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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8 章 第九十一章长河

    长河将花盆里的韭菜掐断,也不拿去弄熟,非常干脆的扔进了嘴里,嚼了两下便咽下。

    他后悔了,祂不应该因为好奇而留下来想看结局。

    将刚长出来的韭菜生嚼完后长河取出了自己用竹纸装订的手记。

    手记上记载的是他来到元洲后的所见所闻与心得感悟,这已经是第三本,便是这第三本也已写了一半,其中大半都是最近三个月写的。

    薪火台被围已五个月,刚开始时还好,至少相对宫城和薪火台而言还好,贵族都有囤粮的习惯,薪火台更是囤了足够吃二十年的粮食,而且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湟水盆地的粮食全都集中到了蒲阪。

    然而诸侯联军也不是吃素的,先是修建营垒将蒲阪围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对面的濁山侯来了一招惊人的毒计:她开始施粥。

    冬日草木凋零,天寒地冻,哪怕是丰年的时候每年都有很多人冻饿而亡,何况战争时,死的人只会更多。

    濁山侯的施粥做法吸引了无数氓隶前往投靠。

    尽管公卿贵族们震怒不已,却也拦不住氓隶们为了一口吃的去找濁山侯。

    濁山侯的施粥是有条件的,氓隶们吃了粥就要上她的船,去濁山国开荒,但到了濁山国后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块生地。

    所有人惊呆了,战争还能这么打的吗?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你手里有足够的粮食,而在大疫时人口损失最少的濁山国虽然在大疫时因为遍地封城的缘故损耗了很多存粮,但人还在,存粮消耗了可以再种,人没了,存粮吃完了就没了。

    尤其是前几年濁山侯和周围不少国家打仗,许多贵族氏族在战争中绝嗣,濁山侯收回了大量的封地权力得到加强,推行私有制,给无地的庶民分了一块地,完全废除了井田制。

    不需要再耕作公田和贵族们的私田,地是自己的,缴税之后剩下的粮食都是自己的,庶民的种地热情不要太高。

    精心耕作和糊弄着耕作的收成是不一样的。

    而且完全废除井田制也意味着原本已经开垦出来的私田都要缴税。

    不讨论濁山侯这么干了后怎么活下来的这种问题,只看结果,濁山国如今确实很富。

    但你再富又能支撑多久呢?

    湟水盆地是帝国开发度最高的地方,再加上政治中心的缘故,人口不要太稠密。

    长河和少数事不关己的人很好奇,然好奇心没得到满足。

    濁山侯还没破产蒲阪的公卿贵族们便先坐不住了。

    守城是需要人的,光靠公卿贵族们自己想要守住城是做梦。

    对于被组织起来守城的青壮们,公卿贵族们还是很有脑子的保障了这部分人能够吃饱,但也只是这部分人,对于不能守城的老弱就是自生自灭了,能活下去是命好,活不下去是命不好。

    青壮们与老弱是什么关系?

    答曰:血亲。

    原本没得选也就罢了,只能想办法从自己的口粮里偷渡给自己的家人,但濁山侯给了第二个选择。

    对王的忠诚能和血亲的命比吗?

    这是个好问题,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但世上还是正常人多,而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后者。

    无奈,公卿贵族们也只能慷慨的施舍给氓隶们更多食物,这才遏止了氓隶们成群结队投奔濁山侯的风气。但根据蒲阪的人口损失以及襄仪渡失陷后濁山侯将注意力放在了掳掠人口上,长河估摸着濁山侯可能已经弄走了超过三十万的人口,这还不算宁州那边已经失陷完全落入濁山侯手中的王畿西北。

    长河很怀疑不论薪火台最终能否守住,濁山侯都已经赚回本了。

    人口就是财富。

    虽然没去过宁州,但长河同过往的商旅了解过帝国各个地域的情况,帝国整体而言地广人稀。

    宁州哪怕是最繁华的两个国家之间都有大片的荒地,就不要说那些不繁华的国族了。

    位于宁州中部偏西北的濁山国版图面积很大,一看就是大国,实际上也的确是大国,但濁山国境内有大片未开发的荒地,同周边邻居们之间的荒地更多。

    对于刚刚完成了集权的濁山侯而言,人口无疑比土地更值钱。

    这是一位非常拎得清轻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君王,这是长河对濁山侯的看法。

    开疆拓土的确很美好,但盲目的开疆拓土只会自取灭亡。

    不仅拎得清轻重,濁山侯还非常的擅谋。

    长河以为她只是为了掠夺人口而来,然而蒲阪的困境很快让他意识到合格的君王做一件事就不会只有一个目的,而濁山侯是一位合格的君王。

    贵族们哪怕是围城了,伙食也不过是从十几二十几道菜削减两道菜以节流,本身就对物资消耗很大,再增加了对无用氓隶们的食物支出,蒲阪的存粮以更加惊人的速度消耗。

    亘白1125年冬季的最后一个月城中已开始易子而食析骨而炊,最近半个月即便是贵族也开始挨饿。

    长河的口粮也被一再削减,只能自己想办法弄吃的垫肚子。

    诸侯联军已攻下了外城与宫城,只有薪火台因为台基和城墙高得离谱,城墙厚得离谱现下还没被攻破。

    勉强靠韭菜垫了垫肚子,写完了手记,长河将手记收好,再将韭菜盆放回屋顶隐蔽的角落,既可以晒到阳光又不用担心被人发现。

    将收尾工作做好长河才借着宫室凸起的地方用最省力的技巧回到地面,再往王所在宫室走去。

    整个薪火台如今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王所在地方,倒不是因为公卿贵族们对王忠心耿耿,若非王早年从公卿贵族们手里将禁卫军的军权抢了回来,并且这些年禁卫军一直都控制在手里,公卿贵族们这会儿早将王给卖了。

    半道上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肉香,长河的脚步声顿了顿,迟疑了片刻还是没闻香过去,现在这情况能保住自己的命就已是不易,没有多管闲事的能力。

    长族不同于人族,祂若是死在人族,不仅意味着国家这些年培养他的资源白费,更意味着无法留下子嗣。

    早逝的长族身体剖开后是没有胎球的。

    若非如此长族千年前也不会在打出狗脑子后突然休战,非心甘情愿,着实是没法再打下去了。

    战争是绞肉的大磨,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剖不出胎球。

    回到王所在宫殿,因着长河为王出了很多良策解决了不少问题被封为客卿,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宫室,一进门便看到摔在地上的国书,宫室里的氛围也甚为压抑,跪倒一大片。

    长河只能无奈跟着跪下,同时偷偷拿眼瞄国书,通过瞄到的字大概推测出了国书上写得什么。

    诸侯们请王将宁州的西北王畿封给濁山侯,豫州的西南王畿与襄仪渡封给唐侯,在澜州的王畿之地则封给扶风侯。

    这要是答应了,王畿的土地瞬间就得缩水大半。

    长河:“....”虽然很狮子大开口,但至少人是愿意谈的,那就还有缓和的余地,哪怕真的割地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

    在人族这些年祂对人族特殊的政治体制有过了解,方国们根本就是国中国,王没法也没权力绕过诸侯们管方国中事,以往的时候也就罢了,王死了,大不了再选一位,但人族如今的情况....王死了大概率不是重新选一位王,而是帝国彻底撕下粉饰的面纱,四分五裂。

    哪怕是粉饰的统一也好过族群完全的四分五裂,只要统一的名义还在,那人族就还有机会拨乱反正,若四分五裂,鬼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重新完成对种族内部的统一,甚至,再不复种族王朝。

    心思百转,长河却没吐出一字,任何一个正常的君王都很难接受这种条件。

    濁山侯一进军帐便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走进扶风侯面前的案,案上放着一只函,函中有一颗新鲜的头颅。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扶风侯怒道。“我就不该听你的派人去议和。”

    对被拒绝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王会拒绝得这么绝的濁山侯:“....唐侯如何看?”

    唐侯闻言道:“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围着,他终究是王。”

    逼王还行,又不是没有先例,虽然动用大军逼王的先河是他们开创的,但总不能真的逼王去死。

    历史上被逼死的王不是没有,但光明正大的做这种事的先例可没有。

    扶风侯很想干脆攻打蒲阪算了,但这几年终究还是有长进,哪怕没有后悔,薪火台的城墙高度也让人只能围,看向濁山侯。

    濁山侯想了想也想不到别的法子,只能道:“孤附议。”

    扶风侯让人将使者的头颅拿下去与躯体缝合,厚葬。

    想不到别的法子,联军只能继续围着,又围了两个月,围到了暮春时节。

    贵族们继有生之年头回体验到挨饿的滋味后很快体验到了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滋味,为了保障禁卫军的伙食,王断了公卿贵族们的口粮,纵是如此也没能支撑得更久,当禁卫军也开始饿死人后除了长河,所有人看王的目光都产生了变化。

    王最终答应和谈。

    和谈条件再次变更。

    巍峨依旧却不复昔日荣光的薪火台议事大殿里,王将送上来的奏章瞧完。“封湟水下游之地给唐侯,王畿核心之地封给诸侯,薪火台还有安全可言?”

    蒲阪可是没有城墙的,若非如此历代人王也不会怎么分封都拒绝分封湟水盆地的土地给任何一位在位的诸侯。

    将湟水盆地的任何一块地分封给诸侯,那么诸侯攻打蒲阪不要太容易。

    为了以防万一,哪怕那些流亡国君得到的土地在其复国后也会收回。

    濁山侯笑吟吟道:“王若不安,兖州的王畿东北,澜水之地城邑众多,王可择一城迁都。”

    王沉默须臾,忽问:“辛筝做了什么?”

    濁山侯微微挑眉,很快想起这位王可是个能人,在王位被帝国的上层氏族垄断几百年后能够以非上层氏族出身的身份登上王位,并且坐稳了王位没在继位后的某一日莫名其妙病逝,政治嗅觉不可能不敏锐。

    因着也不是什么机密,扶风侯道:“云水以北的百国,辛侯已灭三分有二。”

    闻言王也不由呆住。

    他能想到兖州生变完全是因为封湟水下游的土地给唐侯乍看是给唐侯增加好处,细看是坑唐侯,但一思量又不对。

    湟水的土地是烫手山芋,唐侯不会无缘无故想吃下这里的土地,哪怕濁山侯与扶风侯联手逼他吃也不可能,除非必须有人吃下这块地,而他一个人敌不过扶风侯与濁山侯这对同母异父的兄妹,只能承担这份风险。

    唐侯吃下湟水下游的土地会发生什么?

    蒲阪没有城墙,为了安全,王只能迁都。

    往哪迁?

    西北与南方的土地都分封出去了,要迁就只能往兖州迁。

    好好的为何要让他往兖州迁都?

    只能是兖州生变,让他们必须逼他迁都。

    兖州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才能让这三个家伙产生共同的忌惮逼他迁都兖州堵门?

    是的。

    堵门。

    兖州东边与沃州接壤,因为云水的关系大部分接壤的地方都是一马平川,往来很容易,也让少昊氏裂姓之乱后沃州与兖州的风姓氏族掐了几百年,生生掐出了狗脑子。

    但兖州的诸侯们没法往沃州的方向扩张,不仅因为少昊部不是吃素的,更因为那边有羽族王朝与龙伯,得不偿失。

    兖州与沃州无天险阻隔,但与别的州有,对外的出路只有冀州的界谷,西南的湟水之地,南边的扶风峡。

    王堵在澜水,兖州哪怕统一了也会很头疼。

    吃掉王吧,等于成为帝国公敌,不吃吧,在湟水落入另一位强大诸侯手中的情况下,放着不管等于恭候唐侯打过来。

    但是,王很确定在自己被诸侯讨伐,联军打到襄仪渡时兖州的局势还很正常,没有冒出能够让别州的诸侯也忌惮提前布局对付的存在。

    如此短的时间里创造奇迹,王下意识的想到了前些年归国的辛侯,冲着辛侯在冀州征粮时的表现,那就不是个普通人。

    要说谁最有可能,只有辛侯。

    然,即便是王也想不到辛侯能创造如此奇迹。

    历史上与现在的不少诸侯都有灭国数十的功绩,但别人灭国数十是一辈子的功绩,不是一年的功绩。

    “辛侯比你们三个出息多了。”王道。

    濁山侯淡然道:“辛侯天赋异禀,寻常人自是不能比的。”

    辛氏千年血亲相杀,弑亲如吃饭喝水,这种土壤哪是家族,分明是养蛊场,只有蛊王能活到最后,不论看着多么无害,蛊王就不可能真的无害,真无害的坟头草都该有人高了。

    生于公族,无能是原罪,生于辛氏,弱小无害是死罪。

    毫无疑问,辛氏千年养蛊养出了一只稀世蛊王。

    王道:“不止如此吧,她还做了什么?”

    濁山侯神情复杂的道:“辛侯,公审了所有国君与公卿贵族,按辛律。”

    王不解:“辛律上什么罪?”

    “辛律不承认奴隶,也不承认贵族。”濁山侯道。“杀人偿命。”

    王瞬间明了了遥远的云水以北发生了怎样的屠杀。“杀戮之后,她建立起了新的统治?”

    打下一块地盘后想要在最短时间将之纳入统治就必须要与当地的贵族与豪族大户达成妥协,正常人这么干肯定无法建立起有效的统治,扩张得有多快,崩溃得就有多快。若如此,这三位也没必要比他迁都了。

    濁山侯无言,不仅建立起了有效的统治,还以更快的速度扩张起来,也是在察觉到辛侯的扩张步伐并未因为将当地贵族豪族大户一锅烩后受到影响,反而不合逻辑得扩张得更快后他们三个才产生了危机感。

    王懂了:“她选择了最弱小的氓隶,真是个赌徒。”

    濁山侯道:“或许她才是真正的仁君。”

    王枯槁如逃荒饥民的脸上露出了怪异。

    仁君?

    辛筝的心里有仁这个字眼吗?

    拿到了足够的好处,诸侯们同王达成和解,联军也开始撤军,扶风侯与濁山侯的军队有序的推出了湟水,唯有唐侯的军队只退到了湟水下游。

    诸侯联军一退,立刻有公卿进谏迁都,蒲阪没有城墙,又被破坏得可以,旁边就是唐国大军,太不安全了。

    王二话不说下令将人砍了,带头颅呈上来后对公卿们道:“薪火台乃黄帝营建,黄帝与白帝皆都于此,孤王绝不会迁都,再有言迁都者,枭首。”

    长河惊讶的看着王,这个时候不迁都的确是明智之举,对人族的明智之举。

    蒲阪薪火台的意义太特殊,一旦迁到兖州,让薪火台落到诸侯的手里,王权本来就够扫地的威严只会更扫地,怕不是王前脚迁都后脚便会有诸侯僭越称王。

    虽是明智之举,却也是无力挣扎的明智。

    在王下令不许迁都后许多公卿贵族纷纷出走,哪怕没走的也偷偷将族中优秀的后辈送去了别的国家。

    王对此完全不加阻拦,爱走不走,只整个人一天比一天暮气,不像活人,更像是腐朽得风一吹便会化为尘埃的朽木。

    长河并未马上去找自己的同族,而是在蒲阪又留了一段时间,祂很好奇三位诸侯清不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以及打算如何善后,然后看到了一手好一出精彩收尾。

    扶风侯并未马上归国,而是带着大军一路灭沿岸的小国,大国哪怕没灭,他也将紧挨着漓水的城邑给占了,显然是打算将新得的王畿封地同扶风国本土连接了起来。不然新的封地与扶风国本土之间隔着若干国家,根本没法进行有效统治。

    虽然犯了众怒,却也有了真正吃下这些王畿之地的可能,一旦消化完,借着漓水这一天然交通道路,扶风国不论是向东还是向西扩张都会很容易。

    只要扶风侯有能力在消化之前没被唐国给灭了。

    漓水下游两岸的大国不止唐国与扶风国,但这俩是大国中最强大的,唐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扶风国将漓水下游完全控制。

    唐侯的胃口比扶风侯小一些,将唐国大量的贵族封地给置换到了更加肥沃富庶的王畿。

    最令长河刮目相看当属濁山侯,着实务实。

    濁山侯在回去的路上给宁州的诸侯们发了请柬,约了个中立国会面,一番商讨后将王畿的土地置换给了离王畿近的国家,再用这些国家换给她的地同与别的诸侯置换土地,一路置换下来,最终将濁山国周围邻居们的不少城邑置换进了自己的版图。

    飞地再肥沃,终究没法有效统治,还不如换成实打实的能够吃到嘴的肉。

    确定了后续,长河终于向王提出辞别。

    王诧异不已。“想走便走,何须禀告我。”

    “外臣在蒲阪这些年多蒙王的庇护,理当辞别。”长河理所当然道。

    王闻言笑了笑,似是对长河又似是对旁的人道:“也只有你还记得我是王,走吧,都走吧,年轻人不应该留在这没有未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