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五年了。

在我提笔撰写这篇序言时,脑海里正经历着一次心理时间旅行,围绕本书翻译工作的种种记忆及情绪涌上心头。这些往事对我个人来说很有意义,却没必要与读者分享。作为一名把这本书通读过许多遍的“资深”读者,我试图站在读者的角度,分享这部笔酣墨饱之作的吸睛之处,并迫不及待地把它推荐给大家。

正如作者埃里克·坎德尔在前言结尾所总结的,这部自传的独到之处,是它把几个不同维度的“历史”精妙地交织在了一起。我把作者的总结做了一点延展,在我看来,本书包含了两段“大历史”和两段“小历史”,环环相扣又并行不悖。据此我画了一幅并不准确却颇为直观的示意图,接下来将逐一展开阐述。

首先,我要把这本书推荐给那些正在为生活而打拼着的广大读者。跟其他名人传记一样,这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个人生活史。我们跟随作者,从逐渐长大到慢慢变老,看他懵懂童年遭遇苦难,看他考入大学确立志业,看他追求爱情经营家庭,看他专注科研走向巅峰,看他转化成果造福大众,看他功成名就继续奋斗。从最世俗的角度,我们读到了一个优秀的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成功并保持成功的故事,还在字里行间真切感受着他的喜怒哀乐与人格魅力。考虑到作者原本是一个出生在平民家庭的犹太难民,这个故事就更具有激励意义了。名人传记之所以受到很多读者关注,是因为从名人毕生的经验教训里,我们总能学到些什么。

接着,我要把这本书推荐给那些有志于从事学术研究的专业读者。每一个为人类进步事业做出重要贡献的人物,其毕生志业都是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坎德尔作为科学家,其科研生涯无疑构成了本书讲述的重点。我们会读到,身为学生的他如何辗转寻找到自己的学术兴趣点,作为初出茅庐的科研新手,他又如何力排众议选择自己认为合适的实验对象,由此奠定了成功的基石。我们会像读一部引人入胜的侦探小说那样,缩身潜入大脑,在作者的引领下,剥丝抽茧般地揭开隐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之谜。对普通读者,这会是一趟酣畅淋漓的智识之旅,而对专业读者,更会从中学到如何做学术。贯穿全书,作者充分展示了还原论对其研究的指导作用,强调了与各路高手通力合作的重要性,他还给出了一些宏观且具体的对于做科研乃至如何经营整个学术生涯的建议,袒露了自己在年轻时困惑惶恐的心路历程,这些内容合在一起,可以说是一部当代版的《对年轻科学家的忠告》(这是诺奖得主彼得·梅达沃于1979年出版的一本书),甚至科研老手也会从中大受启发。此外,我一贯认为,做学术所需要用到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同样适用于包括社会工作在内的很多非学术事务,能给后者带来新鲜的视角甚至意想不到的解决方案。从这个角度,我相信普通读者同样能从这趟科研之旅中获益。

然后,我要把这本书推荐给那些想了解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读者。坎德尔写作风格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他非常喜欢而且擅长对知识进行追根溯源。一个没有相关知识背景的读者,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不会遇到要另行查阅资料来帮助自己理解的情形,因为每一个主要知识点,作者都把它的来龙去脉讲透了。为了让读者理解他对记忆所做的前沿研究,他把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史上关于记忆的重要研究成果都做了介绍;而为了让这些重要成果易于理解,他又对数百年沉淀下来的相关基础知识进行了传授,读者有如在聆听由一位诺奖得主领衔的《神经科学导论》公开课。本书可谓群星璀璨,光是登场的诺奖得主就有几十位之多,正是他们的卓越贡献和薪火相传,共同编织出呈现在本书中那波澜壮阔的科学史诗。我相信,本书不仅会让读者掌握神经科学和心理学的一些基本原理,丰富自己的知识体系,提高日常生活中“防忽悠”的本领,它还为很多对这些领域感兴趣的读者打开了一扇门,使他们未来可以在更广阔的知识海洋里遨游。

最后,我要把这本书推荐给那些不了解奥地利不光彩历史的读者。以往我们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奥地利作为第一个被纳粹德国吞并的国家,一直是以受害者的面目示人。提到奥地利和维也纳,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莫扎特、薛定谔、弗洛伊德、克里姆特这些人类文化的伟大贡献者。但事实上,奥地利纳粹在“二战”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坎德尔即是无数受到奥地利纳粹迫害的犹太人中的一员。作者在书中描述了这段令人感同身受的童年遭遇,揭露了奥地利纳粹的暴行并分析其成因,到了晚年,面对奥地利方面仍然消极对待历史的态度,他也公开予以批评和抗争,坚持不懈地投入到相关公共事务中,体现了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高度社会责任感与人文关怀。在这里我们看到,不单单是社会大历史影响了个人小历史,反过来,个人的力量聚在一起,也能撼动社会、改写历史。作为同样是“二战”受害者的中国人,这些表达和思考可以说对我们有着非凡的现实意义。

此外,我认为它还是一本“赴美留学指南”,能给那些打算赴美留学的学子及其家长提供绝佳的参考。翻译出本书初稿之后半个月,我踏上了赴美留学之旅,如果说在此过程中我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应,那真的是拜本书所赐。因为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我已经代入作者的视角,把他在美国经历过的求学和科研生涯预演了好几遍。于是,我会在见到导师的第二天就直呼其名,如同诺奖得主阿瑟·科恩伯格的研究生所做过的那样(第442页);在结束了第三次面谈,从导师办公室走出来时,我立马想起了坎德尔的导师格伦德费斯特与他首次面谈时的情形(“[他]耐心地听完了我那颇为浮夸的想法……”,第59页);某次参加学术会议时,正巧诺奖得主理查德·阿克塞尔就坐在我前排,看着他紧致的脸庞,我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阿克塞尔综合征”(第264页),诚不欺我!可以说,本书如实地反映了美国高等院校及科研机构的文化氛围。我在留学时深切感受到了作者所说的美国学术界的平等主义和对年轻人的鼓励,也在饭桌上听过各种学术八卦。甚至当我在科研中遇到一些状况时,也常常会首先回想起坎德尔在书中给出的建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坎德尔就是我的精神导师。

推荐完毕,容我对本书的翻译工作做几点交代。

第一,本书成稿于13年前,而科学总是在不断发展中保持其生命力,据此,我循着作者的叙述,在正文适当的位置,以加注的方式补充了新近的一些重要研究进展,包括出自坎德尔实验室的研究成果,最新一项发表于今年年初(第448页)。更有几项新成果否认或修正了书中提到的某些说法,科学正是在推翻错误中一路前行,本书的翻译工作同样应该与时俱进。

第二,对于原书中存在的若干事实性错误或疏漏,我都在仔细查阅资料后加注予以澄清。这也提示了读者,即便是如诺奖得主这般杰出的科学家,仍然会犯错误,在阅读他们的著作时,应该保持批判性思维,而不是把权威说的话都当成真理。在我把这些内容整理成表,通过邮件发给作者后,他当天就回复了我,对我表示感谢,那一刻我实在是高兴极了。

第三,本书的翻译得到过不少人帮助。我曾数次把疑难词句发布到网上,通过与热心网友交流,探索出合适的译法。比如第167页提到的一句对棒球比赛的描述,就先后得到过多位棒球爱好者的指教,他们的智慧凝集在了页脚的注释里。再比如第525页的作者注释里出现的那处错误,是我托好友在香港大学图书馆借出作者所引的那本书,进行核对后修正的。古人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对此我深有感触,很多细节处理读者未必会在意,但其背后却饱含着译者心血。

犹记得五年前接下本书的翻译工作时,张鹏编辑在邮件里写给我的一句话:“我希望这本书到你这个译本就没有再翻译的必要了。”这五年间为了本书的翻译出版,发生过许多曲折和艰辛,但我一直以这句话作为我对待这项工作的准则,不揣浅陋,勉力译成。如果读者看完这本书,觉得此言不虚,那么这份美誉应该与本书特约编辑刘漪一同分享,她的贡献实在不小。只是囿于译者的经验及学识,疏漏之处在所难免,尚祈读者不吝赐教。我的电子邮箱是:yuboya@live。

最后,我要将这部译著献给我的母亲。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我还时常会想起你。

喻柏雅谨识

2019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