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了主意,叶夕抬眸望向谢玄,“我把话说在前头,有些条件,不知谢公子能否答应?”
“但说无妨。”谢玄微微眯眼,审视起眼前讨价还价的人。
“我可以当谢氏门客,但我不愿依附谢氏,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竖起一根手指。
“自然。”谢玄点头,“为了让你在晋国生活方便,只把户籍落入谢氏,做名义上的荫户。”
她又竖起一根手指,“你不能逼我骗我,得护我周全,答应我的要求。当然,我的要求一般都很合理。”
“嗯……”谢玄顿了顿,“我以后不会逼你骗你,也会护你周全,应你所求。”
她再竖起手指,“若我想走时,放我走。”
谢玄没有说话。
“你愿庇护我,我定会回报。你找我办事,合理的话,我一定帮你办到。”叶夕拍拍胸口,“但我不能一辈子卖给你呀,万一你待门客不好,也得允我离开。”
谢玄淡淡一笑,“不会待你不好。”
“叶坞做交易都得立契。不过就算有契约,说反悔就反悔的也大有人在。就怕谢公子现在应得干脆,等我去了建康,你翻脸不认账,我跑都来不及。”叶夕跪坐在榻上,凑到谢玄面前,直直盯着他,“我怎么才能相信,谢公子的诚意?”她已经在心底决定,只要发现谢玄在坑骗她,她立马就走。反正从小到大,没人能关得住她。
谢玄侧过脸,接过她的目光。两人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她的杏眸里还残留着水泽,根根可数的睫毛上,泪滴欲落未落。莹润的唇红艳艳的,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半干未干。
“谢公子?”
谢玄猛地回过神,像变戏法似的,一个木盒托在他掌心,送至叶夕眼前,“出门在外行装简单,只有这个拿得出手,先送你。”
叶夕疑惑接来,打开木盒,见一方两指厚的墨石静置其中,石面蜿绕的白纹,宛如苍劲虬结的树枝,还有些细碎的白斑,就像点点白雪。她瞬间看出这是何物,“砥石?”
“产自辽东的上好砥石,十多年前父亲送我的,我叫它夜雪,我出门会随身带它磨剑。你匕首锋利,正好用它。”
她忙把木盒往他怀里一推,“这块砥石意义重大,我不能要。”
“没事,父亲又不止送我一块。”谢玄把盒子放到榻上,“我还有一百多块上好砥石。”
叶夕在心里竖起大拇指……你果然是优秀的兵器藏家。她又望向木盒,夜雪是极好的砥石,石面细腻,适合磨砺利刃,还浑然天成一幅夜雪图,更是极品。“谢公子果然懂我们这种人的喜好,既然你都开口送了,我不要也不合适。”她莞尔,又把木盒捧回来,在石上来回抚摸。
“你说过,日后登峰造极,要做天下最厉害的兵器。”
叶夕抚摸夜雪的手顿时停住。他还记得这句话……都十一年了啊。
“我很期待,那会是什么。”
她屏住了呼吸,半晌才挑眉淡淡一笑,“我是一块石头就能收买的人么?”
“以后自然还有更多犒劳。”谢玄认真说道:“沧海桑田,唯石坚韧,先让它做个见证。至于诚意,你愿信就信。若不信……”他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随你离开。”ωww.五⑧①б0.℃ōΜ
他眼里有不容置疑的笃定,亦有掏心掏肺的真诚。两人眼神交汇,无人躲开,化作一段无声的交锋。
最终,是叶夕先出声,“门客唤东家,是像他们那样叫你阿郎么?”
终于。
谢玄松了口气,突然甜甜一笑,“还是随你。”
千年老冰山瞬间开出甜甜的花,拂得人心一痒,叶夕呼吸一滞。他的皮囊里……那个小骗子言阿羯一直都在吧!
直到谢玄离开房间许久,叶夕的心绪还有点乱。
十多年前他就开始窥探叶坞,此后对她的种种礼遇,是套路还是真心?他看透了她的一切所求所愿,说愿意帮她实现,就像在撒网放饵一样,一步步牵引着她,让她渐渐不再谨慎。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鱼,终于咬上了他步步为营的钩。
他是如此地洞察人心,能收服流民为他所用,连慕容令都不是他的对手。与他共事,她真能全身而退吗?想到这些,叶夕深感不安。
但谢玄……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他懂兵器也爱兵器,如果叶坞注定被各方势力觊觎,与其被强取掠夺,何不找个像他这样真心欣赏的人合作呢?
汤山别院里,她说了过分的话,他明明被气走了,还是折回来宽慰她这个无家可归之人。
寿阳城里,他明明能单独跟温统交易,想办法让自己人出城就行,他还是以身赴险,去帮流民百姓出城,用计策逼走燕人。
翻墙偷袭北城门时,明明可以趁守兵不备斩杀他们,他却说若无必要,不要取人性命,寿阳守兵不过是拿饷度日的晋人百姓。
他嫌弃她的愁绪伤感,他极其冷静理智,说话直戳痛处……但其实,他在怜悯她的遭遇?怜悯与他毫不相干却被战争所累的流民百姓?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叶夕心底深处,有个微小声音一直在呢喃:去吧,去吧,去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谢玄是不是有毒啊!
她捂住脸,从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呻吟,又长舒了一口气。
算了,不想了!不就是当门客嘛!
大丈夫能屈能伸,先站稳脚跟,等时机成熟再寻道路就是!
在榻上又躺到天色暗沉,除了常利进来给她送了一次粟米粥,再也没人进来打扰她。听他说,回颖口关的只有谢玄和他身边那些人,还有刘将军父子。至于她提到的那些流民,常利都没看到。
叶夕转念一想,高当家应该带人回了别处据点。估计谢玄也很快要动身回建康了,她问常利,愿不愿跟她一起去建康城。常利自然满口答应。
躺了一天,浑身都有点不舒服了,叶夕决定起来走走。
打开房门,小院上的天空已近深蓝,朦胧的月轮像纸片一样贴在天际。这里是刘都尉住的小院,竺瑶和孙无终他们本来都住在这里。此时却静悄悄地,不知他们都去了哪里。
她走到院门,听院外走道上传来巡逻兵的对话。
“桓公真的出兵围剿寿阳了?”
“信使刚报的,你没听到啊?”
“没听到啊!我一直在巡逻!”
“说是前锋营马上到颖口关了,后续还有大部队呢!刘将军,刘都尉和谢掾都去迎了。”
“领军将军和前锋都是谁啊?”
“我倒是没听清,不过桓大司马派出来的人,左右都是姓桓的。”
“有道理……”
巡逻兵口中的桓大司马,叶夕早就在枋头渡见过,说话声如洪钟,气势威严得让人不禁畏惧。到晋国之后,更是常听人们提起,她在心中早已有了个模糊判定。桓大司马嘛,晋国权势最盛的大人物。
叶夕轻轻退了回去,晋军打算攻打寿阳……看来谢玄一时半刻回不了建康城。等他回颖口关,她再问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又到天亮,他们还是没回来,刘都尉只派人来取了些物件。常利过来送汤饼,这才告诉叶夕,前锋营正在颖口关外驻营,都尉他们估计有要事相商,就一直留在那边军营,还找他来传口信,请叶夕务必尽快做出偏厢车。
想到这事她早就答应过,便要来笔墨纸,开始画图纸。这般过了两日,房间地上铺满了用废的稿纸,他们还是没回来过。常利来送饭时都无处下脚,只好把饭食都放在门口。
简单吃过几口,叶夕又埋头画起来。突然,院门“碰”地一声打开,有人跨步进了院子。
他们回来了?她正欲起身出去,却听外面传来一名女子的高声询问,“听说叶夕就住在这里,你在吗?”
叶夕眉头皱起,想见人不知道先敲门吗?她把笔一拍,噌地站起来。嘶……猛地一站,脚底如针刺般扎得又疼又脱力……坐得太久了……叶夕龇牙咧嘴地又坐了回去。
“你就是叶夕啊?”那女子已经站在门前。
叶夕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去,倒吃了一惊。
来者年纪比她小,一身银甲,腰悬长剑,剑眉薄唇,肤色黑红,几分英气逼人。只有还算柔和的下颌线,才让人看出是位女将。
对方几步踏到叶夕面前蹲下,仔细打量,“眉目果然是美的!怪不得她们都嫉妒你!但也不像她们说得那样狐媚。”
“你谁啊?来这干嘛?”叶夕不住揉着小腿。
对方嘻嘻一笑,“桓徽,你可以叫我阿徽,我好奇你呀。”
桓徽……姓桓……桓氏女?叶夕抬眸仔细打量起她,“为何好奇我?”
“你在建康城闺阁里可是大大的有名!一介流民,在码头上呼喊谢玄,多少女子对他眉目传情,他目不斜视理都不理,却石破天惊地把你带回谢府。会稽王的清谈会上,你得罪了司马道福,他还护着你,把她气得不轻!你不知道,司马道福在世家女的聚会上提起这事,有多不开心。好些人说,你能被谢郎看中,还不是靠一张狐媚的脸。多少人嘴上说来不屑,其实心里嫉妒得狠。”
叶夕眉头微皱,“包括你吗?”
桓徽昂头大笑,毫无闺阁女子的秀气,“好多人都在猜你跟谢玄到底什么关系。这些日子谢玄不在建康,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他又把你带在身边了。既然就在颖口关,我岂有不来瞧瞧的道理。”
无语……叶夕嗤笑一声,“我做何事,什么长相,与你何干?”
“是不相干。”桓徽笑意盈盈。
“且不说我跟谢玄没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一直见面就跟我说这些,合适吗?”
“不合适。”桓徽依然笑得开心,“但我除了跟你说,难道去跟谢玄说?他更不会理我了,你是女子,总方便我说话些。”
再次无语……小腿和脚底终于不再像针扎一般刺痛,叶夕勉强站起来,“我们来这里事关机密,你却知道谢玄带着我,可见你非一般人,应该知道我的来历。谢玄优待我,只因他看得起我的手艺,现在我答应当他家的门客,仅此而已。”
“门客啊。”桓徽喃喃,转而嘻嘻一笑,“我就是好奇,能把司马道福气成那样的会是什么人。叶少坞主说话直来直去,我倒是喜欢。”
看样子,又是个跟余姚郡主有过节的。就郡主那脾气,不奇怪。这女子说起郡主一点都不客气,口口声声直呼姓名,想必她出身于桓氏嫡系,才敢如此。叶夕问道:“桓大司马是你什么人?”
“我大伯父呀。”桓徽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