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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7 章 第六章玉璜

    “买的宅子不错。”姮道。

    “不是买的,是租的。”缓过来的鯈回道,虽然暂时在濁山国落足,但他并没有打算长住,置办产业太浪费了。“我猎了一头熊换的钱。”

    姮不由打量了下鯈,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名瘦弱少年,居然还能猎熊。“心医是什么医?”

    终于有人问医馆是治什么的了,鯈几乎要喜极而泣,天知道心医馆开门至今,上门的病人有头疼脑热的,有心腹肠胃疾病的,有难产的,什么病症都有,就是没有治心病的。心医两个字完全被无视了,更悲剧的是为了吃饭,他还要笑着接/客,给人治头疼,给人拔牙接骨,给人打虫,给人接生。

    终于等来正经病人,鯈瞬间调整为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医者高人形像。“治心病的医者。”

    姮的嘴角微微抽了抽,最终还是配合的问:“心病是什么?”

    “心病就是你心里有什么郁结或是不开心的事,我会帮你治好。”顿了顿,鯈道。“不过不保证一定能治好,虽然每个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病,但大部分人的心病都不影响生活,而能够影响生活的,往往已是病症末期,加上心病比实病更棘手,除非神灵,没人能包治百病。”

    姮道:“一个人心中郁结之事多半不可与外人说,你这医者可不好当。”五⑧16○.com

    “心里有事就应该说出来,憋在心里憋得久了人就憋出毛病了。”鯈道。“当然,做为心医,我有职业操守,不会泄露任何病人的隐私。”

    姮闻言来了点兴趣。“心病最是难医,你要如何医呢?”

    “我一般会选择和病人聊天,有时也会开些药,不过凡药带三分毒,我不建议你吃药。”

    姮道:“我没病。”

    鯈道:“有心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每个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病。心理完全健康的人,我行医这些年还不曾见过。”

    只有扭曲与更扭曲。

    姮道:“何至于?”

    “就至于此。”鯈叹道。“健康的内心诞生于健康的土壤,世道如土壤,土壤有问题,如何能养出好笋?”

    “不是还有出淤泥而不染这个词吗?”姮道。

    鯈回道:“我还没见过,不过世界这么大,我相信我以后一定会见到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奇葩。”

    姮问:“听起来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

    “也不算太多,我出生的地方,应该是出生的地方吧,我幼时与狼群一起生活迁徙,反正我记忆里最早的地方是豫州一个叫邓的国家。”鯈回答。

    姮瞧了鯈的面容一眼,货真价实的年轻。“你几岁?”

    “十四,十五,十六,大概吧。”鯈不太确定的回答。

    “十几岁从豫州跑到宁州来,你未免太过神通广大。”

    “你应该说我生命力顽强。”鯈翻出一只干净的陶碗倒了一碗水递给姮。“有点简陋,请见谅。”

    姮接过瞅了瞅,碗里的并非白水,泡着几片叶子,不知是什么药材。“这是什么?”

    “石斛水,就是用石斛泡的水,有益于养生。”鯈回答。

    “你很注重养生?”

    “当然,我要活到一百岁,走遍元洲各地,看不同的风景。”鯈回答。

    姮抿了一口石斛水,水是煮过又晾凉的熟水,不如蜜水甘甜,却又别有一番风味。

    一番漫无边际的闲扯后姮忽然对鯈道:“我有个朋友。”

    鯈回以疑惑的眼神。“你朋友怎么了?”

    “她家里有个长辈管得她很严。”姮斟酌着道。“因为我朋友年幼,因而家里的事都是长辈在打理,说是长辈,实际上是朋友的父亲,只是朋友被过继给了另一个死去的长辈。朋友一直都只能听话,做点无足轻重的事,她想自己打理家业,但长辈一直都不许....”

    鯈非常认真的倾听着姮的朋友的事,待姮说完了,道:“我对你朋友的情况有大概的认识了,你....朋友和长辈的冲突就在于,后者觉得前者还没长大,后者觉得前者管得太过分了,对吧?”

    这总结,姮想了想,没毛病,遂点头。

    鯈又道:“你朋友,是不是还有点怀疑长辈想谋夺家业?”

    姮没吭声。

    鯈又问:“我觉得这点怀疑有点多疑,你方才说你的长辈没有别的孩子,只有这一个过继了出去的亲生骨肉,他谋夺自己唯一孩子的家业日后是想传给谁?虽然财富迷人眼,权力迷人心,但再好的基业也得有人继承呀。”

    虽然不知道为何摄政君没有别的孩子,但鯈得说,这局面对姮非常好,对隰叔而言就非常的蛋疼了。

    想当国君就得干掉唯一的骨肉取而代之,但这么干了,自己就没有继承人了,百年之后江山拱手他人血脉....更蛋疼。

    姮道:“我....朋友也明白,但处在那个位置上,有时候很难不多想。”

    鯈想了想,道:“我觉得你的朋友就是太闲了。”

    姮闻言看着鯈。

    鯈解释道:“少年人总是希望证明自己很出色,证明自己比长辈厉害,希望长辈将自己当成大人来看待,但看着晚辈从孩童日渐长大的长辈却总是停留在过去,觉得晚辈仍是曾经依赖着自己的孩子。很多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样的,希望自己永远是孩子心里顶天立地的英雄,舍不得孩子受到丁点伤害。”

    姮除了点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鯈道:“这样的话那我就懂了,你,嗯,你朋友,她和她的长辈,最大的问题就是对彼此的认识不够了解。”

    姮不解。“怎么会不够了解,我朋友是长辈手把手养大的。”

    “第一印象总是深刻的,但人是会改变的,每一天每一岁,见识到不同的东西,人的想法会随着环境潜移默化的改变。婴孩长成了稚子,稚子长成了少年,这变化就更大了。”鯈道。“年纪越大的人对变化越迟缓,这是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衰老,衰老到极致的话就是老年痴呆了。当然,听你方才的话,你朋友的长辈很健康,但他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变化必定是跟不上年少者的。”

    “虽然一往无前是年轻人的优点,但我觉得,为何与长辈沟通一下呢?不一定要用叛逆来做为少年时期的点缀。”鯈道。“生活嘛,能过得高兴些,为何不让自己过得好些呢?哪怕长辈无法完全追上少者,也能支持少者,利用自己的经验为少者查漏补缺。”

    “我培养沟通过,但话不投机半句多。”

    鯈道:“我猜你沟通时心情一定不是很好。”

    姮回忆了下,无法反驳。

    鯈道:“我建议下次沟通时先调节好心情和情绪,保证自己的心情平和,然后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和感受整理好,想好要说什么,再去告诉他。”

    姮面露为难之色。“我朋友有点害羞,你说的法子,好像有点....”羞耻。

    鯈自己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羞耻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有什么好羞耻的,但当了这么多年的心医,他对正常人的想法还是很了解的,因而道:“说不出口也没关系,可以写信,落不下笔也无妨,随便写点什么当试水好了。”

    姮觉得鯈的脑子着实灵活有创意。

    出了医馆姮也没想好要不要试试,犹豫再三,晚上的时候还是取了笔墨与缣帛。

    “写什么呢,随便写点什么好了,反正是试水。”

    试水只需要随便写写就好,但真的落笔后各种心情自笔尖流淌而出,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写了好几张缣帛。

    纠结了一整晚还是封了起来让人给隰叔送去。

    ***

    切成小块的豚肉加酱油、咸菜、八角、桂皮等药材放进陶瓮里焖至熟烂,再将热腾腾的汤汁浇在麦饭上搅拌一番,让汤汁充分混入粟饭中,再舀豚肉咸菜盖在麦饭上。

    两口饭一口豚肉,香!

    鯈抱着大碗吃得不亦乐乎,看得姮忍不住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鯈道:“我在听,姜还是老的辣。”

    非常简练,也非常的一语中的。

    她叨了半天,总结起来还就这一句话。

    半年前的一封帛书是有用的,隰叔看完后真的很认真的和崽崽心平气和的讨论了一番,最终答应放手让姮扑腾。

    姮选择从减税下手,一来减轻国人的负担,二来获取国人的支持。

    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减税的话贵族的损失很大,不是拒绝就是阳奉阴违。

    隰叔这些年对姮的教导还是及格的,姮的基本功相当扎实,至少很清楚想让贵族答应减税,要么从别的方面给他们更多的利益补偿,要么有把柄在手让贵族们破财消灾。

    第一个方向姮想都没想。

    补偿的话,以贵族的胃口,拿一分得补两倍才能填饱他们的胃口。国库是有钱,但国库的钱从来都没有够花过,虽然可以和扶风国借钱,但凭什么?

    姮选择第二个。

    谁家贵族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贵族大罪可减,小罪可免,再加上有权势在手,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能压下去,因而一个个表面上看上去光鲜完美。

    姮想查出罪名再逼人破财消灾的思路理论上没毛病,但也只是理论上。

    贵族也不是死人,会放任姮查自己的把柄再拿来威胁自己。

    跳过过程看结果便是:姮的一位叔父借机拉拢了一票贵族发动政/变,没成功,被早有准备的隰叔给镇压了。

    隰叔将直接间接甚至可能真的没参与的所有贵族都给问罪了,杀了一部分,剩下的大部分破财免灾。

    要么减税要么去死。

    非常典型的姜还是老得辣的案例。

    而能够如此抓重心提炼核心,哪怕嘴巴没停过,鯈也必定是认真在听。

    姮问:“还有碗吗?”

    闻着真香。

    鯈麻利的给姮翻出一只碗,盛了一碗麦饭,淋汤、搅拌、盖肉块咸菜,最后送到姮的手上。

    姮尝了几口,只有底层才吃的难吃豚肉被烹饪不比羊肉逊色,麦饭虽然割喉咙,但一来蒸得够烂,二来汤汁充分渗入麦饭中增添了麦饭的滋味。“跟你相处的时候挺轻松的。”

    心里的很多话都不能跟人说,怕被利用。虽然也可以找一些天真娇憨相处起来不费脑子的人倒垃圾,但对方根本听不懂,没有任何反馈,说了也没意思。

    鯈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倾听对像,他听得懂,却会很有职业操守的全都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加以利用。

    非常解压。

    “那是自然。”鯈道。“若不能让病人感到放松,治疗也没法进行下去了。”

    边吃边聊,一碗饭吃到一半姮忽问一碗饭已经吃完去续碗的鯈:“做我的妃子如何?”

    续碗回来的鯈呆了下:“....你生得很美。”

    “我知道。”姮道。

    父母都是美人,她想生得歪瓜裂枣也难。

    鯈继续道:“但你想得比你生得更美。”

    姮不悦:“鯈!”

    相处了半年,知道姮不会真的生气的对自己做什么,鯈甚为自在的道:“你只是思虑太多,精神太紧绷,需要一个让你放松的地方,一个让你倒垃圾的簸箕,没必要将簸箕给带回家。”

    “可我也喜欢你啊。”姮道。

    “你那不是喜欢,是移情,是错觉。”鯈道。“治疗心理疾病时,病人很容易因为移情而觉得自己喜欢上了我,但那不是喜欢,过一段时间便正常了。”

    姮一时间不知该佩服鯈经历丰富还是生气鯈这么看待自己的喜欢。

    “说不定我就是真的喜欢呢。”

    鯈闻言想也不想的回答:“那我也拒绝。”

    姮:“为何?做我的妃子有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我喜欢自由自在的,不想当金丝雀。”鯈道。“做了金丝雀,我会抑郁而亡的。”

    姮无言。

    鯈继续道:“当然,抑郁而亡前我肯定先死在台城的权力争斗中。”

    “怎么可能,我会保护你。”姮道。

    鯈道:“我相信你,相信你在爱我的时候会保护我,但我也相信从小就是受益者,被人哄着长大的你永远无法理解我为何不快乐,更不明白我为何无理取闹,我更相信你不爱我以后看我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贵族与位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普遍极端,没人比从事心医的他更清楚这点。

    这些贵族,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不喜欢的时候也是真弃如敝屣。

    “你对自己的魅力如此没有信心?”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鯈不以为然。“我有信心我在台城会抑郁,适应繁琐的礼仪,向你的小君行礼低人一等,生死由人,我若最后没有自尽必定会更惨,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我自己。而你爱的是自在开心的我,若我抑郁了,短时间还好,时间久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抑郁久了没有真爱。”

    姮无语:“你想得真多。”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当然慎重考虑。”鯈理所当然道。“不过你若只是想谈一段感情的话我倒是可以答应你。”

    姮愣愣的看着鯈。

    鯈解释道:“谈感情,有谈得来的自然有谈不来的,而谈不来时还能分手放各自解脱。”

    “婚姻也可以和离。”

    鯈反问:“你见过不想过了后同国君和离的妃妾?”

    姮想了想,道:“历史上有过。”

    鯈补充道:“和离双方都是国君,两国盟约破裂那种情况就别说了,我是野人,不是与你平等的国君。莫说和离,我连对你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姮要不是国君,他还真会考虑一下结婚,但姮是国君,只能结婚不能离婚....那他只能说,单身好单身香单身顶呱呱,结婚就是想不开。

    婚姻是陪伴一生的纽带,陪伴最重要的便是双方平等,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双方完全不平等,一方拥有对另一方生杀予夺的权力,那不叫陪伴一生,那叫奴役一生,再温情也不能改变所谓陪伴之下毛骨悚然的本质。

    姮无语道:“可正常人谈感情的目的是为了结婚,你这样,图什么?”

    鯈道:“图分手。”

    姮不解。“什么意思?”

    鯈解释道:“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了,若不及时处理,这点喜欢会变成遗憾,甚至执念,遗憾倒也罢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可若成执念,那会影响到我的生活。每个人都有缺点,只是人与人之间存在距离,所以更容易看到优点而留意不到缺点。我对你的喜欢应当也是这种心理,所以我希望与你拉近距离,彼此看到的缺点多了,所有喜欢都会走向灰飞烟灭。”

    姮着实想撬开鯈的脑壳看看里头怎么长的。

    鯈道:“你对我应当也差不多,可要尝试一下?以免留下遗憾。”

    姮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点头。

    ***

    桃李芬芳满园,生活的乐趣莫如是。

    院中植的桃树从开花起鯈便开始盼着,桃子一熟便迫不及待的摘了一筐准备酿酒。

    清洗桃子时姮来了,鯈挑了几个又大又红的分别咬了一口,确定哪个是最甜的后将之递给姮。“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没有表情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姮接过桃子啃了一口。“阿父,就是我叔父,他开始给我务色小君的人选了。”

    诸侯联姻,从订婚到成婚短则三五年,多则,她名义上的父亲与扶风侯的联姻从订婚到成婚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都不算最长的。

    也因此诸侯实际成婚年龄可能是二三四十,但相看却是从十几岁就开始了。

    鯈洗桃子的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接这个话题。

    姮不悦:“你没什么想说的?”

    鯈道:“虽然我很想祝福你,但这太为难我自己了。”他只能保证不会诅咒,至于祝福,那得给他足够的时间调整自己。

    姮道:“为什么不祝福?”

    鯈皱眉。“喜欢的人要和别的人结婚了还能给予祝福的,那是圣人,我不是。”

    姮道:“那若我娶的是你呢?”

    鯈愣住。“我?怎么可能?”

    诸侯的配偶要么是国君,要么是国君的子嗣,最不济也需是大贵族的家主或家主子嗣,他那样都不沾。

    姮道:“我想娶,那就有可能。”

    鯈沉默。

    姮不悦:“你不愿意。”

    鯈回道:“我很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姮这才开心起来,取出一对玉璜,将其中一枚给鯈。

    鯈接过瞅了瞅,玉璜雕琢的是比翼鸟纹,刀工精致,栩栩如生,与另一枚合在一起赫然是比翼齐飞的纹样。

    虽然不是贵族,但鯈还是读过几卷书的,尤其是与姮在一起的三年,知他喜欢读书,姮送了不少书给他,通过书籍他自然知道这枚玉璜代表什么。

    人族的王侯贵族订婚时互赠比翼鸟玉璜为信物。

    一时愣住,心绪复杂。

    姮许诺道:“我会娶你。”

    鯈笑容有些不自然的道:“我相信你。”

    姮并没有注意到鯈笑容下的不自然,继续道:“虽然阿父可能不会赞同,但我已经长大了,等我亲政了,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说着,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与鯈在一起已有三年,把人吃干抹净也有一年多,她也没用药,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消息,不然将孙子甩隰叔怀里,之后不再生别的孩子,为了国君之位不至于后继无人,隰叔迟早得妥协。

    注意到姮的小动作,鯈的笑容愈发不自然,伸手抱住了姮,避免姮看到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