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城门卫的宣告，西大街的人群正四散而去。突然一阵争吵声，让大家不禁停下脚步。
大街中央，孙无终和竺瑶越吵越激烈，还你一拳，我一脚打起来。大家纷纷停步围观，言辞中听起来，是一对兄弟被困在了城里。
周围有人劝说了两句，有人感叹了几声，就是没人上前拉开他们，反而里里外外围成几圈，看起了热闹。城门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远远一声怒喝传来，“干什么呢！散开散开！”见喝止不起作用，五个城门卫翻过拒马栏，小跑过来，指着他们喝道：“马上宵禁！不可聚集！”
眼看城门卫快赶到，挤在人群里的谢玄跨步上前，一手一个拉开了竺瑶和孙无终，“大家都被困在城里，办法一起想，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你要有法子出城，我就听你的！”孙无终面耳通红，愤愤难平，“我真后悔听他的，咱们跟车走得慢，我说要快点，他偏不着急。不然我早到侨州跟妻儿团聚了！”
情真意切，完全看不出单身二十五年。谢玄心底赞扬了一声，也调整好语调，“谁不盼着跟家人团聚？等等看，或许有转机。”
城门卫冲进人群，挥舞着长矛打到谢玄背上，“何人喧哗！赶紧散开！”
“走！”谢玄把他们猛地推开，扯起孙无终和竺瑶，就朝附近的小巷飞奔而去。
城门卫追出一截追不上他们，便停下来，举着长矛向周围人群大吼：“老实听令！听到没有！再有人闹事，有你们好看！”
大家见再没有热闹看，便散开继续前行。
西大街又恢复了安静。谢玄他们躲在巷口墙角，探头朝外看。城门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城门折返。街上路过的人见他们站在这儿，投过来或同情，或麻木的眼神。谢玄依次打量着，想从中分辨是否有蹊跷。
可直到人群几乎散尽，都无事发生。
“闹这么大动静，也没人来找咱们入伙啊……”失望的神色在孙无终脸上浮现，他抚着被揍得青肿的脸颊，“嘶”了一声，“竺兄下手真不轻……现在咱们回去？”
还没等谢玄说话，他们身后的小巷中，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昨个见面时，谢公子看起来可不像流民啊。”
谢玄猛地转身，看向身后。
夕阳落幕，月色未起，最是昏暗。那人隐没在巷道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谢玄他们都把手按在了袖中短兵上。山河剑放在鱼铺里，剑身修长带着显眼。除了昨夜去查探袁府，他这两天在城中查探，带的都是能藏在袖里的短兵。他冷冷问道：“阁下是哪位？”
那人缓缓往外走了几步，离巷口近了些，脸上有了亮光。谢玄顿时看清了眼前人。他们昨日的确见过面，就在金仆姑酒肆门口，寒暄过几句话。
小厮打扮与昨日并无不同，脸上仍挂着笑意，伸手一让，“谢公子是当家的旧识，便不是外人。既然谢公子也想出城，那就请随我来。”
竺瑶和孙无终对视一眼，又望向谢玄。
谢玄面色未变，阔步走到小厮身前。
人的眼睛总能很快适应昏暗，谢玄看得清面前的路，依稀能判断身在何处。而孙无终和竺瑶就不行了，他们只知道在羊肠小巷里穿来穿去，也不知走到了哪里。终于，在一条逼仄的小巷弄里，小厮停在一扇小木门前，上前敲门。
敲击声一长三短。
谢玄深深打量着那个小厮。谢氏部曲，豫州军，都在用这暗号。一长三短，代表是自己人。行军指令一旦沿用多年，轻易不会更改。豫州军里有一整套指令，是父亲辅助堂伯定下来的。
木门吱呀打开，门里涌出浓郁的酒香，谢玄心下了然。小厮跟开门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门复又关上。他们只好在外面等着。Μ.5八16０.cǒm
孙无终悄声问道：“阿郎，这是哪？”
“丁九巷后面。”
“谢公子好眼力呢。”门旁边的小厮笑呵呵地回头插话。
“你也是好耳力啊。”孙无终皱眉，“我说得这般小声，还被你听到了。”
没多久，门再次打开，小厮示意他们进去。门后是个宽阔的院子，整齐摆放着上百个陶缸，正飘散出浓郁的酒香。看样子这里又是个酿酒场，但是比谢玄上次进的金仆姑酒铺后院要小些。
他们穿过静悄悄的院子，拐过几道小门。越往里走，人越发多起来，伙计们都抬着大箱子搬运什么，只是进出都悄然无声，无人喧哗。
一边走着，小厮一边解释，“明日衙吏要上门盘查，今夜少不得要忙个通宵，把该藏起来的东西都藏好。”
“怪不得在铺面敲门没人听见，人都在后院里搬东西呢。”孙无终明白却又不明白，“不都是酒铺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诸位见到当家便知道了。”小厮笑了笑。众人终于来到一个内院门口，小厮却不进去了，“当家在里面等你们。”说完，他便躬身退走。
谢玄推开院门。一个个酒坛被码成垛垛矮墙，酒香比外面更加浓郁。他一眼瞧见站在院子里的中年男人。
“阿玄，你来啦。”高衡转身走来，顺手拿起一坛酒递过来。谢玄摇头表示不想喝，他也不介意，继续说道：“把刘建藏到我这里来，袁瑾在满城找他。你别再做危险的事。”说罢，又拿起两坛酒递给竺瑶和孙无终，“尝尝，味道好得很。”
孙无终怔怔接过酒坛，“师……”舌头抵在齿间许久，终究把后头那个字咽了下去。
身旁的竺瑶看了一眼高衡，利落开了封纸，昂头就是一口，“不错。”
这夸奖让高衡很开心，“我研制的酒方就是不错。”
竺瑶不打算继续跟他讨论酒，“昨夜袁府射箭的黑衣人是你的人？你是何人？跟谢公子早就认识？”一连串的问题倒出来，他看向谢玄。
“高都……高当家曾在豫州军中服役，认识我父亲。”谢玄淡淡回答，“昨夜是他在暗中相助，他不愿露面，我便没有道破。”
高衡拍了拍身旁的酒坛，“我只是担心你，便让人盯了一眼。”
竺瑶也没有再问。每个人都有秘密，竺瑶自己也有。他不喜欢别人多问，自然也知道多嘴只会讨人嫌。
“你们若信得过我，可以藏到我这的地窖，明日衙吏盘查，不会发现你们。”高衡抚摸着酒坛，又俯身细闻香气。
月色如银，照亮谢玄冷清的目光，他侧首吩咐：“你俩配合高当家，把人都迁过来。”
“是。”身后两人利落应道。
高衡拍拍手掌，唤来院外的伙计吩咐一番。
他们离开时，谢玄还不忘叮嘱，“当心些，别被巡夜军士发现。”
“放心，我们最擅长在官军眼皮子底下藏人。”高衡叉着腰，走到谢玄身后得意说道。
谢玄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转身望向高衡，“原来丁九巷一整条街，都是你做主。”
今夜所见，让谢玄印证了心中猜测。丁九巷有十多家酒铺，口信中却没提到要去哪家。他突然意识到，其实无论他走进哪家，都能见到高衡。没想到曾经在豫州军里的骑射师父，隐姓埋名十来年后，竟暗中掌握了这样的势力。
谢玄问道：“你是如何留在寿阳注籍的？”
高衡拣了个酒坛坐下，拿起竺瑶开过封的酒，一口一口地尝，“寿阳是边境大城，莫说一年，一个月里到寿阳的流民该有多少？官府得登记造册，得把流民送到侨州。你猜猜，做这些的衙吏拢共多少人？”
谢玄摇头。
男人伸出粗壮的手指，“五个人。”
谢玄有些惊讶，寿阳毕竟是边境大镇，以这几年流民南下的情势，也不该只用五个人，“安置流民的人手不够，大量流民滞留寿阳，会出乱子。”不过到现在，并未曾听说寿阳出过什么流民动乱，谢玄心下生奇。
“大量？他们是一个个人啊！有老有少，要吃饭，要活着，衙吏来不及给他们注籍，他们就没法在晋国生活，总得有人给他们一条活路。”高衡把十一年来的艰辛，化作一声叹气。
“如何活？”
“阿玄，你可曾想过，南北战事频繁，边关封锁，为何建康城里的高门大族，还能享用产自北方的珍奇之物？”
谢玄一愣，他其实并不太知道……哪些东西产自北方，哪些产自南方。不过他明白高衡想说什么，“有人私运。”
“也是刀尖上的营生。”
“运了什么？”
“太多了，金玉，皮革，药材，粮食，乳酪，武器，牲畜……只要你想得出，都有。”高衡昂头抿了口酒，“这世道，日子都不好过。被匪贼劫的，被流民偷的，不计其数。用命换命，也就这样了。”
原来如此。
谢玄抬眸看向高衡，眼底清明，听完高衡的话，他已在瞬间想通了许多疑问，“这营生持续多年，如今你做当家，明面上经营酒铺，实际在做私运。城里不便大量藏货，所以你们在城外还有据点。”
高衡撇嘴点头，“货可以藏在城外，但人来往边境，少不了通关凭证。收纳流民，也免不了给他们造籍。我留在寿阳城里，运作这些更方便。”
“没想到，你们却被困在城里。一旦战事爆发，寿阳被围城，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
高衡继续点头。
“北城有很多老弱女眷，他们多半是亲眷。眼看寿阳要开战，却跟家中壮丁被迫分离。”
高衡还是点头。
“所以，你们想在开战前出城。”
高衡抹了把嘴边残酒，摇头一笑，“到底是阿玄，从小无论教你什么，话只要说一半，后半截你都懂。”
“我还算有悟性。”谢玄答得平静，既不得意，也未谦逊。
“之前是查到了当年那件事的线索，就急着派人把你叫来寿阳，没想到让你也被困在城里了。对不住啊，咱们一起想法子出城！”高衡拍了拍大腿，站起身来。
想起昨天高衡说的那番话，谢玄的心绪还难以平静。但他决定把要找的人先送出城，再回头顾自己的事，“我还得找个人。”
“找谁？”高衡没太听清。
他正准备再说一遍，院门口突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少年人清亮的大嗓门灌入耳中，“高当家！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哇！”见谢玄猛然转身，少年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谢玄跨步上前，紧紧擒住少年的手腕。
比起两个月前分别时，少年更瘦了，白皙肤色也变得干黄，衣服也脏破了不少，不过那双漂亮的眼睛仍闪着炯炯亮光。他比谢玄足足矮了一个头，一直往后缩想甩开钳制，却没想到这人有如此大的力量，竟把他捁得动弹不了，“我要找阿姊！才不跟你去建康！”
“叶朝！”谢玄喝出少年的名字。
许是他的眼神太凌厉，气势太威严，叶朝不自觉怂下来，不再挣扎，只在小声说话中露出倔强，“是我自己想回去，别管我。”
“谁想管你，还不是答应她要找到你。”
“我说不用了！”只想着快点离开，叶朝似乎没发觉“她要找到你”意味着什么。
“叶夕活着，她找到了建康。我带你见她。”谢玄又补充道。
少年惊讶得睁大眼睛，“她、她活着！你莫不是在骗我？”
“骗你？”谢玄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她要跟我来寿阳，我没让，如今她在颖口关。”见叶朝怔住不动了，他放开手中钳制。
“好了好了，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我们正缺人，大家都想出城，劲要往一处使！”高衡摇摆着走到两人身旁，拍拍叶朝的肩膀，大手一挥，“没什么矛盾不能用酒解决。”
“他还小，少喝酒。”沾满酒气的手掌即将拍上谢玄肩膀时，他不经意地转身，让高衡拍了空。
“咳，”高衡尬笑，“你这般大时，都在跟我争论哪里的酒最香了。”
谢玄挑了挑眉，正色道：“你们想出城，不能这般蛮干。一次次聚众在城门起哄闹事，没用的，只要官府调来守军，就能拦住你们。”
“要是不强行推开城门，我们根本就出不去啊。只能怪我们人手太少，干不过守军，我现下正派人四处搜罗人手。”高衡话音刚落，一声嗝响，冒着酸臭的酒气喷涌而出。
谢玄无奈摇头，“我帮你们想办法。”他伸手拿走高衡手里的酒坛，“十多年了，酒量不见长进，还偏生好这口。”
“哈哈哈，”高衡紧捏酒坛，甩开谢玄自顾猛灌一口，“生死无常，醉里无忧，不如做梦。”酒水顺着他花白的络腮胡滴到衣襟上，他懒得擦，昂头又是一口，把明月落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