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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一枚莲子



        这是一条永远向着远方的路,  时空在此毫无意义,程安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好像自己是从天上一朵亘古不变的云彩,  风一吹飘向大地,  无处不在。

        风吹过几十里地,  她飘飘忽忽地在浮空中想。

        自己似乎是来做一样伟大的事业。

        但究竟是什么?

        脑袋空空,  简直就像什么被什么东西暂时吞噬了记忆。

        程云彩不知道,只知道随着风往前飘着,  看过世间一切痕迹,地面从死寂渐渐有了生息,直到山峦之间,雪川之下,渐渐生有人烟。

        有人高喊呼和着从她身边经过,以畏惧而厌恶的眼神看向很远的地方,那里有黑雾缭绕,  什么东西在其中诞生。

        “……”

        她对这些人并不感兴趣,  只想知道究竟有什么诞生了,  她裹挟身躯再次向前飘去,直到又一道风将她吹入山涧,如同要压制她的存在般,  顺着一道裂缝贯入了地底。

        这里很暗,没有人烟,没有任何生机,只有长久的死亡与永恒的孤寂。

        她囿于这里很久,久到连自己是谁都彻底遗忘,久到自己曾经看过的天地也悉数记不清晰,她一直向前飘着,  飘到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在移动。

        直到,幽蓝的一束光投入这里,照明沙砾似的地面和苍白的石台,提着幽蓝灯笼,身着月白青年出现在远处,他孤身一人,身后是不见光际的天空,整个世界只有他手中的灯火有一丝微弱的光。

        不知为何,有一瞬,程安在他身上看到了如阴影般笼罩的,一种浓郁的,近乎要吞噬一切的寂寞,倦意与悲伤。

        “不着急。”

        这青年豁然睁开眼瞳,瞳色是她很熟悉的琥珀浅棕,他弯起眼角,将悲切悉数藏起,好似方才不过一场虚影,笑容浅浅,声音温柔之至,“我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程安有些诧异。

        能……感知到?

        她在这世界徘徊游荡这样久,从来没有人能看到她,有时,连她自己也怀疑,眼前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只是存留在某一记忆力的幻影。

        “一直都能感知到,或许我没有

        告诉你,我便是这一方天地的道。”他笑容清润,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我知道,现在的你应不想见到我,但是……抱歉。”

        程安有些不解。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她并没有不想见到他,甚至恰恰相反,他在这里,她有一种很舒心很温暖的感觉。。

        “姑且原谅我吧。”月白衣的古老鬼王将灯笼放在石台上,坐在程安身边,平静得让人熟悉,“昨日…你方才死去,我想来看看你,只会在这里做一会儿,不会吵到你的。”

        他语气有些卑微的恳求,让人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刺痛。

        程安不理解他的话,只是想走过去捏捏他的手指,说些什么,可是风吹过,最多不过穿过他的头发,带起一点弧度。

        ……算了。

        他果真不再说话,如同累极了,竟向后慢慢躺在冰冷的石台面上,身躯稍稍弯起,不见方才的矜贵优雅,指尖向上摊在冰冷的石地上,素来极有蛊惑力的漂亮眼眸微微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也俯下身,无声息中陪他一并躺在这石台上,鬼灯幽蓝萤火在不断向上流动,记忆忽然闪烁过一幅类同的画面,似乎她从前也和他像这样躺在哪一片星空下的草地之上。

        忽然间,他终于开了口,朝她的方向去看声音很轻:“会怪我吗?”

        程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应当会吧。”他声音轻的近乎不可闻,眯起眼睛轻轻笑着,却让人看不见他的神情,“毕竟不守规雷劫,确实很痛。”

        ‘……’

        “时机难得。”他又睁开眼,坐起身,自顾自地道,“我不知未来的我是否还有机会,但是现在和你坦诚道歉,会比较好些。”

        “不走的话……”他感受着深渊灵力的流动,立在原地,似乎稍稍有了些许精神,笑道,“我便当你愿意听了。”

        于是程安沉默着听着。

        他嗓音沉缓,说了很多如同被什么力量锁起来的事情,例如,从前在轮回台,他曾答应过等她轮回后好好护着她,是他失约。例如,伤害了她的故土,他很抱歉。例如,设计她被仙门追杀,是他

        不对。看着他在雷云下湮灭,也是他冷血。

        他每一句话落下,曾经的画面依次浮现,她不敢出声,只希望他继续去说,好像只要他继续说下去,她便能想起来什么,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还有,之前你藏在地窖的酒,是我拿走的。”他笑道坦诚,眸色却有些暗了,“还有之前的丹炉,也是我故意炸掉的。”他笑了笑。

        ……莫名有点生气了怎么办。

        “对不起。”结尾时,他声音已近喑哑,“我这一生,一直在寂静中生活。确实忘了,当如何与人打交道。”

        “不过,既然已经成了新的道,重新回到这里。”他弯起眼角,扬起手,指腹纤白修长,像是想触碰什么,“说明未来的我做的还不错。左右,我这一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如果可以……”

        ……等等。

        什么叫做不会再出现她面前?

        程安心中豁然一紧。

        “原谅我吧。”

        他这句话一落,程安心中豁然一惊,如一直被人锁起的老匣子终于插入了钥匙,拥挤在匣子的内容物一瞬爆出。

        她发觉自己身体在慢慢有了实体,可是周围的黑暗却渐渐开始剥落,周围的一切都在碎开,脚下也有力度重新

        “阿祈!”她挣扎着用力向前走,在阴影投落的角落,她看到修祈稍稍错愕的眼神。

        ……能让他怔住,真是少见。

        每一步都像在急湍的河流中逆行,程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却只抓住他的指尖。

        那温度不同往后,是彻骨的冰凉,好像他整个人就是孤寒本身。

        程安深吸一口气,同他喝道:“你去,去找我!我想看到你,我必须看见你!”

        “但是……”他张了张口,瞳仁忽的一紧,终于察觉到眼前的程安,和自己设想中无所不能,自由自在,永世长存的样子哪里不一样,鬼息在他身后聚拢,试图阻止她的消失。

        可是她还是消失了。

        如一团雾气化为人性,又匆匆消去。

        只有那一声阿祈,和指尖残留的温度尚且有一星半点的证明,证明有一人曾在这片寂静之中徘徊陪伴他许久。

        .

        ‘发现了?’

        再回神时,她重新站在地面

        上,黑暗剥落,身后一切碎开,指尖那一簇幽紫的鬼火腾升,最终在掌心汇聚成一粒小小的种子。

        原来是复刻。

        通知古往今来,道尽世道轮回,集百家魂魄之精髓,她的神器,叫做摹生种。

        只要他人曾对她使用过自己的神器,她便能探知清晰这份力量构成,从而毫无差错的复刻。

        好巧不巧。

        世上仅存的三样神器,她都一个不落,全部体验过了。

        她看着手中摹生种,抬手一擦,手上冰凉,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渗出泪来。

        阿祈这人,还是一贯的自作主张。

        就是这一次见面,才让他在谢湛情劫时就出现在自己面前,才让他确定要以旧道作祭品,给她一个河清海晏的世道,让她超脱所有人,击溃本该无人继承的道时,成为真正能踏碎虚空的道。

        只是他或许也未想到,旧道竟然没将神王迷失其中,反而让他先一步入主。

不过,问题并不大。

        只是。

        程安心中留存隐隐的担忧。

        ……他自己呢?他在筹算最后的终局时,又想把自己放在哪里?

        “居然能回来……”黑暗被白雾剥落,站在面前的,是一只熟悉的发光小人。

        程安朝他咧了咧嘴:“您是觉得,抹除我的记忆,就能让我永远凝留在那里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明明只是个早产儿,他竟还察觉到你的存在。”神王神情似乎有些凝固,“哼,该说不愧是鬼神?鬼蜮伎俩,真是有一手。”

        两人深谙偷袭之道,明明前一刻还在寒暄般说辞,下一瞬,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出手。

        浓烈灰雾的炸开的一瞬,猛然为闪电撕开,她看向不远处,铂金电流在虚空中咔咔作响。

        “不守规……真是个好东西。”她笑了一声,“您说对吗?”

        虽然谢湛之人,她已近无感。

        但是这东西好用是真好用。

        她掌心有雷鸣响起,曾经将她湮灭的电流如动物温驯,她眯起眼睛分解空中神力走向,手中有一柄大剑浮现,可是对方身形却有一瞬混沌,散成光雾完美融合入白光之中。

        无处不在,自然也就无法攻击。

        “

        向左边劈。”

        她豁然抬起头,就在她身边,有一角黑夜侵蚀白雾,修祈站在黑夜中,从容而立,只是身形有些陌生的透明,他笑道:“是障眼法。他方才在外界同我战斗时,流逝了大部分精神,不可能如此轻松控制得了这里。集中注意,便是他输。”

        “你找死!”

        等剑锋依照他的话劈下的那一瞬间,对方终于恼羞成怒般,白光大振向黑夜中的修祈反扑,光暗交织间,雷鸣响彻天地,紫棠幽火在虚空中不断燃烧,在黑夜的边缘,蚕食着光明。

        程安觉得浑身都在燃烧,眼前清晰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地步,夹杂电流的紫色幽火被鬼息保护着向前,如万千箭矢满天流星锐不可当。

        忽然间,她觉得手中被塞进来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去看。

        那是一枚玉制的洁白莲子。

        “再教给你一招吧。”他额角不知觉中有一滴血莫名淌下,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从后环住她的腰腹,吐息有一丝极浅的铁锈味,却让温柔的木香冲散,“其名为,刑天。”

        他将她手中鬼火挥下,在他们面前,连同,所有的白光,都变成了白纸。

        所有的一切都着了火。

        他们在火中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