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瑾方才在记忆深处搜刮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一年多前，陈郡袁氏一名族兄娶侍中谢安之女，在婚宴上，他见过不少谢氏子弟。当时宾客们纷纷赞叹谢氏俊秀满门，这个谢玄，在宴上一直寡言独坐，却被议论得最多。他颇有印象，便多留意了几眼。怪不得他乍见屋顶来人，就觉得有些眼熟，“你跑这儿来跟流民掺和什么！”
“袁公子好生听着！”竺瑶把手中力道加重，慕容令发出了不适地呻吟。
袁瑾慌忙抬手，又想到不可在世子殿下面前失态，便放下手，清清嗓子，“你们要哪三个条件，说！”
“一，”谢玄竖起一根手指，“放了刘牢之。”
袁瑾冷笑一声，“原来是为了他。”
“二，放想出城的百姓出城。”
谢玄还在说话时，竺瑶背后的小巷里传出三声轻微的鸟鸣。其他人都在注意听谢玄说话，没人在意这夜色中的鸟鸣。唯独竺瑶的耳廓微动，轻轻偏头。
袁瑾继续不屑，“还跟那帮乱民勾结上了，袁某没治他们聚众祸乱的罪名，已是格外开恩。”
“三，还请慕容世子陪我等出城，等到了安全地带，我自会放他离开。”
“不可能。”
“袁公子不再多考虑一下？”
袁瑾负手说道：“我可以放刘牢之，让你们滚出城！但你们也得放了世子殿下！两边同时交人，没别的可谈！”
“慕容世子必须陪我们出城。”
“不行！”
“看来，我们跟袁公子是谈不拢了。”
“你们以为这样闹，就能跟我提条件了？答应放刘牢之，我已是仁至义尽！再啰嗦，我就把你们全都剿灭，一个不留！”
谢玄眼眸微垂，片刻后抬首说道：“还请袁公子派人把刘都尉送出刺史府，等我们的人送来刘都尉安全的消息，我们自然会放慕容世子。”
袁瑾眼珠一转，“呵，我先放了刘牢之，谁知你们会不会反悔！”他转头吩咐手下，“去，把刘牢之带来。”复又朗声说道：“只能同时交人！”
“若我们现在就放走慕容世子，又怎能保证袁公子会安然放我们出城呢？”谢玄轻轻一笑，“带慕容世子出城，也是为他着想，方便他快点回邺城。温统回燕，必会带回寿阳的消息。若他禀告燕帝，袁氏已与吴王结盟，寿阳明面投靠燕国，实际效忠的却只是吴王，到时吴王入驻豫州，远离邺城秣马厉兵，燕帝会怎么想？”
一道寒光闪过慕容令的凤眸，“父王从无叛国之心，何惧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有没有用，世子不是很清楚吗？”夜风掠过屋顶，激起谢玄的阵阵咳嗽，他拼命压下喉头的痒意，把语速放慢，“世子不如赶紧回邺城，好生提防燕帝的猜疑。”
还未等慕容令应话，袁瑾倒先呛出声来，“谢玄！你们谢氏到底为何处处针对袁氏？袁谢两家好歹是姻亲，这次，若非我父亲听闻是谢侍中主持朝议，又相信谢安的人品，否则怎会轻易答应去御前对峙！我们万万没想到，谢氏不仅在殿前偏帮桓温，你还跑到寿阳坏我大事！你们实在过分！我们两家无冤无仇，为何要逼我至此？”
“无冤无仇？”谢玄喃喃复述，又自嘲一笑，“当日朝堂，我对袁豫州绝无半点加害之心，叔父与我也并未偏帮桓公。至于现在么……”有些话，他实在不愿在外人面前说。
“今日你既来了，就给我解释清楚！”袁瑾悲愤不已。五⑧16○.com
谢玄叹了口气，“我只能说，三叔人品高洁，桓公所为，三叔并不知晓。”他想起三叔在朝堂上问桓公是否效仿曹操。当时听三叔语气平静，现在想来，想必那时他察觉被桓公利用，内心正愤懑万分。
“你当我是稚儿，还信你的鬼话！”袁瑾紧紧握拳。
明明是你先要解释，现在又不听。谢玄冷笑摇头，有些事永远解释不清。有时即便把自己是怎样的人，怎样行事告诉了对方，对方也不会理解。既然说不清楚，又何必多说。
看谢玄没再说话，袁瑾愈加气愤，“谢家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别以为跟了桓温，就能在我面前嚣张！”陈郡袁氏为百年望族，袁瑾自然打心底瞧不起谢氏，这个十多年前，谢尚出任豫州刺史时才崭露头角的门户。
“既然袁公子认定我不怀好意，那我无论如何做如何说，你都会觉得有问题，我还能说什么？”谢玄握紧弩机，“三个条件，没有退让，袁公子考虑得怎样？”
“做梦去吧！”袁瑾咬牙下令，“放箭！”
袁瑾一声令下，早已待命多时的弩手同时放箭，一簇射向屋顶，另一簇射向被包围的路口水井！
同一瞬间，谢玄即刻俯身翻转，跃入屋顶的另一侧！
竺瑶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暗卫营督护，他揽住慕容令径直一倒，在地上翻滚起来！
箭雨射向空中，却比不过他们二人的身法速度。同时，东边黑漆漆的小巷里射出几支短箭，放倒了几个守在巷口的袁氏部曲。
同时倒地的慕容令，趁机用力脱开竺瑶的钳制，往反方向挣脱翻滚。
箭雨落下，无人伤亡。弩手装箭，袁瑾又令：“再放！”
时机不容错过！竺瑶顾不得再去擒慕容令，巷口露出了空隙，他奋力翻身跃起，朝黑漆漆的小巷掠身而去。
这次所有的箭簇都对准了小巷，竺瑶隐入小巷的刹那，飞矢尾随而至，紧跟着他的身影没入黑暗。没人知道箭羽到底射中了没有，漆黑的小巷里再无声响。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袁瑾慌忙去扶地上的慕容令。
被钳制了许久，此刻终于放松，慕容令大口喘着气，松开裘衣领口。所有的霄云骑护卫也围拢过来，纷纷探问世子是否受伤。
慕容令凤眸凌冽，“温统竟敢跟晋人串谋。”他翻身站起，拍去掌心灰尘，“谢玄是吧？带回邺城。谁抓到他就有重赏，别弄死就行。”
谢玄和孙无终一左一右架着竺瑶，推门进入这个无人的小院。竺瑶的小腿上插着一支箭，谢玄斩断了箭尾，没有拔出箭头。
方才谢玄带人过来时，先跟回到丁九巷的孙无终那队汇合，再沿竺瑶撤退的方向找到他被围困的十字巷口。危急时刻，竺瑶抓住机会逃出包围，却还是中了箭。眼看追兵就在身后，既然逃不快，他们决定暂且找个落脚处，躲过追兵再说。
派出两队在巷道中分头散开，以混淆追踪者的判断。此刻留在身边，一起躲在院子里的只剩六个人了。
“这院子好眼熟，”孙无终扶竺瑶在屋前台阶上坐下，又抬头看了一圈，“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阿痦关人的院子吗！阿郎，你怎知道这里没人？”
“那人得罪了慕容令，还被慕容令找来过，当然不敢再留下。我想着就在这附近，不如过来看看。”谢玄贴在大门后，听着门外动静。外面始终没有声响，他才略松了口气。
待他回头，见竺瑶拿起短刀，径直剜出小腿肉里的箭头，丢在地上。鲜血涌出，不断滴落下来，竺瑶撕下布袍衣摆，把小腿伤口捆住。从头到尾，他都没哼一声。
谢玄心底升起一丝敬佩，走过去问道：“还能走动吗？”
竺瑶“嗯”了一声，片刻后，他又冒出一句，“多谢相救，此恩必报。”
“这是什么话。”谢玄摇头一笑，“在寿阳你名义上听我节制，任务也是我所委派，我自然要负责你的性命。”
竺瑶微微睁大眼睛，再没说话。
突然想起袁瑾说要把刘牢之带来，孙无终不免焦急，凑过来插话，“阿郎，道坚怎么办？”
“袁府外面一直有人盯着，只要道坚被带出门，他们就会动手夺人，把他带往北城门。”
孙无终长舒一口气，“每次只要有阿郎在，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谢玄拍拍他的肩膀，“先在这歇息片刻，天亮前，我们想办法赶到北门。”
“嗯！”孙无终用力点头，转身去搬屋里的被褥。后半夜必然不能安睡，他们打算就在院子里将就睡一觉，好警戒外头是否安全。
上次潜进这座小院时，谢玄就大略观察过布局。正北方是一面外墙，嵌着一扇大门。西边靠墙的小屋是厨房和茅厕，南边的大屋用来关人，东边的小屋则是看守住处。当时，他们就从西南角翻墙进来的。
此刻小院寂静无声，他们匆匆搜过一圈，没见有人，才安心躺下。虽然奔波了一天一夜，谢玄盯着孤悬的明月，流淌的黑云，却根本没有困意。
其实所有人都没睡着，只想着能快点出城，再睡个安稳觉。
突然，东厢房那边传来一道极轻的“吱呀”声，在幽静的夜色里尤显突兀，虽然声音转瞬即逝，谢玄依然捕捉到了异响。他轻轻爬起来，手握长剑，缓缓靠近东厢房。
在门外等了片刻，屋里奇怪的“吱呀”声再次出现。
谢玄猛然拉开木门，横剑上前。待他看清藏在门后的少年，顿时无语，“叶朝？大晚上你跑来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