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营出来,眼前便是开阔的淮水。红如热铁的夕阳与水相接,映出一汪波光摇曳的铜汁。岸边高大茂密的芦苇丛已经干枯,被北风吹得直不起来。
谢玄走在叶夕身旁,她才到他胸口高,步子也比他迈得短,所以他刻意放缓脚步,好让她跟上。两人一路走着,她没提要问什么,谢玄也不问。沉默的时间一长,谁先开口都仿佛有点尴尬。
叶夕发现,每次跟谢玄待着,若她没先打开话头,谢玄就能一直一直沉默。一旦他顺着话头聊下去,又能聊出很多话。这个人的话匣子就像被拧紧了盖,想跟他说话,她得先把盖拧开。
正想这回该说点什么来拧盖,她突然听到谢玄开口了。
“我以前好奇偏厢车为何能对付骑兵。那时想过,重甲骑兵从马到人都身披铁甲,应会受制于磁石,但不敢确定。现在看过你的图纸,才知士兵还能操控行车,布阵射箭,比我想得复杂得多。你的图纸画得如此详细,还需要问我什么?”
“哇!”叶夕惊得转头,脱口而出,“今天竟然自己拧盖?”
“你在说什么?”谢玄没有听懂。
“没什么。”叶夕笑了笑。
谢玄不再追问,看着图纸思索起来,“霄云骑皆是重甲骑兵,偏厢车上的弩箭有用吗?”ωww.五⑧①б0.℃ōΜ
既然说到机关,叶夕认真解释起来,“只要骑兵距离够近,弩箭力道足够大,便可穿甲。所以,偏厢车机关的关键就在于……”
两人异口同声,“……磁石!”“磁石。”
他真的是懂,以前在叶坞,但凡能遇到懂行的买家,叶夕都觉得能少费多少力气。她露出笑靥,“其它原料都好说,关键得弄来磁石。”
谢玄飞快想到,“若要形成战力对抗骑兵,就需要大量磁石,得发急函回建康,看库存是否足够,能否调配。”
“也太费时费力了!以前我看过矿藏图,记得这里往西七八十里的安丰郡淮水北岸,就有磁石出现的记载。”
“真的?”
“荆豫交界一带矿藏甚多,千百年来都是冶炼圣地,如此有名,你喜欢兵器竟不知道?”叶夕跳在他身前,边退边问。
谢玄被她怼得无语,忍不住驳道:“我知道哪里出产好兵器,就还得知道造兵器的矿石挖在哪座山头?”
“好吧,除了冶炼工,其他人确实知之甚少。”方才那一问是叶夕故意而为,看到他冷淡的面容被激得生动,她心情也莫名愉悦了些,“大晋立国之初,乱世已近百年,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我家先祖奉皇命带着一帮人,在荆豫周边探查了许多年,制成一张竭尽详细的矿藏图,标出藏矿之地。可惜没多久,天下再陷动乱,许多矿藏也就匿于深山密林,不再被人知晓。”
谢玄敏锐地嗅到这张图的价值,“有了矿藏,就有了税赋收入,当地百姓也有了不用看天时的劳作收成。那张图……”
“这图已随叶坞一起葬身火海了。幸亏我看过,不过时间隔得太久,许多细节记不清了。当时我顺着叶坞旁的颖水看到淮水,对河岸边的矿藏还有一些印象。”
谢玄看着叶夕没说话。
她仰头拢好额边的碎发,“你是不是觉得,请我做门客太值了?”
他闻言朗声大笑,却引出一阵咳嗽,忙转过身捂嘴咳起来。
叶夕敛了笑意,赶紧接过他手里的图纸,躬身打量着他。
这阵咳嗽比上次在汤山别院见的还要厉害,他脸色苍白,咳嗽里间隔着干呕,仿佛把脾肺都要吐出来,却什么都没有。
她未见过这等阵仗,顿时不知所措,“谢、谢玄?你还好吧?”
好容易咳完,他躬身缓了缓,除了面色苍白,其它如常,他迈步继续前行,叶夕注意到,他一直按着胸口。
“没事,累了就容易这样。”谢玄淡然答道,“吃过药了,过片刻就会缓解。”
他说得言简意赅,叶夕也问不下去了。原来他身体有这么多毛病,何况还受了伤,这么忍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得赶紧休息啊。
颖口关北门到了。
为了方便与振威营驻地往来,这几天关门大开,只在外面站着几名守卫兵。他们远远就见这一男一女从军营那边过来,认出是谁后,一个个想看又不敢看,时不时用眼神瞄过来。
“我想去安丰郡找磁石矿。”叶夕站在关门外说道。
谢玄面色立时郑重,“不行!”
“为何不行!找矿石又不是乱跑。据矿藏图记载,那一带磁石矿就在河砂里!只要找到岸边伴生的赭石!就能寻迹找到磁石!”
谢玄迟疑思索,“我再好生想想。”
她撇嘴。两人再次陷入无话中。
谢玄没往关里迈步,也没动身回军营,只是站定又拿过图纸来回翻看。叶夕在旁站着干等,入夜的凉风吹得衣摆噗噗作响,没人先说离开。
好冷,叶夕抱紧双臂搓了搓,若要细看图纸,也可以拿回去看,他为何迟迟不回军营?难不成……他在等,等她还有没有疑问?
于是她先开口,“眼见入冬了,这要冷起来,你们怎么攻城?”
他抬头看向她,“入冬后先围城。若围起城来,一时半刻便走不了了。在前线,衣食住行好不到哪去,你若待得烦闷……”
“就先回建康城?”叶夕挑眉。
“怎么可能。你若烦闷就先忍忍。偏厢车还得尽快做出来,以防北域骑兵。”
“哈哈,”自从失去叶朝后,叶夕心头一直像塞了团棉花,闷闷地喘不过气。直到这时她才笑起来。见谢玄开始卷图纸,准备回军营,她便直说道:“你都累成这样了。过都过来了,晚上就在关里好好睡一觉呗,军营里事又多人又多,定然睡不好。就算有事,桓将军也可以找刘都尉他们。”
谢玄的手略一迟疑,又继续卷起来,“没关系。”
叶夕真的想不通,他明明很需要休息,为什么还要强撑精神去操心战事呢?
“还有疑问吗?”谢玄已经把图纸卷好。
叶夕回过神来,迅速应道:“有!”
谢玄目露疑惑,又准备打开图纸,“哪里?”
“呃……呃……”叶夕一时组织不出语言,干脆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跟我来!”把他拉进颖口关里,一直拉到都尉宿院里,她才放手。叶夕匆匆跑进屋拿出一本《战国策》,“之前你们潜进寿阳,刘都尉怕我闷,拿了本书给我看。”
谢玄在刘牢之房里见过这本书,听说是刘将军给的,要他儿子多看看书。不过看这崭新的书页,显然没翻过。叶夕……也没听说她这几日看书了啊。不知她此举何意,谢玄便等她继续说。
“我看不太懂,你解释解释。”叶夕拿走图纸,把书塞进谢玄手里,推他进了身后的房间,“来来来!刘都尉安排你住的屋子被我住着,你到隔壁这间来。”
这是谢氏部曲住过的房间,她燃起灯,又把他推到榻边,“这两间房的卧榻只有一墙之隔,屋顶房梁下空间相通,你靠在榻上念书,我听得到声音,这样你也不累。”
她从不熏香,身上却有股淡淡的好闻气息,顺着呼吸扑到他的脖颈,一温一温。房间刚燃的烛火落进她的眼睛,变成清亮的星星。谢玄呼吸微滞,拿书的手不自觉一蜷。
叶夕昂头,视线上移,看到他随吞咽而动的喉结,薄而苍白的唇,高挺的鼻尖,还有低垂看她的清明眼眸。
“真看不懂?”他垂眸看她问道。从小到大,她找的借口总能让人一眼看穿。
“真看不懂。”叶夕看回去,一脸坦然。
“好。”谢玄坐到榻上,眼里噙着微微笑意。
是错觉么?他好像比前段日子爱笑些了,叶夕疑惑了瞬息,便转身离开了房间。很快,卧榻边的墙后传来她清晰的声音,“谢夫子,有劳了!”
谢玄笑了笑,倚墙翻开书页,径直读起来,“秦与师临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
他嗓音本就低沉,夜里静寂,只剩他的声音撩动着耳廓。若心脏已被撕扯得千疮百痕,他的声音就如清泉流泻,渐渐涤去覆满伤口的污尘和血迹。
叶夕躺在榻上,忽然想起了过去,“我这段时日一直都睡不好,小时候我不好好睡觉,阿爷就在旁边给我讲书。”
墙那边的读书声停了下来,“以前叶坞主都给你讲什么书?”
“各种算经,抱朴子,考工记……太多记不清了。”
“听读书还能睡得更好,你阿爷会生气吧。”
“你就不能认为,我连睡觉前都在抓紧时间勤奋听学?阿爷被我感动得不得了。”
谢玄不免笑出声来,“需要给你开些安神药么?营里有军医。”
“我不喜欢吃药,要是像你那样……”叶夕突然闭嘴,她怎么忘了,谢玄一直不喜欢被人注意他生病吃药,“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
谢玄顿了顿,“世上没人喜欢吃药。”
短暂的沉默之后,叶夕突然又说:“那你就更得注意休息了,可千万别累死,不然我该找谁要报酬去。”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嗯。”念书声再起,他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以告颜率,颜率曰,大王勿忧,臣请东借救于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
她闭着眼睛,一会儿想,让他讲书会不会引出咳嗽,一会儿想,是不是应该给他倒杯水……诸如此类乱七八糟。
“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那边的读书声越来越低……越来越缓……几不可闻……
还没等她想明白,夜色重归静寂。
叶夕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走到隔壁,门没关。
如她所料,这本书才翻了几页,他就已经睡着了。书还拿在他手里,覆在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的侧脸掩在烛光里,拿书的手指修长如葱,叶夕在心底默默感叹,这人从脸到手都生得这般好看,真是老天厚爱。
她轻轻拿走书,为他盖上被子,再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闭上眼睛,耳旁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静夜里,昏昏欲睡。
神奇的是,再无梦魇绕耳,魂灵就像沉入了安静且温柔的水底,无梦到天明。
叶夕睁开眼,窗外天色透青,一抹晨曦若隐若现。她又来到隔壁屋外,门正半掩。拉开一望,里面无人。
他回军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