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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49 章 第十二章修

    青婧只有巴掌大的精神投影坐在修的头上望着里聚的清晨。

    里聚是人族最常见的聚居点,城邑相对于帝国辽阔的面积而言属于非常稀少的存在,筑城的耗费太高了,尤其是城墙的部分,每座城邑的城墙都是用人命填出来的。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人一多容易滋生疫病。

    地下排水设施虽然在炎帝晚期便出现了,但时至今日也只有蒲阪与一些大国的都城才有,还仅限于台城与宫城区。倒不是王侯贵族们不想铺遍全城,一来是成本问题,二来着实是文明发展过程中人口是无意识的向城中流动的,技术发展跟不上城邑扩张的速度。

    寻常城邑都是街道上屎尿横流,垃圾乱扔,出门一脚踩到屎一点都不倒霉,因为是日常。

    得亏人族的建筑都是一层,高台都是贵族才会修筑的,有无数奴隶打理,不然出个门就不止要担心踩到屎还要担心从天而降一坨屎。

    雨天时那就更滋润了,这也使得南方雨季往往伴随着疫病,不闹疫病都天理不容。

    这座春寒料峭中的里聚却呈现了不同的风采,虽然垃圾仍旧是乱扔,但随地大小便这种事却是没有,牲畜的屁股后面都系了个袋子接屎。

    这种场景青婧并非没见过,在辛国几乎都这样,在她搞出粪肥发酵、肥水增加地力后,土地不需要种两年休一年,可以通过施肥和轮作技术实现无缝接壤种植,氓庶们在外哪怕肚子急也会憋到回家再拉,肥水不流外人田。

    便是城里,最开始人们在辛筝让人设的公厕里屙屎屙尿是因为辛筝为了防止疫病滋生颁布了大街上随地大小便要砍掉一只手的法律。

    这家伙真的很认真砍了不少人的手,没了手就无法干活,没法干活就一定会饿死。人们除了遵守还能咋样?但终究是屈服于强权下的不得不从,心不甘情不愿,私底下还是有不少人不乐意的,阳奉阴违。

    然,辛筝也是个能人,让那些干不动重活的老人分街区巡视监督。

    人们心里是否情愿与她无关,重点的是她的目的是否达到。

    若非粪肥技术的出现,很难说辛筝会与氓庶的关系搞到什么境界。

    粪肥技术出现后农人开始主动掏钱向辛筝购买公厕里的屎尿。

    街道为之一清,至少出门不用担心踩着屎了。

    青婧好奇的问修:“这是哪个国家?”

    只是想找修聊天,尝试了下新学的精神投影,却发现修居然不在拘缨国了。但她也无法判断这是哪个国家,人族建立的方国太多了,只能判断这里偏南。

    暮冬之月的下旬,北方还一派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荒蛮之景,这里却已冒出了绿意,只能是南方。

    “防风。”修回答。

    “是它呀。”青婧道。“这里离都城远吗?”

    修看了眼天空,心算经纬度后回答。“约莫丹陵以北两千里。”

    “技术推广这么快?无怪乎兕子说卫辕是个人才。”青婧惊叹道。

    理论上一门有益的技术出现会很快推广开来,因为需求,实际上并不。

    一门新技术的出现意味着财富,只要能够将技术垄断,因而新技术出现都会被拥有者藏着,当传家宝一样不传外人,传嫡系不传旁支。

    自然的推广开来,石磨都出现好几百年了也没走出冀西,最终走出来还是辛筝这个外来因素。

    官方推广技术效率会快点,但也不会太快,国家对基础控制太弱了,约等于无,想在地方上推广东西必须得到名为乡贤实为豪强的支持,但乡贤三老本身就在乡野食物链顶端,没有主动改变的动力。

    哪怕官吏能够说服乡贤,交通也决定了再怎么传播也只是在当地传播。

    目前为止对技术推广最快的做法是辛筝的做法。

    先到处建官序,强制义务教育,家长不配合就去死。

    组织官序的学生在休假时为官署做短工长工,让崽子们能够自己赚钱,甚至赚得非常多,能够养活自己。

    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赚不到钱在家里就没地位,赚得到钱就有地位,谁赚得钱多谁地位就最高。幼崽们能自己赚钱,自然就有了话语权,不会说什么都被人当成小孩子说话不在意。

    虽然也有父母会仗着自己父母的身份拿走幼崽的工钱却不给予幼崽对应的话语权,但官序是寄宿制,幼崽只在休假时可以回家看看,若不回家想在宿舍继续呆着,官序也不会反对。

    官序的门房是从军队里退下来的,非官序工作人员未经批准不得无故进出官序,哪怕是幼崽的父母。

    想拿走幼崽的工钱也得见得到人。

    以幼崽父母的身份去找幼崽工作的地方代领工钱?

    想法是好的,奈何辛律明确规定:当事人的工钱必须当事亲自领,代领也可以,但必须建立在当事人病重实在来不了,写个代领书,代领书上要有当事人的签名,若当事人未成年,那还得加上监护人的签名。否则发的工钱就不作数,当事人来要工钱时,掌柜还得再发一份,不然当事人可以去官府要求十倍起步的赔偿。

    为了钱,父母终究还是会低头,给予话语权。

    铺垫至此,辛筝每次要推广什么新技术时都会发到各个官序让官序教给幼崽,再让幼崽回家教父老乡亲,官府还会给幼崽一份文书,让乡里的里正、乡正们帮忙将人组织起来学习新技术。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惯性,惯性是个好东西,端看你会不会用。

    最值得说道的是,幼崽回家教父老乡亲一半是因为这是官序布置的课后功课,另一半则是因为家乡情怀。简言之,官府没花一厘钱,确切说,只花了几张文书的笔墨纸费用。

    乡里胥吏组织氓庶学东西是饭后或农闲时吆喝几声的事,同样不花钱。

    据青婧所知,防风国并未似辛筝那般将官序扩张到哪便将官序建到哪,严格意义上,防风国走的是愚民路线。

    让氓隶挣扎在生死线上,吃不饱饿不死,又随时有饿死的风险。但耕战体系又给了氓隶向上爬改变阶级的希望,于是所有人都拼命向往战争,希望通过战争获得田地爵位。却不会去思考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千个人里能有一个成功就不错了。

    不读书不识数的愚民只能看到成功者吃喝喝酒左拥右抱的光鲜,却看不到成功者脚下九百九十九个失败者尸骸,更看不到自己徘徊在生死线上的生活...不,这个还是看得到的,但只会觉得这是自己没用,抢不到人头之故。

    虽然这样理解也没毛病,世界的本质就是弱肉强食,但这样的社会状态下,氓隶们的脑子真就不能太指望,除了战争估计就没别的了。

    这样的条件下,卫辕居然还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将技术传播到都城两千里外的地方,太人才了。

    “不过,两千里,我记得丹陵以北只有六百里是扶风国的土地。”青婧讶异道。“什么时候变成两千里了?”

    “就这十来年间的事。”

    “扩张得好快。”青婧瞄了瞄里聚的乡人,又瞄了瞄修身上冰蚕丝制成,哪怕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非常贵的衣服。“治安也挺不错的,居然没人抢你。”

    根据辛筝曾经的社会调查,这年头十个农人至少九个半主业种地,副业抢劫。

    从路上遇到的农人反应可以看出,这些人是没打算抢修,而非想抢但已经被修给教育了一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一人犯罪,全家去死,连坐邻里,见义不为,路人亦连坐。”修感慨道。“物理说服永远是最令人心悦诚服的说服方式。”

    “比兕子还狠呐,兕子也就是让当事人去死,家人邻里路人还是死不了的。”青婧讶异道。

    “生不如死与直接死,很难说哪个更狠。”修道。

    在他看来辛筝与卫辕是同路人。只是辛筝看得更长远一些,为了以后少点麻烦,行事更温柔。

    青婧想了想,忽问:“你觉得帝国的未来会是谁胜出?”

    “胜负只在防风与辛侯之间。”修道。

    青婧问:“因为曾经那些文明?”

    修点头。“防风国体制下,千人中会有九百九十九个失败者化为枯骨,但也会有成功者,而在别的国族,想当官就得有血统,想要血统就得重新投个胎。两相比较,还是防风国比较幸福,至少可以搏一搏幸存者偏差。”

    “幸福?”青婧嘴角抽了抽。“我觉得可能不认识这俩字。”

    “幸福是对比出来的。”修理所当然道。“别人饿死的时候,你虽然吃不饱,但也有一口维持生存的食物,这是幸福;别人吃不饱的时候,你能吃饱,这是幸福;别人想当官只能靠重新投胎时,你能搏一搏幸存者偏差,这是幸福。而人民,不论是聪明人还是愚民,用脚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你说得真有道理我竟无言反驳。”青婧无语道。“不过你没说兕子呢,她与防风谁又会赢?”

    “我不知道。”修道。

    “你不知道?你经历过的岁月里没有类似的例子?”

    “有,但时代不对。”修道。“辛筝她太超前了。”

    “一百年的时间尺度下,我无法判断他们孰胜孰负,三百年的时间尺度下,我能判断辛筝一定胜,五百年的时间尺度下,我能判断辛筝会败给现实,一千年以上的时间尺度,我能判断辛筝会复活。”修道。

    青婧茫然的看着修。

    修问:“你觉得文明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为了生存。”青婧回答。

    修道:“你只说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什么?”

    “是为了生存,但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修道。“若只是为了生存,更蛮荒的时代,智慧生物也是能够生存的,不然族群早亡了。”

    青婧道:“是这个道理,奴隶过得很苦,但比原始人过得好。”

    修点头。“当有更好的生活方式出现后,人们最终会抛弃曾经的生活方式投奔新生活方式的怀抱。就好比吃饭,顿顿有肉的生活水平是每个人都渴望的。”

    “所以有了奴隶与奴隶主。”青婧道。“一个人耕作,无法让自己吃上肉,便想办法将别人变成奴隶,合法的抢走奴隶生产的食物供养自己,从而顿顿有酒有肉。”

    修颌首。“虽然很自私,但那些人能够成功,究其本质还是因为集体的效率比个体更高。生产效率提高了,能够养活的人口也就多了。”

    “兕子同样在顺应自然规律。”青婧道。“人们渴望过得更好,她的做法不比防风国更好吗?”

    “是更好。”修问。“那你有没有想过,集体生产比个体生产效率更高,但这种生产中贵族与奴隶主并非不可或缺的,最终发展出来的产物里却有贵族与奴隶主?”

    青婧沉吟须臾。“人性?”

    修点头。“没错,人性,总有些人想提前过上好日子,并且天才的想到了好法子。辛筝她顺应了发展规律,却没能顺应人性。”

    “那你的意思是人性会战胜发展规律?”

    “不,人性本身就是发展规律的一环。”修解释道。“你所谓的人性只是少部分人的人性,不是大部分人的,礼崩乐坏本身便是大部分人的人性对少数人的人性的反抗。少数人希望好日子永远,希望大部分永远是奴隶永远供养自己,但那是做梦,大部分人也想过好日子,终有一日会反噬。只是反噬的毒果不是一天就能结出来的,埋下种子,发芽生长开花结果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防风是现在,兕子是未来。”青婧懂了。“她出现得太早了。”

    “相对于人族而言,防风出现得也有点早,这种早注定它们是未来唯二能统一天下的村长,但也注定大一统之日便是灭亡之日。”

    “改弦更张及时做出调整不就可以了?”青婧问。

    “防风国若大一统,大一统时既得利益者必定已瓜分完了胜利果实。”修问。“你可曾见过革旧鼎新时革自己命的?”

    “兕子。”青婧回答。

    “严格来说她那是另起炉灶,砍掉旧木植新苗。”修道。“若说防风国未来的问题是需要一场革新,却无法革自己命,内部无法进行自我调整,现实只能捶死它再于废墟上搭建一个契合现实的新房子,那辛筝的问题大抵是死不低头。”

    青婧无法反驳。

    比起适应现实,辛筝骨子里更倾向于让现实来适应她。

    “辛筝对死亡的见解挺少见的。”修笑道。“早死是死,晚死也是死,老死床榻是死,身首异处也是死,都是死,既如此,何不选择自己喜欢的死法?当人选择死法的心态是抱着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我很难相信她会因为现实低头。”

    “现实杀死她可能就是她所选的死法。”青婧感慨道。“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无人永生,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死法无疑是一种幸福。”

    修问:“我记得你俩是师徒。”

    “对啊,算上书信往来的时间,我教过她很多年。”青婧回道。

    修了然。

    “你活了三十万载,难道没有见过不按正常趋势来发展的文明?”

    “有啊,你想听哪种?”

    “有很多种吗?”

    “大概有三种。”

    “我都想听。”

    “那我给你讲三个故事。”修道。“第一个故事,大概二十五万年前,大概是这个时间吧。有一个帝王一生开疆拓土,缔造了一个非常强盛的王朝,权力、财富、地位、美人、荣耀,凡人能够拥有的一切他都得到了。千万人臣服他,敬仰他,称颂他的伟大,但他一点都不欢喜。因为他的脸上长出了皱纹,他的头发开始从乌黑变成雪白,他开始提不动沉重的武器,他离死亡越来越近,他越来越害怕,开始四处寻找长生不老药。”

    “凡人皆有一死,凡人皆畏死亡。”想了想,青婧又补充了一句。“仅限于正常凡人,然后呢?”

    “我看到了他求长生不死药的告示,我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帝王若是得了长生,这个国家会有怎样的未来。”修仿佛在炫耀自己想到了一个好玩的游戏的稚童般欢快的道。“于是我揭了告示,寻了他,进献给他一滴神血,帮助他融合了神血,成为了神话生物。他重返青春,长生不老,并且拥有了超越凡人范畴的力量。”

    青婧:“....”她大概能猜到后来怎么个发展了,历史上炎帝晚年可是充分诠释了一个长生种统治短生种的思维差异会有怎样的问题。

    “帝王拥有了无尽的时间,祂的亲人朋友一一老死,最终祂只剩下了自己,祂开始研究起死回生,想要复活亡者,各种折腾,民怨沸腾,祂也不当回事。因为祂是帝王,整个帝国都是祂的所有物,祂想怎样就怎样,所有人生来就该理所当然的服从祂。氓隶造反,众叛亲离,祂轻松就能镇压,在不论怎么造反都无法击败帝王后,万民心如死灰。”修道。

    青婧真诚忏悔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拿他和炎帝比。”

    炎帝与人族的分歧在于拥有了长生的炎帝看到的刹那之后是人族孙子的孙子都看不到的未来,无法互相理解而产生冲突。

    但故事里这位是根本没将自己的臣民当回事,一路向着反人类的道路狂奔。

    修道:“我也觉得这样不行,太无趣了,太死寂了,看着就压抑。”

    青婧:“...你又了做什么?”

    “我去唤醒了因为死活都杀不死我而自暴自弃的进入长眠打发时间的寻,祂一看那情况就气炸了,开始教导氓隶发展生产力,造核平使者,核平使者就是一种可以顷刻间将百万人的城邑给化为废墟,并且很多年都不能居住的禁区的武器,想试一下能否这种武器杀死神话生物。”

    “失败了。”

    “对。”修点头。“但叛军觉得这是当量不够的问题,不顾寻的反对制造了当量非常足的核平使者,然后一次性引爆,整片大陆上除了寻和那只雨工,所有生物都死了。”

    “叛军不知道后果吗?”

    “知道,但他们觉得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杀死帝王。”

    “但帝王没死,倒是他们死干净了。”

    “是啊,真是个悲剧。”修非常惋惜的道。

    青婧无言以对,那着实是个悲剧。

    修问:“还要听第二个故事吗?”

    “听。”她倒要看看修还能折腾出什么悲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