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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骊嫘

    举行春嵬的山林有祭台,有行宫,虽然田猎的队伍众多,但不同身份的人有资格住的地方是不同的,因而安排起来倒是格外的方便。

    辛筝是子爵国君,住的宫室在行宫中属于中等,比不得侯伯们的舒适与雕梁画栋、彩绘金漆,但胜在屋舍多,五十名从人,一人一间都足以,不似那些低等的贵族分到的宫室,除了贵族自身,家臣门客们都是多人一间。

    辛筝本来还在收拾屋舍的,但后来奴仆要来了炭,不同身份的人能分到的炭的质量和数量是不同的,平常的时候辛筝的身份足以分到不少无烟的上等银霜炭,但帝都如今的物资不太富裕....别的贵族哪怕是砸锅卖铁也掏钱自己带了银霜炭,贵族的衣食用度万万不能短,短了会被看不起。然而林子大了总有奇葩,比如辛筝,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得起,除了刚好够路上吃的干粮和水,什么都没带。

    宫室里分到的炭是好炭,但不是银霜炭,烧的时候有烟气。

    辛筝完全不介意的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只羊。

    骊嫘围着炭盆等了半日也没见糗粮被煮软,倏的闻到了烤羊肉的味道,肚子立刻咕咕了起来。

    骊嫘瞅了瞅陶鬲里的糗粮,果断丢下糗粮去寻烤羊肉。

    “要吃就掏钱。”辛筝很明确的表示。

    骊嫘无语。“在下是你的门客,主公供养门客衣食乃天经地义之事。”

    虽然也有门客倒贴主公钱的事,但这么干的大多是没有出身的商贾,花钱买个庇护,或是主公一时间落难,门客又觉得这个主公比较合心意,不想随便分手,便自掏腰包熬一段时间,能熬过难关,皆大欢喜,熬不过,那就只能遗憾的分道扬镳了。

    游士无封地,是真正的无恒产者,不管是走还是留都相当自由,不似贵族,因为有封地,虽然在封地有各种权力,相当于土王,但遇到危难的时候想跑都难,根基固定了,跑了就什么都没了。

    若不能让游士有实现理想的希望,游士踹主公不带半点犹豫的。

    辛筝微笑。“可我记得我和你们是金钱交易。”

    她虽然缺人手,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要的,哪怕这些人真的有才华。

    进谏王洋的那位贤臣就很才华,但他适合王洋吗?还真不适合。

    一个能用的人才,要么忠心要么能懂主公的忧虑,哪怕不能兼有也得二者则一,不然再有才也不能用。

    既然是单纯的金钱交易,那就别叨叨了,花销自然也是能省则省。

    骊嫘道:“可你没收我钱呀。”

    那是因为我想看看你想干嘛。

    辛筝心说。

    随便出个门溜达都能被老虎扑,然后被你给救了,你当我是白痴吗?

    辛筝道:“骊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可免了重金,但救命之恩并不能反复使用。”

    骊嫘表示佩服,道德推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尤其是救命之恩,辛子你可真是可以,如此光明正大的表示即便是救命之恩,报一次就够了。

    见多了诸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头回见到如此心口如一的。

    “辛子你这样可不讨士人的喜欢。”骊嫘道。

    辛筝不以为然。“我也没想招贤纳士。”

    若想过利用现有的力量她就不会搞兴办序学,烧钱一般的让收养的孤儿接受教育了。

    骊嫘闻言愣了下。“不招贤纳士,辛子日后要如何治理国族?莫不是靠贵族?恒产者固然稳定,但太过稳定便失去了进步的动力。”

    比起向外扩张能得到的利益,贵族更喜欢内斗,这才是他们最擅长的。

    或许有个别贵族富有进步的精神,但贵族整体却是糜烂的。

    治国离不得贵族,但全靠贵族的话,帝国万千方国,被贵族给架空甚至弑杀的君王一抓一大把。

    比起稳定的恒产者,怎么看都是没有根基只能依附君王的无恒产者更适合为君王心腹。

    只是,能够摆脱贵族的掣肘真正培植无恒产者为心腹的君王太少了。

    国强则臣弱,臣强则国弱。

    贵族哪怕不能准确的说出道理,也会下意识的阻止国君的权柄强大起来,而国君同理,但正如贵族无法解决头上必须有个国君的问题,国君也无法解决贵族的存在问题,没了贵族,哪怕有无恒产者也无法治理国家,而无恒产者最终会变成新的恒产者。

    辛筝道:“我怎么可能靠贵族,我又不犯贱,被人驱逐了一次还会给人驱逐我第二次的机会。”

    骊嫘来了兴趣了。“你不想靠恒产者,也不想靠无恒产者,那你想靠什么?”

    自然是靠真正一无所有,离了我,哪怕能活,未来也是一片绝望的草芥。

    辛筝自信的回道:“自然是靠我自己。”

    骊嫘瞧着辛筝自信的模样,委婉表示,哪怕是最底层的分封士都无法靠自己一个人治理封地,国君就更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就治理好国。

    辛筝道:“那是我的事。”

    若是旁的人,骊嫘会劝谏刚愎自用要不得,但考虑一下这位辛子在之前的冬季里的功绩,以及这次利用春嵬名额赚钱的事,显然脑筋相当之灵活,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刚愎自用。

    那就另有想法?

    骊嫘觉得有点兴趣。

    兴趣不能当饭吃,瞅着快熟了的羊肉,骊嫘决定先解决吃饭问题,取出了放盐的袋子。“我没钱,用盐换可行?”

    盐、粮食、布帛,当世比布币贝钱更硬的硬通货。

    拿布币贝钱买东西可能没人收,但盐、粮食与布帛却永远都不会没人收。

    问题是辛筝不缺盐,但还是瞅了瞅盐袋,惊讶的发现竟然都是不错的细盐。

    氓庶吃盐吃的不是毒盐就是用盐石调味,有姓氏的庶人和底层贵族吃的是无毒的粗盐,中层贵族吃的是相对精细些的海盐,顶层贵族则食白盐。

    骊嫘拿出来的盐属于中层贵族吃的层次。

    辛筝下意识思量起了骊嫘之前拿出来的户籍证明。

    王洋搞人口普查虽然结局凄惨,但影响却是深远的。

    至少诸侯们都看到了料民能增加财政收入,王侯贵族。本性是贪婪的,有利可图,哪怕有王洋这个前车之鉴也会前赴后继的忽略王洋的结局只看到王洋料民后的好处。

    结果嘛。

    只有少数几个国家做到了,无一不是当世强国,其中料民最彻底的莫过于葛天。

    葛天国的君夫人井雉在成为君夫人没多久后搞了场震惊天下的大屠杀,屠杀对像——贵族。

    料民最大的障碍便是贵族,死人可没法跳出来捣乱,捣乱的肯定还有,毕竟没杀绝,但没了领头的,自然不成气候。

    大部分国家都是半成品,只能统计国君直属地盘的人口,即便是直属地盘,若非国君控制力比较强的,也很难做到完全的统计。

    原因?

    料民对贵族的利益损失太大了,不料民,掌控资源的是贵族的采邑封地,料民之后国君对地方的干涉力度不免增加。

    都能杀了帝国的王,再杀几个诸侯又算什么事?

    千年来帝国的户籍发展之反复....辛筝只能想到两个词:朝令夕改,反复无常。

    值得一提的是,朝和夕往往不是一个人。

    利用料民干掉了富有野心的王洋的诸侯们深刻体会到了王洋当年的痛苦。

    对于氓庶的户籍审查总是难产,但对贵族的统计倒是很容易。

    贵族有着相当完善的族谱,而且分封制下,贵族多为公室分流出来的,不搞得清楚一些,如何分清嫡庶尊卑?又如何防止贱民冒充贵族?

    有姓氏者往往有牙牌证明自己的身份,牙牌的材质做工取决于拥有的身份。

    很多时候牙牌就是证明一个人身份最直接的信物。

    骊嫘的牙牌表示,她来自冀州的老牌大国骊国公室,不过不是嫡系,而是旁支,八竿子才打得着的旁支。

    冀州男权思想在近百年萌芽发展,而骊国是冀州诸国中男权思想发展得极好的国家,好到王女已经没了继承权,好到冀州别的方国是贵族的继承权以男嗣为先,而骊国却是旁支男嗣的继承权优先于直系的女嗣。

    骊国前任国君骊武侯就是个活例子,继位时接手的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在位五十多年,开疆拓土,推行改革,堪为一代雄主,在葛天国崛起之前,骊武侯在位时的骊国是彼时冀州唯一一个能与方雷国叫板的大国,晚年却....明明膝下有子嗣,却因为是王女,最终江山由他一位堂兄弟的儿子继承——骊武侯没有兄弟,只有姐妹,王女没有继承权,其子嗣自然也没有,倒是他的祖母有两个儿子,一个继承了国君之位,另一个则在与兄长以及姐妹的争斗中落败,在骊武侯的父亲继位后随便给了一块贫瘠的封地将这位兄弟给变相流放了。藲夿尛裞網

    据说骊武侯死的时候眼睛怎么都合不上,最终是睁着眼下葬的。

    大写的死不瞑目。

    估计他老子也死不瞑目,当年费尽心血击败弟弟和姐姐妹妹夺来了江山,然而笑到最后的却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这事在非常短的时间里成为了帝国的笑谈,哪怕辛筝远在偏远的沃州都在无意中从别人的八卦中得知了此事。

    古往今来多的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后代平稳继位而大开杀戒的,可没有在有子嗣的情况下江山拱手从子的。

    从子再好也终究不是亲生的。

    骊嫘自言哪怕那是自己的祖国,也委实活得不痛快,因而一成年就跑出来了。

    外边的空气真自由。

    再也没人拿她的性别说事,仿佛生而为女是她最大的原罪一般。

    彼时辛筝随口问了句,那些拿你性别说你有罪的人都如何了?

    虽才相识,但她如何看不出来骊嫘不是能逆来顺受的人。

    辛筝随口问,骊嫘也随口答:死了。

    简单明了,仿佛铁锈蚀般的味道在弥漫。

    这是个人才。

    除了葛天国因为井雉的存在感太强,以及当年那场大屠杀,许多贵族的男嗣让她给杀绝了,氏族为了宗嗣不断绝,选择了让女性继承王位。

    冀州近百年的情况,女子因性别而被指责的人多了去,但有能耐搞死指责自己生而为女有罪的人委实不多。

    辛筝好奇,你都有这能耐了,还会活得不痛快?

    骊嫘甚为无奈的回答,整个骊国的社会风气如此,不仅男子,很多女子都认同这种思想,我总不能弄死所有人吧

    辛筝觉得,骊嫘是个好人。

    这种事其实也不用搞死所有人,杀个一成人自然就消停了。

    不过,从骊国先君死不瞑目的悲剧也能瞧出骊国的男权风气究竟有多严重。

    骊国距蒲阪何止千里,孤身一人还能活着跑到蒲阪来,骊嫘的能力可想而知。

    这样的人如何愿意依附他人而活?去国远游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如今瞧着这细盐,再想想这一路走来,骊嫘不管看到什么都没有艳羡之色,一派淡然,辛筝觉得,骊嫘之前告诉自己的只怕不仅仅是有删减。

    自己听到的莫说九成真了,能有一成真就不错了。

    辛筝取了些盐洒到了羊肉上,这盐比她自己吃的还好。

    骊嫘分到了一整条羊后腿,有些惊讶,她还以为辛筝会随便分给自己一块羊肉呢。

    有趣。

    吝啬到极致的同时又极度慷慨。

    虽然一条羊后腿对于贵族而言不算什么,但做为临时门客,她在辛子府也呆了有几天了,辛筝的吃穿用度....莫说贵族了,一些家境富裕的庶人吃得都比她好。

    同样是羊腿,对于物质富裕的人和物质贫瘠的人是不一样的。

    真是矛盾的一个人呢。

    骊嫘笑道:“辛子真是我见过最与众不同的贵族。”

    为了面子,也为了招揽人心,贵族对门客都会很大方,衣食住行全包了,而辛筝,只管住,便是管住,她也是收了钱的。

    二十一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吝啬的贵族。

    辛筝不置可否。

    现在是与众不同,以后就该是妖孽了。

    辛筝吃饱后取了另一条羊后腿后就跑了,少昊部是帝族,君离分到的宫室是最好的,完全不需要炭,宫室下有地龙,哪怕是冬日也温暖如春。

    剩下羊肉的都留了下来,别的临时门客收拾好了屋子闻着味寻来时见骊嫘在食,以为这是为临时门客们准备的,不客气的将剩下的大半只羊分而食之,感慨辛子还没无药可救,之前那么苛待应该是条件实在不好,现在条件好了自然就知道对门客好了。

    想想辛筝的倒霉遭遇,国人暴动,能捡回一条命跑出来已经很幸运了,虽然幸运之后就是紧跟着的倒霉,被叛贼盗趾给俘虏了,所幸最终还是脱险了,但钱财肯定都没了。

    自己的衣食用度都那么寒酸,就更别提能给门客的了。

    骊嫘静静的听着。

    她敢笃定的说辛筝就是吃饱了,不想下一顿吃剩的罢了,剩下的这大半只羊谁吃,辛筝只怕完全不在意,反正不管谁吃都能收揽人心。

    春嵬开始时有结网之礼。

    这种场合,主持结网之礼的要么王,要么巫女,要么这两者的继承人。

    巫女闭关多年,也没有继承人,王虽有直系后代,但炎帝在禅让青帝时就立下了铁律,王的后代不能角逐下一任王位,违者天下共诛之。更不想在这个场合指个人来代替自己,位置太重要,不管是谁都会让人产生王这是要决定下一任的错觉。

    这种铁律居然能维持下来?

    谁不想将江山给予自己的后代?在自己的后代中千秋万代?

    扶风之乱证明了,自然是想的。

    但,黄帝之前,帝国最大的问题是生存,生存问题没解决,哪怕在位的王想废禅让搞世袭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子孙有没有那个能耐,帝国战死于异族之手的王一抓一大把,甚至老死的那些王不乏一身伤病的,都是与异族的战争中落下的。

    黄帝之乱,扶风被屠的历史惨剧成功震慑了所有人,再后来,所有人都有心思....

    诸恶相争,是为公正。

    千年来,这份公正保障了王位虽在帝国金字塔最顶端的氏族中轮流,但始终无人能独占。

    骊嫘瞧着王令人张网并颂祷词,有些好奇,现在这任王会是什么心思?

    以及,这祷词是否太词藻华丽了些?这又不是诗会雅集,古时的结网祷词可没这么折腾的。

    骊嫘心中微微叹息,哪怕一路走来,所见王侯贵族从骨子里透着这份奢靡,但蒲阪是帝都,仍幻想着会有所不同,不曾想,竟连蒲阪也是这般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