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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3 章 第四十六章辛筝

    锅子吃得再慢也有吃完的时候,胃容量再大也有填满的时候,长夜还很长。

    安澜无语的看到辛筝干坐了一会儿将公文给搬了来并招呼她与老巫一起,振振有词:“长夜漫漫,又不能睡,怎能找点事做?”

    不论是幼崽还是老叟俱是噎住。

    长夜漫漫的确很无聊,但能想到用公文打发时间也着实优秀。

    奏章都在之前批完了,因而辛筝让人搬过来的大多是来自各地的情报,有探子送回来的情报与请示,也有告密匮里筛选出来的,一摞又一摞,堆了一地,也有来自各处飞地们的工作汇报。

    辛筝让安澜念情报,让老巫看飞地的工作汇报,自己处理国内的部分,分工合作,有条有理。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析骨而炊,易子而食....”

    “....大饥,人相食....”

    “....两脚羊作价,斤米可换肉两斤....”

    “先生....”

    “怎么了?”辛筝疑惑的看向突然不念了,脸上的表情仿佛快哭出来的安澜。

    安澜看着一脸平静的辛筝,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多人相食的情报?”

    每一封情报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安澜没法想象这一摞摞的奏章密函代表着什么。

    “疫病之下,所有生产都无法维持,刚开始时因为人死得多,粮食够吃,但随着存粮吃完,王侯贵族们为了获得更多的粮食、土地以及最重要的转移矛盾,势必增加税赋对外开展,人相食是必然。”辛筝理所当然道。“你什么表情?冀州时难道没看到过?”

    她为了征军粮,不断的压榨王侯贵族,却又不管王侯贵族怎么干,只要粮食送来就行,于是王侯贵族打着她的幌子十倍百倍的压榨氓庶。

    她要一粒粮,一层层下去,每一层都添点数量,实征十粒百粒是常态,后期的时候是真的遍地人相食。

    “没有。”安澜懵然道。“我看到过逃荒的,但人相食,并未见到。”

    辛筝怔了下,很快便猜到了怎么回事。

    安澜是跟着王一起回蒲阪的。

    “你让我想起了青婧与我说过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辛筝道。

    “什么?”安澜懵然的看着辛筝,不明白辛筝怎么话题跳跃。

    “宁州有一个侯爵国,国君心性很善良,见不得人受苦。”辛筝道。“祭祀时听到用于祭祀的羊流泪悲鸣,不忍的让人将羊换成了牛。”

    安澜嘴角无声的抽搐,然而还没完,只听辛筝继续道:“后来还有一次,有流民冲到了他面前告诉他有个地方的大夫征暴敛,逼得氓隶活不下去了,惹得他大怒,要严惩那个大夫。”

    安澜不解,这反应没毛病,可为何辛筝的表情却甚为奇异?

    辛筝解惑道:“青婧听到他的国相和底下人说,大君心软,见不得人受苦,以后就莫要让穷苦人出现在大君面前了。”

    安澜愣了愣,思考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辛筝什么意思。“冀州也有,只是我为了安全一直跟着王,所以看不到。”

    辛筝点头。“不是只有兖州有,也不是只有冀州有,而是整个帝国都有,但王与国君们是看不到的。穷苦人更容易铤而走险,为了王侯们的安全,能够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每一个人都筛选过。”

    都筛选过了,自然不可能出现真正的穷苦人。

    “当然,也不是所有王侯都如此,那些有过流亡遭遇的少君公子们,不受重视而被送出去为质自生自灭的质子们出身的王侯还是很懂这些的。”辛筝道。“但那很稀少。”

    九成九的王侯还是顺风上位的,嫡嗣出身,顺理成章的成为嗣君,继位为君,从出生起便被众人簇拥保护,流亡公子自生自灭的质子逆风翻盘为君之所以为人津津乐道便在于其稀少。

    安澜蹙眉。“我以后所见所闻也会是被人筛过的吗?”

    辛筝点头。

    “我不喜欢。”

    “那就得日后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耳目闭塞的问题了。”辛筝道。

    安澜抿了抿唇,暂时搁置了耳目闭塞的问题,将话题拉了回来,瞅了瞅满地的奏章密函。“这就是人族有句诗里写的,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辜吗?”

    辛筝抬头道。“前半句我赞同,毕竟是写实,后半句就算了。”

    安澜不解。“苍生难道不无辜吗?”

    辛筝理直气壮道:“不无辜。”

    便是老巫也忍不住从奏章密函里抬头看向辛筝想听听辛筝有什么歪理。“王侯们的野心与失职,苍生哪里不无辜?”

    “哪里都不无辜。”辛筝看向安澜。“崽崽,再告诉他,雪国的第三任王怎么死的。”

    安澜下意识回道:“被族民吊死的。”

    辛筝道:“你看,龙伯干得多好,国君干不好本职工作就吊死在王宫门口换个干得好的。”

    老巫无语道:“这国情不一样。”

    辛筝摇头:“你错了,国情是一样的,国人暴动,你莫不是忘了人族的这一传统?”

    “但国人暴动从未解决问题。”老巫下意识道。

    “因为国情不一样呀。”辛筝回道。

    老巫蹙眉思索,却毫无头绪。

    辛筝道:“龙伯吊死雪王后推上去的新王与前任的家族没有血缘关系,而人族,当年赶走了我,接替者必定是我的血亲。”

    老巫愣住。

    辛筝笑吟吟道:“龙伯的观念里,龙伯人的建立的国家并不属于王,王只是推选出来的大部分人都看好的管理者。在人族的观念里,国是国君家族的私产,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哪怕干掉我,除非我的血亲死绝了,否则哪怕我剩下的血亲是个无药可救的渣滓,他是最合法的继承人,所有人都得捏着鼻子忍着,实在不想忍也最多等国君生下孩子后弄死国君扶持幼主。”

    老巫:“....国情不一样。”

    “老巫你又错了,国情一样的。”辛筝笑道。

    老巫:“....说人话。”

    辛筝道:“帝国早期的先贤、城主,包括炎帝都是推选出来的,干得好就继续干,干不好就杀了换个干得好的。”

    老巫愣住。

    辛筝继续道:“还有更古老的年代里,先民们并无私人财产的观念,所有的资源都是氏族共有,氏族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除非谁危害到了氏族,否则没有任何人有权力杀死另一个人,首领也不能。”

    炎帝在位时因为巫即殿史官记载不实,拿着那卷记载不实的简牍问了巫即殿每一个人,简牍里的内容是真的还是假的,简牍里粉饰的是炎帝的一些黑历史,因而大部分人回答是真的,只有少数人回答是假的。

    炎帝让人挖了个坑,将所有回答是真的史官扔进去埋了,一共埋了三千多号人。

    说了真话没被活埋的史官如实记载下了炎帝的所作所为。

    史官们以此为戒,告诫自己与后人:史官必须秉笔直书。

    不吃史官这碗饭的正常人读到这段记载都不免诟病炎帝神经病,人是替你粉饰你那黑得根本没法看的黑历史,不是无中生有污蔑你给你造黑历史,不夸奖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人给活埋了。

    普遍觉得炎帝那会儿一定是糊涂了,统治者需要威信,而要保持威信,保持法理,便不能有太过分的污点。

    不论后人如何争议与诟病,炎帝活埋史官的事迹都打下了巫即殿史官必须秉笔直书的制度与传统。

    若有人有足够的财力、精力与寿命将大荒纪年每一篇都给收集齐全,再从头到尾阅读一遍便会发现:你以为理所当然的,亘古以来的天理统统都是谎言。

    比如血统神圣性,比如国君乃神灵的后代,代天牧民,统统都是谎言。

    但大荒纪年实在是太长了,最早的篇章记载的是氏族时代,从氏族时代一路记载到如今分封制礼崩乐坏的世道,厚度委实令人绝望。

    不仅厚,还散乱佚失众多。

    在王侯贵族们的努力下,大荒纪年中大量的篇幅在历史中失落,哪怕是帝都薪火台都没法凑齐所有的大荒纪年,只有青帝以后的大部分篇幅,更早之前的篇幅只有寥寥数卷。

    很少有人知道,大荒纪年其实有完整的,一篇都不少的备份存在,分别收藏在巫即殿与玉宫,前者是大荒纪年的著作者,后者是前者的上级与庇护者。

    青婧做为巫子,在玉宫生活了很多年,那么多年也不都是在随机收集实验材料做实验,她也有读书,什么书都读,只要是玉宫找得到的书她基本都阅读过。

    辛筝悠悠道:“最早的时候,那些有威望的首领们窃取氏族提供给所有人的资源努力培养自己的后代,然后和族民们说我的孩子很优秀,让他接我的班吧。虽然会有别的竞争者,但到底更相信首领,族民们没有思考太多,同意了。这个阶段,男性首领们有很大优势,因为繁衍后代不用自己生,只要足够勤奋,一天就能播种百十个,哪怕其中九十九个是浪费资源的废物,也还有一个不是废物。”

    “后来,每一代的首领都是前任的血缘后代或近亲,首领们于是又告诉族民,我们的家族如此优秀,说明我们的血统比你们更好,我们是神灵的后代,以后首领的位置应该由我们的子孙来世袭继承。”辛筝拿起一盏熟水饮了一口,继续道:“这个时候,人们分成了两种,第一种是所谓的神灵后代,是获益者,不会反对,第二种虽然是利益受损者,但要么没意识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损害,要么就是意识到了,但贵族们吃得好经常锻炼,很能打,这部分人怕反抗会被杀死,于是保持沉默。”

    “再后来,贵族们告诉族民,我们是高贵的,你们是低贱的,因为我们生来比你们优秀,所以我们是你们的主人,是你们耕作的土地与收获的财富的主人。族民们看了看贵族们锋利的戈矛,又沉默了。”辛筝道。“还有奴隶制,最早的时候,帝国是没有奴隶的,在氏族时代,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当贵族告诉族民们,那些人是我们俘获的战俘,是我们的财产,或那些人欠了钱还不起所以拿他们自己抵债,也是我们的财产,再分给族民们一点甜头,族民们纷纷觉得很合理。于是贵族们对族民说我们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和你们的一切都是我们的财产时,也是合理的。”

    辛筝总结道:“乱世的恶果是每一个人一起种下的,贵族有罪,氓隶亦有罪。白骨成丘山,苍生死不足惜。”

    安澜道:“可你都说了,族民们打不过贵族。”

    辛筝道:“最开始时打得过的,狩猎采集的时代,首领和首领的子嗣吃的最多就是多一些,但和族民是一样的,双方身体差距并不大。哪怕是进入第二阶段,贵族半脱产训练,双方的差距也没到没希望的程度。后来进入农耕时代,贵族食肉且脱产训练,氓隶食菜还吃不饱,差距看似大得没边了,也仍有希望,氓隶最大的优势是人多,一个打不过一百个一起上难道还打不过?”

    老巫道:“那会死,尤其是第一个与最先站出来的那批人一定会死,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鸡,世人皆怕死。”

    辛筝想了想,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起初,一头大虫对羊群说,我不会伤害你们,只要你们每天提供我一只年迈快死的羊给我填肚子,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几天了,不如给我吃了,我吃了以后不仅不会伤害你们,还会保护你们。羊群里有一只,姑且称之为一,一在族群将老羊推出去时保持了沉默,因为它不是年迈的羊。后来,老羊吃完了,大虫说,将你们中的残疾的有病的羊给我吃吧。一保持沉默,因为它很健康;后来,残疾的有病的羊也吃完了,大虫说,将你们中毛是杂色的羊给我吃了吧,一保持沉默,因为他的毛是纯色,没有杂色;后来,大虫说,将你们中羊角是弯的羊给我吃了吧,一沉默保持,因为它的羊是直的;后来,大虫说,将你们中羊角是直的给我吃了吧,一就被吃掉了。”

    辛筝看向一老一少。“你们说,一,它无辜吗?”

    一老一少俱是沉默。

    辛筝道:“说实在的,一挺无辜的。”

    一老一少诧异的看着辛筝。

    辛筝解释道:“一这样的是普通人,世间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不想死,所以沉默,毕竟站出去是真的会死。且一个人杀人,是死罪,十个人杀人,是重罪,一百个人杀人,是过失,千人万人杀人,是惩恶扬善。从普世主流观念来看,顺应天命的苍生真的很无辜,比莲花还要无辜。”

    安澜:“....先生既然觉得苍生死不足惜,为何还对苍生那么好?”

    辛筝理所当然道:“苍生死不足惜是苍生的事,与我无关,但苍生活着对我有利用价值,那么只要有苍生有足够的利用价值,我心甘情愿为苍生收拾一切烂摊子。”

    “若无利用价值呢?”安澜好奇的问。

    辛筝反问:“苍生死活与我何干?”

    安澜无言,这很辛筝。

    老巫思考了一会儿,问辛筝:“你让夷彭将他这些年从云水流域的贵族们那里借的粮食还上了?”

    辛筝点头。

    老巫问:“为了让那些贵族有粮食济民?”

    辛筝惊奇的看着老巫。“老巫你居然会相信贵族的良心?”

    老巫道:“就算是最没良心的贵族也不会让自己封地上的人都死绝,土地需要人耕作,宫室城邑需要人营建,食用的牲畜需要人养,酒需要有人酿,衣服需要有人缝制。”

    辛筝懂了。“明岁穷桑会攻打青阳,我会让宜出兵帮忙,待穷桑同青阳打起来,没人能阻止我时,我会出兵攻打云水以北所有的土地,夷彭还的粮食是我为我的大军准备的军粮。”

    老巫下意识觉得头疼。“你才刚刚吃下半个条国,明岁还准备吃下东边的诸国,现在就开始惦记云水以北的所有土地,你打算一年十二个月打十个月的仗吗?”

    辛筝道:“我没那么穷兵黩武,东边诸国本身地广人稀,虽然因此没被瘟魔蹂躏得太惨,但前几年的旱灾,之前的水患却对他们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不出意外的话,最多六个月就能结束战争。”

    “那云水以北呢?打六年?”老巫问。

    云水将兖州切割两半,云水以北的所有土地差不多就是半个兖州。

    莫说六年,六十年能吃完就不错了。

    辛筝道:“不啊,我打算五个月解决问题。”

    老巫好悬没被口水呛死。“五个月都不够打下一座大城的攻城战。”

    辛筝挑眉。“我几时说过我要打攻城战?”

    老巫无语道:“不打攻城战,你要如何吃下那些土地?难道指望别人拱手送你江山,让你兵不血刃的灭云水以北的百国?”

    辛筝惊喜的拍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老巫也。”

    老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对自己着实有信心。”

    辛筝笑容和煦的道:“我对我自己也没那么有信心,但我对骊嫘很有信心,那可是巨狡界的无冕之王。”

    作者有话要说:辛筝是贵族,她的感慨是基于居高临下贵族旁观者角度,哪怕她对氓隶的苦难有着很多的了解,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同情的,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如果她生为氓隶,那就是:革命的火焰在我心中燃烧

    ps:辛筝为什么想一口气灭云水以北的百多个国家,不是她膨胀了,而是共饮一江水,她在下游,别人在上游。

    战争时决堤水淹三军不是什么罕见的手段,而不管是谁这么干,下游的辛筝都一定会倒霉,除非她准备一年到头被人轮着水淹,否则要么搬去上游,要么将上游所有的河段都给控制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