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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8 章 第五十一章濁山侯

    亘白1130年冬。

    “若是可以,将我与你母亲合葬吧。”

    濁山侯握着病榻上老人苍老的手,安慰道。“阿父会好起来的。”

    隰叔笑。“不要哄我了,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要难过,生老病死乃天理伦常,谁也逃不过。”

    濁山侯无言,好一会才道:“与母亲合葬?葬在扶风国?不回濁山国了吗?”

    昏昏沉沉了很长时间,难得精神了点的隰叔道:“我想任性一回。”

    不算女儿的话,他在濁山国其实也没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年幼时父母的记忆早已模糊,记得更清楚的反倒是之后那些年的危险。

    扶风侯可以说是他一生的转折点,尽管她最开始只是想为荣培养助力,后来各种阴差阳错的推动下走到了如今。

    纵是如此,比起濁山国,他在扶风国的记忆才是一生最轻松惬意的,尤其是扶风侯在的时候。

    濁山侯哽咽道:“您的愿望,女儿会为您达成。”

    隰叔补充道:“若是难度太大的话在旁边为我修建一座陵墓亦可。”

    “不大。”濁山侯轻松的说。

    隰叔闻言想了想濁山侯的性格,觉得她说得这么轻松应该是有办法,遂不再劝。“你至今还在找他吗?”

    濁山侯怔了下,无言。

    隰叔道。“他很爱自己,也很擅于保护自己,是不会愿意为你委屈自己的。这样的人不适合你,放下他吧,会有更爱你的人。”

    濁山侯道。“阿父,这世上会不计得失不为利益爱我的人只有你与他,其余的人再爱我,爱的只是濁山侯,而非濁山姮。也许未来我会改变主意,找一个合适的人成婚生下继承人,但在我还能任性的时候,我想纵容自己一次。”

    隰叔只能道:“既如此,你心里有个度就好。”

    父女俩又聊了一会,隰叔有点乏了,濁山侯看他睡着了才离开去偏殿小憩了一会,再被吵醒时被告知隰叔已经在睡梦中去了。

    即便早已知道会这一天,濁山侯还是难以抑制的痛哭不止,收到消息来看她的扶风旌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心情莫名复杂。

    “逝者已矣。”扶风旌努力安慰道。“你这样他也不会放心的。”

    濁山侯看着隰叔的尸体,抹了抹眼泪,对扶风旌道:“我要将阿父与阿母合葬。”

    扶风旌下意识拧眉。“别闹了,你的父亲是濁山国的先君,不是他。”

    宗法制认的是法理,法理上是才是,法理上不是就不是。

    濁山侯道:“阿兄你就说帮不帮我这个忙。”

    “这不是帮不帮忙的事,你这是强人所难。”扶风旌摇头。“他既非阿母的小君又非侧室,还是外国人,不能随葬陵墓。你硬将他塞进去是想做什么?告诉所有人,你并不承认阿父是你的父亲,他才是你的父亲?你拿宗法当什么了?别忘了你的继承权是怎么来的。更别说阿母的陵墓已经合龙,你难道要为他打扰阿母?”

    王侯贵族的陵寝都有合龙封死的时间,即墓主下葬。在墓主人死之前,往陵墓里增加几个陪葬的不过一句话的事,反正陵墓的门一直开着,想往里增加多少棺椁都可以。但墓主下葬后就不行了,修建陵墓的陵奴与匠人都会被殉葬,然后陵墓封死,再不打开,如果被打开了,必定是盗墓贼上门拜访。

    濁山侯安静的看着隰叔的遗体出神。

    扶风旌见此,以为濁山侯是恢复了理智,松了口气。

    看向隰叔的遗体,扶风旌的心情有点复杂,因为唐侯邀请诸国相王的事他与隰叔政见不合,虽然之前也政见不合,没有任何一个国君能容忍另一个人能掣肘自己,但因为局势的缘故双方也都忍着。

    天下大乱,澜州亦在其中,尤其是辛国的迅速扩张更是刺激到了其它大国,都以惊人的速度吞并小国。

    虽然这种疯狂的吃法可能撑死,但若在辛国剑指九州之前不能积攒起足够的力量,就等着被辛国灭国吧。

    而要对外扩张,内部自然不能掐起来。

    政见不合,矛盾缓慢积累的结果便是越积越多,最终在唐侯之事上爆发。

    扶风旌想答应相王,隰叔反对,认为利大于弊,为了个王的虚名牺牲长远的利益,不值当。

    扶风旌那一刻突然明白扶风侯为何对隰叔比对子女还放心了,因为隰叔的野心真的不大,没有野心或野心不够大的人相处起来是安全的,扶风侯喜欢用有野心的人才,但单纯的睡,母子俩倒是口味一致:对有野心的与武力比自己高的美人敬而远之。

    不同的是扶风侯的控制能力比较强,因而能安心的睡隰叔,而扶风旌则是不睡任何武功过人的美人。

    隰叔的野心不够大,这也决定了有一些事他无法理解,但他无法理解不代表他阻止不了扶风旌,哪怕扶风旌想心动了,他也能让扶风旌出不了台城。

    辛侯的神来之笔让所有诸侯都不得不拒绝唐侯,也证明了隰叔是对的,可扶风旌也更不开心了,知道隰叔病了,天天在心里盼着他最好一病不起,病死算了。

    然后隰叔真的病殁了。

    扶风旌心中有点迷惘。

    隰叔不是讨君王喜欢的臣子,却是一个令君王安心的臣子,他有能力,却无扶风侯之位的继承权,且因为扶风侯与濁山侯的缘故,他也不会随便弑君。

    自己以后还会遇到这样的臣子吗?

    虽然君王都爱忠心耿耿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永不背叛的臣子,但每个嗣君启蒙后第一件事都是读史,史书告诉了嗣君:别做梦了。

    约莫七百年前有一个大国的君侯,他有三个臣子,他跟国相说这三个臣子都对我非常的忠诚。

    一个臣子为了侍奉君侯,父母死了都不回去奔丧,国君觉得他爱孤甚于爱自己的父母啊。

    还有一个臣子自愿阉割做台城中的侍人以侍奉国君,国君觉得此人孤甚于自己爱自己啊。

    最后一个臣子更奇,国君没吃过人的肉,很好奇人的肉是什么滋味,这个臣子回家便将自己的小儿子给杀了做成一鼎香喷喷的肉羹献给国君,国君大为感动,此人爱孤甚于爱其子啊。

    对于过于容易被感动的国君,国相表示:大君你脑子清醒点,第一个臣子,一个连父母都不爱的人,他怎么可能爱你一个没有血缘的人?第二个臣子,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惜,又怎么会爱惜别人呢?第三个,亲生骨肉都能杀了做菜,这等冷血无情的奇葩就更不可能爱谁。

    国相很刺耳,但很中肯,可惜国君完全当耳旁风了。

    后来的历史证明了国相是对的,那三个很爱国君的臣子在国君晚年生病的时候将国君饿死在了台城里。

    虽然后来的国君们还是要求臣子爱自己甚于爱父母子女及自身,将忠诚当做用人的第一标准,但心里却很清醒,都是演的,都不值得信任,没有人会爱君王甚于爱父母子女及自身。

    一个不会弑君又有能力的臣子可以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臣子。

    但总得而言,扶风旌还是松了口气。

    隰叔纵然不会弑君,但他恋权,比起可能弑君的人,国君的本能终究更厌恶分去自己权柄的人。

    濁山侯看了眼整个人放松了一些的扶风旌,大概能猜到原因。

    隰叔离开濁山国时她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没说什么,濁山侯继续为隰叔整理着遗容。

    大夫三日而殡,三月而葬。

    因而虽然隰叔在扶风国并未修建陵墓,但三个月的时间还是足以造出一座简单的陵墓来的,若是不惜人命,便是豪华陵墓也能修建出来。

    因为隰叔想葬在扶风国,扶风旌非常大方的愿意在他下葬之前给他修出一座超规格的豪华陵墓以彰显自己对隰叔的爱戴。

    陵墓修到一半便修不下去了。

    陵墓动工才一个月,扶风国的台城便发生了政变。

    主父扶风旌被幼主幽囚进了深宫,冠礼已经被拖了一年的小国君终得以加冠亲政。

    着衮袍头戴九旒冕,面容与已故扶风侯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年冲着濁山侯感激道:“多谢姨母相助。”

    濁山侯淡淡道:“莫忘了你答应孤的事。”

    “自然不会忘。”少年国君道。“孤会重开先君之陵寝令大夫与先君合葬。”

    加冠需要冠礼,国君的冠礼更不能马虎,需要不少时间筹备,一般来说这种事都会提前三个月到一年做准备,但小扶风侯的冠礼就从来都没有准备过。如今骤然间要举办,哪怕小扶风侯想早点,除非他愿意接受一个简朴到不符合身份的冠礼,不然再急也需等着。

    在小扶风侯忙着自己的冠礼时,濁山侯也将隰叔的棺椁送进了扶风侯的陵墓与之合葬。

    毫无悬念的引起了轩然。

    面对质问,小扶风侯非常明确的表示自己借了姨母的力量才得以拨乱反正,答应了人的事总不能出尔反尔,君无戏言,若君王的话可以当侧筹一样用完就扔,那谁还能相信君王?

    这理由太无敌,哪怕事情做得不太妥当,也没人能说什么,甚至还忍不住感慨小扶风侯重信,是一个可信的君王。

    找小扶风侯没用自然也有人来寻濁山侯。

    面对质问隰叔不是先君配偶,此事不合规矩的。

    濁山侯:“我的母亲是国君,陪葬她的陵墓乃荣耀,若每个国君的陵墓都只能陪葬配偶,那我是不是得将历代国君陵墓里陪葬的臣子与奴隶都给清出来?”

    国君的陵墓从来都不会只葬国君一个人,国君很喜欢且死得比国君早的配偶、侧室、子女都可能一起躺陵墓里,臣子也有可能,不过这种几百年难得一见。但不论哪一种都必须非常非常喜欢,人族的王侯贵族更多的还是单人墓,只葬一个主子,剩下的都是伺候的奴隶,避免贵族死后没有人伺候。

    即便很多国家明面上都废除活殉,但法律是统治者用来约束底下人的,不是用来约束自己的。因而法律禁它的,贵族不管,它也不管贵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

    贵族死的时候都会挑选不少奴隶活殉,有的国君甚至还会让臣子陪葬,还有国君,不论哪个国家的国君陵墓都不会少了人殉。不过随着明面上的禁止人殉,王侯贵族多少还是收敛了一点,在五六百年前的时候都有国君死了孩子,特别伤心,就骗很多庶人去参加葬礼然后把参观的氓庶给杀了殉葬。有了禁人殉的成文法后王侯贵族们便只用奴隶人殉,不再祸害氓庶,最多就是国君会让有身份的侧室殉葬,但妾通买卖,让妾殉葬属于灰色地带,除非妾的出身特别高,否则不算犯法。

    辛侯她老子大概是个例外,墓里一个人殉都没有,但不是辛襄子不想,而是辛侯不孝。

    陪葬国君的陵墓也是一种荣耀,一些明君死的时候不乏自愿殉葬的忠义之士,其中一些特别感人的,尸体被葬进陵墓里。

    真要清理,符合条件的着实不少。

    濁山侯胜。

    面对质问国君都葬了还启了她的陵墓打扰她的安宁,实是不孝的。Μ.5八160.cǒm

    濁山侯:“是吗?可阿父是她最喜欢的男人啊,为了阿父,阿母连后宫里的美少年们都给遣散了,如此深情,孤相信她一定会高兴阿父葬在她身侧,孤乃一片孝心。”

    濁山侯再胜。

    最终所有人都只能看着濁山侯得偿所愿,气吐血一大票人后参加了小扶风侯的冠礼,于冠礼后坐上归国的船。

    虽然因为隰叔的关系离开了濁山国一段时间,但对濁山国的控制并未因此削弱多少,还没踏入濁山国境内一大堆的情报与奏章便蜂拥而来,看到其中有特殊标记的密函时濁山侯不由得怔住。

    回到台城将国相无法处置的积压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掉,濁山侯换了一身没有任何代表身份的纹饰的锦衣出了台城,行至一家有不少年份的医馆。

    医馆关了十几年的门重新打开了,濁山侯走进们的时候看到有病人在求医,已过而立的青年握着病人的胳膊摸着。濁山侯见了,熟练的找到柜台后面坐着,还顺手掏摸出一把荼叶开始翻工具泡荼汤。

    “你这摔得有点严重啊。”青年一边说一边瞧了眼翻找工具的濁山侯。

    病人痛苦的问:“医师,我还能不能好啊?我上有父母下有孩子,若不能好,我一家子可怎么活?”

    “放心,你这不严重,不会影响你养家糊口的。”

    “你刚才还说很严重。”

    “我说的是有点严重,有点,也就是不严重。”青年笑着说。

    病人被青年给说得有点懵,正懵着,青年抓着病人的胳膊一用力。

    咔!

    “嗷!”

    “骨头接上了。”青年将木板与草绳用木板飞快的将病人的胳膊固定好,再敷上捣碎了的草药。“好了,接下去几天不要碰水也不要拆除这些,三天后再来复诊。”

    送走了病人,青年看向荼汤已经煮上的濁山侯,走了过去坐下。“我没想到你会将医馆保存下来。”

    他当年走的时候虽然没将医馆给卖了,但濁山国城邑中的屋舍每年都要缴税的,超过三年不缴税,哪怕屋主还活着房子也会被官府收回,他走了可不止三年。然而回来时医馆不仅还在,还干净整洁得仿佛一直都有人在生活。

    初时还以为是宅子易主了,但医馆门口挂着的幌子还是他十几载之前写的那条,宅子里的陈设也没多少变化,不像易主了。

    同左邻右舍打听了一番,确实没易主。

    濁山侯没回答鯈的问题,而是反问:“你为何回来?”

    “我在辛国的邸报上看到你父亲的消息,不太放心你。”鯈握住了濁山侯的手。“很抱歉。”

    濁山侯道。“不需要,你我之间并无责任。”

    鯈顺从的点头。“是没责任,可我放心不下你。”

    “放心不下我?”濁山侯似笑非笑。

    “对啊,我心悦你。”鯈道。“所以我会担心你,记挂你。”

    濁山侯沉默。

    “这段时间,可不可以允许陪在你身边?”鯈目光恳求的看着濁山侯。“等你心情平复了,不想再看到我,我一定从你眼前消失,不会再打扰你。”

    濁山侯目光复杂的看着鯈,须臾,终是道:“好。”

    鯈闻言如宝石般美丽的眸子里情不自禁绽出了耀眼的光彩,不由搂住了濁山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