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回来时一脸的激动兴奋恍然等正向的表情,正在柜台听茶肆里往来的商旅聊着各种小道消息与见闻的嘉树随口问：“不是去见辛侯吗？怎么跟求婚成功似的？”
半个时辰前被人怀疑磨镜的桃夭：“....我喜欢男的，你若非我的先生，我一定用实际行动让你知道我的喜好。”
凭心而论，卸掉老年人伪装的嘉树不论是皮相骨相还是气质都有一种岁月沉淀的醇酒一般的味道,这也令他恢复年轻外貌后的麻烦就没少过。
好一点是被人搭讪与求欢,激进一点的想对他霸王硬上弓,不过后者不多。
嘉树一怒之下将一个给他下药，差点要了他清白的女人以流氓罪告上了官府。虽然未遂，但犯罪和犯罪未遂都是犯罪,区别只在于成功与否,牢狱之灾自然跑不掉，尤其是嘉树的证据还很足。
自那之后女人对嘉树便只是搭讪与求欢了，硬来的基本绝迹。
桃夭对此颇为羡慕,可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过不去心中那道名为道德的坎,便只能看着别的女人想方设法占嘉树的便宜。
嘉树诧异的看着便宜徒弟。“受什么刺激了？”
“没什么。”桃夭道。“就是辛侯和我想象的挺不一样的。”
嘉树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她是如何回答你那两个问题的？”
桃夭的两个问题是有符合普世价值的标准答案的,但很显然,辛侯若是回答了标准答案，桃夭不会激动得仿佛满载而归的渔人。
桃夭将辛筝的回答绘声绘色的重复给嘉树听,嘉树讶然道：“辛侯着实有个性。”
活了七八百年,有个性的王侯奇葩见过不少，但如此有个性的,头回见。
桃夭赞同的点头。“辛侯是个很好的国君。”
嘉树赞同。“于你们而言她的确是一个好国君。”
心性仁善的国君不是没有,问题是,生活环境差得太大了，再善良的国君都免不了何不食肉糜的气质。
辛筝就是完全不同的画风，嘉树感觉她哪天要是在下头禀报发生饥荒冒出来无粟,何不食肉糜，嘉树相信，她口中的肉糜一定是两脚羊肉糜。
朴实，接地气。
毫无疑问，这绝对不会是正常人该有的思维逻辑，但比起那些善良的国君，辛筝只要不是立志作天作地祸害苍生，反倒是最好的国君。
至少她能理解人为什么要吃人。
仁德的统治者欠缺的便是这份比仁德更有价值却因为王侯贵族们的生长环境太正常而永远不可得的理解。
但这也显得更加诡异。
辛侯你一个生下来就是嗣君，四岁继位的国君是怎么理解何不食肉糜里的肉糜是两脚羊的？
按着正常逻辑，会这么思维逻辑的，要么曾经饿到想吃人，要么已经字面意义上的吃过人了，这才能对何不食肉糜有着感同身受的体会。然王侯贵族，尤其是上层王侯贵族生下来便锦衣玉食，莫说饿到想吃人，便是真正的挨饿都不曾有过。
嘉树没法想像辛侯的经历与正常的贵族得差得有多离谱才能思维逻辑扭曲到这个境界。
桃夭看了眼嘉树。“大君是坐在轮椅上的，她遇到了刺客。”
嘉树：“....你以为是我？”
桃夭用眼神无声的表示你有动机啊。
靖族与人族之间的恩怨岂止一句仇深似海就能形容。
嘉树无语。“我没那么无聊，而且我要做的事根本不是杀几个明君就能解决的。”
统治者不需要鲜明的个性与强烈的爱恨，那会干扰到理智与利益，年轻时他可能还会犯这方面的错误，但几百年下来他所有的棱角与爱恨都被磨得差不多了。
“你怀疑我还不如怀疑一下你们的同类。”嘉树道。“相信我，这世上最恨她的人不是异族，是同类。”
以杀人偿命为由处死了超过九成手上沾有奴隶性命的贵族，头颅悬于城墙上风干，剩下没死的也统统打包流放陵光半岛与兖州垦荒。
废除奴隶，所有奴隶恢复庶人身份，被官府带走改造被洗脑太多世代难以自己恢复正常的三观。这也就罢了，关键是辛侯表示奴隶制不合法，既然本就是不合法的东西，孤凭什么赔钱？
嗯，没收了别人所有的奴隶，却一枚铜锱都没赔，恨不能将辛筝寝皮食肉的人绝对多如过江之鲫。
土地，所有公田私田全部收归国有，辛国每一寸土地的所有权都属于国家，然后再按人头分配土地一定年限的使用权给氓庶。
虽然辛侯以开垦土地需要付出不少精力为由赔偿了相当于土地十年出息的银钱，但大部分地主都不会高兴。不过因为辛筝这里为官不看血统，通过官考就行，这些有钱有土地唯独没有政治权力的地主们权衡之后还是妥协了，危害性反倒是辛筝所有仇家中最小的。
土地一代代传下去，产出是永远的，亏大了。
还有宗族，辛侯对宗族做出了妥协，官府不任命县以下的官吏，县以下的官吏由当地人自己推举。看似妥协了，将城以下的基层权力让给了宗族....才怪。
辛侯得罪最狠的便是宗族。
宗族做出的选贤任能是选德高望重者，也就是谁的家底富庶，拥有的土地奴隶多，谁就德高望重。
废奴与土地收归国有，按人头分配土地成功将宗族所有成员给拉到了同一起点。
不仅如此，辛筝还为所有人创造了一套新的选举方式：投票。
每一个成年且服完了三年徭役的成年人都有投票权，谁得的票最多谁就德高望重，担任官吏。
为了防止投票时作弊，辛筝还无偿为氓庶打造了一套监督体系。
官吏选出来后只是代吏，想去掉代字还得去城里专门安排的官吏自我休养课进修两个月，学会法律法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工作，通过了才是吏，不通过就继续代着，每年考一次，三次不通过不仅代字可以去掉，吏字也一并去掉。
除非打算一辈子在乡里当小吏，不然想要晋升到更大的舞台上去还得去参加官考，通过了才能晋升。
以为这就完了？
不。
辛筝不允许宗族动用死刑，辛律至高无上，宗族族规可以有，因为她说不能有也不可能让这些东西消失，也就不强求了，但族规不能凌驾辛律之上，如果出现了，她就收拾整个宗族所有人。
在得罪了各个既得利益群体后辛侯仍旧没完，她将不劳者不得食的观念给加进了对官吏的要求中。
官吏吃得好不好，是根据他们当前的职位进行评定的，也就是说，官员的职位在做什么，他们就得领取与正在干的工作对应的物资供应。想吃香喝辣的就必须承担更危险更沉重的工作。
从大局来看，辛筝这种做法没毛病，辛国如今物资严重匮乏，每一份物资都不允许浪费，据说辛侯自己都快将糖给戒了。
但是，帝国的物资什么时候充裕过？
总体物资上极度紧缺又如何，若将现有的物资集中供应，那么依旧可以维系奢华的生活，当然，仅仅只是少部分人的奢华生活。
谁最有资格成为这其中的“少部分人”？
这个是用膝盖都可以回答的。
只要不顾及底层民众的死活，不考虑国家的未来，不论物资如何匮乏，统治者依旧可以活的非常舒服。
人性都是想要过得舒服的，统治者也不例外，甚至更加渴望。
千百年来都是这么过来的，偏就辛侯没事找事，逼着所有人和她一起不舒服。
更无奈的是，你还打不过她，看辛侯每年新年时风雨无阻的开门红便不难知道较量的结果。
既然打不过，也只能老老实实听话，跟着活受罪。
辛侯便是每天被人刺杀投毒，嘉树觉得都很正常，得罪这么多人，她过得生活若是一派风平浪静阳光明媚，那也太没天理了。
嘉树都不知道该不该同情辛国的官吏们，碰上个人生追求这么清奇的首领，是幸也是不幸。
桃夭看了看嘉树，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也觉得嘉树的可能性不大，嘉树对于刺杀人族王侯贵族的兴趣一点都没有，他一直都在用各类宝石玉石搜罗物资。就是有点倒霉，辛国物资匮乏，对物资流动控制得非常严格，嘉树死活没搜集到多少物资。
倒不是说别的地方就比辛国阔了，而是辛国不会出现底下闹饥荒，但只要给得钱够多，就能搜刮走氓庶手里的最后一粒粮食的情况。
但即便如此，宜郡的地理位置也很不错，从别的国家买粮食物资也相对容易，嘉树这才没走。
“对了。”嘉树道。“其实我也挺期待辛侯成为人王的。”
桃夭疑惑。“为何？”
“方便我收集物资。”嘉树回答。“人族如今太乱了，大量的物资都消耗在战争中，哪怕我花十倍的代价也未必能够收集到物资。”
和平统一的人族虽然也很麻烦，但非常方便购买大宗的物资，而且辛侯总会有死去的时候，他有信心熬死辛侯。
桃夭想了想，忍不住问嘉树：“你明明不是靖人，为何对焦饶如此忠诚？”
嘉树的外表与人族酷似，但他的寿命长得不正常，除了神裔氏族，人族没有任何人能一把年纪还如此年轻。鉴于此桃夭很怀疑嘉树是神裔氏族，在已经出现一个神裔氏族跑去参加奴隶造反后再来一个神裔氏族参加靖族复国军....还是很奇怪。
九方燮再怎么折腾，那些奴隶也还是人族，本质上仍旧是人族内部纷争，只是他没站在王侯贵族这边罢了，但不站王侯贵族，仍旧身处人族的阵营。
嘉树却是实打实的站到了异族那一边。
嘉树莞尔，没有回答桃夭的问题，而是问：“你有什么打算？”
桃夭疑惑的看着嘉树。
嘉树道：“你很认可辛侯的话，而辛侯又是一个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挂钩的奇葩，这也就意味着她如今是明君，未来却可能突然变成暴君，你愿意将人生交托给辛侯那瞎子都能看出来有多不靠谱的良心？”
“自然是不愿意的。”桃夭道。“我准备去国都，加入辛国邸报。”
嘉树疑惑。
桃夭解释道：“或许她不会在意，因为她没有道德。但我还是希望，不论未来她做出什么事，只要她还能够让万民过得好，有人能够坚定站在她这一边，无脑保护她，哪怕她被人唾弃斥责的所有罪名都是货真价实的。”
但她不在意，只要辛侯一日还是这个能让更多的人活下去的明君，她永远都站在辛侯这边，至于辛侯是良善还是冷血，那重要吗？
“而且，我觉得，没有人能够在没有任何回馈的情况下无怨无悔的付出。”桃夭道。“我想给她一点正向的回馈，让她知道她的付出有人懂。”
“那她要是变了呢？”
“那么邸报可以在最短时间让最多的人察觉到她变了，君王的良心真的很不可靠。”桃夭道。“今日她对我所说的，我也会写成文章给更多的人看到。当有一日君王善待民不再是仁德，而是君王的义务与责任成为主流，大君若变便是自掘坟墓，我相信大君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
嘉树赞赏道：“很有想法，为师在此祝你一路顺风，你若告诉别人我的身份，我也会让你中道而亡。”
桃夭沉默了须臾，问嘉树：“先生可会同人族为敌？”
嘉树理所当然道：“废话。”
“为何一定要与人族为敌？”桃夭道。“焦饶古国已经亡了，大君她也给了靖人人族庶人的身份，靖人大可以融入人族，便如先民。”
阅读了大量的典籍，桃夭也不难通过辛筝给予异族人族庶人身份的政策察觉到辛侯的意图：重演当年的先民汇流。
既然先民融合后能够诞生人族，那么现有的异族为何不能继续往这个熔炉里填？
智慧物种之间有没有生殖隔离，搞融合可比肉体消灭别的种族容易多了。
不得不说，炎帝当年着实开拓了所有智慧生物的思路。
嘉树面无表情的道：“人族诞生了，先民却灭绝了，那不是我要的未来。”
“你要的未来是什么？”
“复国，重建文明。”嘉树回答。
辛侯是所有人王中对于靖人最危险的，哪怕是那些视靖人为蝼蚁的王加起来都没有辛侯危险。
最可怕的征服从来都不是将被征服者当做奴隶的征服，而是告诉被征服者，你我是同类，给予被征服者同类应有的待遇的征服。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听得多了，生活方方面面被洗脑，就当了真。
当了真，曾经的那个人也就死了。
若非靖族寿命长，而辛侯是普通人族，寿命短暂，她的政策撑死维持个百八十年，如人族无数次的变法一样以人亡政息而告终，嘉树在得知她搞的政策那一刻便已派遣刺客送辛侯去黄泉饮三途水。
桃夭不解。“可生存，更好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嘉树道：“你能这么说不过是因为你是人族。”
桃夭反问：“你难道不是？”
神裔氏族再特殊也是人族的一员，若非寿命问题与曾经神裔之乱的黑历史，神裔氏族同样可以角逐王位。
“我从未说过我是人族。”嘉树道。
桃夭看了看嘉树的外表，真的很像人族。“可你也不是靖族。”
嘉树说：“我就是靖族。”
桃夭笑。“我从未听说过身高六尺的靖族。”
嘉树想也不想的回答：“那说明你孤陋寡闻。”
师徒谈话毫无悬念以不欢而散告终。
一日嘉树握着从辛原那边传来的，据说是一个叫望舒的人发明的，用猪鬃镶嵌在骨头上制成的刷牙子一边清洁牙齿一边思考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让桃夭人间蒸发。
正思考着忽听店里的伙计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掌柜的。”
嘉树吐出嘴里的牙粉。“发生了何事？慢慢说。”
伙计忙道：“大君传召掌柜的。”
伙计的眼神中尽是艳羡，想见大君可不容易，一千个名额，狼多肉少，他就死活没抢到。
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嘉树：“....”昨天就应该杀了桃夭马上搬家的。
现在只能庆幸桃夭所知道的身份只是第二层皮，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正自我安慰着便见桃夭也跑了来。
“先生你快走。”
嘉树挑眉。“不是你告发的？”
桃夭无语。“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忘恩负义？”
嘉树想了想，桃夭这点人品还是有的。“若你没告发我，那我应该无事。”
即便辛侯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了什么，也最多查到靖族复国军下军佐嘉树，不算危险，而且，这说不定也是一个机会。
不考虑辛侯想让靖族灭绝的心思，他与辛侯并非完全没有合作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嘉树层层马甲下的真实身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