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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字当头




的确,禅宗的“身份”是个问题。因为他们不但主张读经无用,坐禅无功,还“呵佛骂祖”,甚至“杀佛杀祖”。呵佛骂祖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个烧经书的德山宣鉴。他怎么骂?道是“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五灯会元》卷七)。这就从佛祖,到菩萨,再到禅宗的祖师爷,全骂完了。

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临济录》)的,叫临济义玄。临济是寺名,义玄是法号。他是临济宗的创始人。跟德山宣鉴一样,也是惠能的六世法孙,但不同系统。前面说过,六祖圆寂的时候,不再传衣钵。嗣法弟子,也不再只有一个人。其中,有家有业的,有五位;兴旺发达的,是两个,一个青原行思,一个南岳怀让。青原和南岳,是山名;行思和怀让,是法号。这两个,都是二世。南岳怀让,前面说过。他的弟子,是马祖道一。这是三世。马祖道一传法给百丈怀海,这是四世。百丈怀海传法给黄檗希运,这是五世。临济义玄,是黄檗希运的法嗣,所以是六世。德山宣鉴,则是青原行思这个系统的。青原行思传法给石头希迁,这是三世。石头希迁传法给天皇道悟,这是四世。天皇道悟传法给龙潭崇信,这是五世。德山宣鉴是龙潭崇信的弟子,所以也是六世。惠能这两个不同派系的六世法孙,一个“呵佛骂祖”,一个“杀佛杀祖”,可真够意思的了。

够意思的,还有丹霞天然。丹霞天然是惠能的四世法孙,丹霞是山名,天然是法号。这位老兄,原本是儒生。饱读诗书之后,就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路上,遇到一位禅者(学佛的人)。禅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去考公务员(选官去)。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当活菩萨(选官何如选佛)?于是,丹霞天然就跑到江西去找马祖道一。一见面,就用手托着额头,意思是要剃度。马祖道一看了又看,知道是个不好惹的,就一球踢到石头希迁那里,说石头希迁才是你的老师。丹霞天然又跑到湖南,跑到石头希迁那里,又用手托着额头。石头希迁不吃他那一套,让他进了炊事班。三年后,有一天,石头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丹霞天然却打了一盆水,洗了头,在石头希迁面前跪下。石头希迁明白,他是要“铲除”自己头上的“杂草”,就为他剃度。剃完,刚要开口说法,丹霞天然捂住耳朵,掉头就跑,又跑回马祖道一那里。回去以后,不拜老师,直接进入僧房,骑在僧人的脖子上。马祖道一没有办法,只好来看他。看了以后,就说了声“我子天然”。这话说起来,大约原本不过马祖道一的感叹,意思是“你倒天真可爱”。谁知丹霞天然马上翻身下地,跪下来说,谢恩师赐法号。从此,他的法号,就叫“天然”。

前面说过,石头希迁,是青原行思这个系统的,三世。马祖道一,则是南岳怀让这个系统的,也是三世。丹霞天然由石头希迁剃度,马祖道一赐号,等于在两个派系,两个最牛的禅师那里得到了承认,立即就名满天下。青云直上的速度,确实比当公务员快多了。

丹霞天然有了法号以后,又云游四方。有一年,他在洛阳慧林寺。因为天冷,就把木头佛像烧了取暖。院主责问他,他说是要取舍利子。院主说,木头佛像,哪来的舍利子?丹霞天然说,既然没有舍利子,又有什么烧不得?再烧。(以上《五灯会元》卷五)

好嘛,四世法孙“烧佛”,六世法孙或者“呵佛”,或者“杀佛”。这就是六祖惠能徒子徒孙们干的“好事”!请大家想想,这还是佛教吗?

对不起,还是。而且依我看,还“更是”。

为什么呢?因为禅宗抓住了佛教的根本。佛教的根本是什么?两个字:觉悟。请大家想想,什么叫佛?佛是什么?佛,就是佛陀,也翻译为“浮屠”“浮图”,是梵文的音译,意思是“觉悟者”“觉悟的人”。觉悟这个词,就是从佛教来的。当然,前面说过,成佛,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是自觉,自己觉悟。第二是觉他,让别人觉悟。第三是觉行圆满。符合这三个条件,就是佛。三个条件都不符合,是凡夫俗子。菩萨,有前两个,缺第三个。可见,人与佛、菩萨的区别,就在人不觉悟,佛和菩萨觉悟。这样看,佛,就是觉悟者。佛教,就是“觉悟的宗教”。觉悟,是成佛的关键。这是第一点。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什么是“佛性”。佛性,原本是佛陀的本性。后来,发展为成佛的可能性。按照前面对佛的理解,也可以解释为觉悟的可能性。这就有了第二个问题:成佛或者觉悟的可能性(佛性),是个别人才有的呢,还是所有人都有的?

这个问题,佛教界自己有争议。小乘佛教认为,个别人才有;大乘佛教认为,所有人都有。比如《大涅槃经》的说法,就是“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我们知道,佛教所谓“众生”,不光是指人,阿猫阿狗都是,鬼也是,范围很广。这就是说,不但所有人,就连阿猫阿狗、妖魔鬼怪,都有可能成佛。杀人犯、饿死鬼,也有可能。

这话听起来吓人,但有道理。因为释迦牟尼成佛以后,曾经立下一个宏愿,要“普度众生”。也就是说,他以自己博大的胸怀、伟大的胸襟,要让我们所有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也包括所有受苦受难的生命体,都脱离苦海。这个愿望,就叫普度众生,也叫慈航普度。这是佛教所有宗派都承认的。

不过这样一来,佛教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普度众生可能吗?如果不可能,佛祖的宏愿就没有意义。如果可能,那就必须讲清楚为什么。大乘佛教和禅宗的回答,是可能。为什么可能呢?因为众生皆有佛性。既然原本就有佛性,当然可以度。既然都有佛性,当然可以普度。既然可以普度,当然都能成佛。可见,承认“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是为了肯定佛祖的宏愿。不肯定佛祖的宏愿,是不行的。因此,不承认众生皆有佛性,也是不行的。

这就又有了第三个问题:既然众生原本就有佛性,那么,为什么没有成佛呢?禅宗的回答,是因为我们迷。迷,就是众生;悟,就是佛。因此,只要觉悟,众生也是佛。相反,如果迷糊,佛也是众生。这就叫“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慧众生佛”(敦煌本《六祖坛经·见真佛解脱颂》)。佛与众生,只有“一念之差”——迷,还是悟。

于是又有了第四个问题:佛,为什么就智慧;我们为什么就愚痴?或者说,佛,为什么就觉悟;我们,为什么就迷糊?禅宗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执。什么叫执?执,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不开窍,认死理。比如我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每次讲完,都会有人问,请问你今天讲的,哪一家最好呢?这就是典型的执。为什么一定要有最好呢?为什么就不能诸家都有道理,又都有问题呢?他们说,真理只有一个,怎么可能都对?我又只好告诉他,不是都对,是都有道理。因为看问题的立场、方法、角度不同。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你说是岭对还是峰对?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还是眨着眼睛,摇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

可见,一般人,多数人,都是很容易执的。执则迷,迷则不悟,叫“执迷不悟”。这就要“破执”。怎么破?办法之一是讲道理。比如大乘佛教,就讲三个道理。第一,不要执著于“我”。我,本来是没有的。因为因缘合和,时空点凑一块了,才出来一个“我”。我,是法造就的,叫“我因法生,我无法有”。这是“破我执”。这时,大家就会说,啊,原来如此!那就说“法”吧!这就又执著了,又得告诉大家,法也是空的,万法皆空,死咬住“法”干什么?这叫“破法执”。可惜,破了法执以后,人们又会执著于“空”,开口闭口都是空啊无啊,又不开窍了!只好又告诉大家,空也是空的,不要死咬着“空”。这就叫“破空执”。

到了这一步,就很难了。空也是空,什么意思啊?空也不能说,那我说啥呀?其实答案很简单,只要不执著,什么都可说。比如,禅宗的主张,是“不立文字”。但,又是《六祖坛经》,又是《五灯会元》,还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之类的偈,所有这些,难道都不是文字?事实上,单单“不立文字”这四个字,就是文字。所以,要紧的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执著于文字。我在武汉大学作家班上课,讲禅宗。讲完以后,有位作家说,我明白了,这门功课考试的时候,我就交一张白卷,不立文字嘛,对不对?我说,可以啊,没有问题。只不过,等你要成绩的时候,我就笑一下。他听了也笑,算是明白了。

看来,讲道理,未必管用。你跟他讲不立文字,讲读经无用,坐禅无功,他又会执著于不读经,不坐禅,不立文字。这同样是执。破字当头,真是谈何容易!

那么,又该如之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