面宣布“唯才是举”,不忠不孝也没关系;另一面,又以“不孝”的罪名去杀人。这样一来,孝不孝,岂不就成了他们手里的牌,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这是嵇康他们受不了的。

其实,礼教的虚伪,至少从东汉就开始了。当时有个“段子”,也就是民谚,叫“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这话什么意思?得先讲东汉的干部制度。秦汉以后,民国以前,历代王朝的干部选拔制度,前后有三种:察举、荐举、科举。两汉是察举,魏晋是荐举,隋唐以后是科举。举,就是选拔。怎么选拔?隋唐以后靠考试,所以叫“科举”。魏晋靠推荐,所以叫“荐举”。两汉靠考察,所以叫“察举”。考察什么?一个品行,一个才艺。才艺好,就叫“秀才”。品行好,就叫“孝廉”。所谓“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就是选拔了一个官员,说他才艺好,是秀才,却不识字不读书;选拔了一个官员,说他品行好,是孝廉,却其实不赡养父亲。这,可不就是虚伪?

统治者虚伪,知识界也虚伪。虚伪的表现,就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所以,伪君子是一定要讲礼教的,也一定是一本正经的。这就弄得真君子毫无办法。真正经是不行的了,它对付不了假正经。真正经,假正经,表面上看都正经,咋知道谁真谁假呢?不正经,也不行。所谓“假正经”,实质上就是“不正经”嘛!跟着他们“假正经”,当然更不行。怎么办呢?嵇康、阮籍、刘伶他们的办法,是“假不正经”。这是对付“假正经”最有力的武器。为什么?因为“假不正经”的背后,是真性情。假正经一旦遇到真性情,所有的脂粉、面具、铠甲,就统统地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了。

何况还有高智商和美仪容。这两个,也是消解和清算汉末魏晋之“假正经”的。因为假正经的特点,是装模作样。装什么呢?一装有道德,二装有学问,三装很正派,其实是做正人君子状。怎样做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规行矩步,固守雷池。这就毫无风采可言。有学问怎么装?掉书袋,打官腔,拽,卖弄,钻牛角尖。比方说,一句“学而时习之”,能写二三万字的注释。这也不需要多高的智商,肯花工夫就行。所谓“皓首穷经”,说的就是这些人。最后,是“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这也毫无魅力可言。

读死书和假正经,怎么会成为东汉的风尚呢?两个原因。一个,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一个,是汉王朝的“察举制度”。这两个,又有关联。秦汉以前,读书人的出路,是比较多的。因为读书人虽然是“毛”,只能依附在一张“皮”上,但那时“皮”多呀!秦、齐、楚、赵、魏、韩,都是“皮”。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士人们朝秦暮楚,见异思迁,正常得很。这才有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秦汉以后不行了。“毛”还是那些“毛”,“皮”却只有一张,就是皇上。你想依附到这张“皮”上,也只有一条路,就是“察举”。结果,要被举为孝廉,就得假正经;想被举为秀才,就得死读书。而且,还得读儒家的书,照儒家的伦理道德去伪装。这就是国家垄断出路、垄断思想的结果。

可是,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诸侯割据,军阀混战。思想文化的事,没人管了。曹操又搞“唯才是举”,用人不拘一格,察举也没了。这个时候,死读书,没用。假正经,也没用。可不就闲下来了?统治者管不着,读书人闲下来,所谓“异端邪说”,也就乘虚而入。一个,“在野党”道家学说大行其道;一个,“洋鬼子”佛教思想风靡一时。儒家的经典,最吃得开的则是《周易》。《周易》、《老子》、佛学,这三个,共同特点是都讲智慧,充满哲理。这就产生了一种比较纯粹的思辨哲学——魏晋玄学。魏晋玄学的哲学精神是很强的,哲学意味也是很浓的,所以我在前面说,魏晋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仅次于春秋战国的。可惜,魏晋玄学的题目,离我们的生活太远,诸位未必有兴趣,只好不讲。

总之,易、老、庄、玄、佛,是当时的显学,知识界趋之若鹜。于是,崇尚学问就变成了崇尚智慧。智慧本身是有魅力的,它会变成风采和风度。因此,时代的偶像,也就从“正人君子”变成了“风流才子”。在真性情面前,假正经已经原形毕露。现在又有了高智商和美仪容,它还能再有藏身之处吗?

当然没有。要玩,也得改头换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