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外面传来“扑通”一声,应是有人跳进了大江。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远处似乎又有人注意到,“什么声音?过去看看!”
船舱里迅速滑落一名劫匪,见到被刺倒地正不断流血的叶夕,他捡起地上麻绳将她双手匆匆缚住,又将地上布条重新绑住她的嘴。然后迅速翻出底舱,把船板盖好。
船舱重新落入一片黑暗。
叶夕的脑海逐渐昏沉。
“怎么回事?有人跳江了?”外面有人问道。
劫匪笑道:“咱这不是担心鸭子被积压着,死了就不好了。小人就去舱里看了看,有好几只死了,就顺手扔进江里了。”
“大晚上的看什么鸭子?”
“小人跑趟船不容易啊,死鸭子得赶紧扔,不然死得越多,赔得越多啊!”
“唉,我们也是没办法,谁愿意大半夜在这儿查船呐。县令也没办法,还不是上头军令。早点歇着吧。”
“是是是,诸位慢走。”
叶夕还没提起力气发出响动,外面的人声就已远去。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任意识渐渐沉溺在充斥着粪臭的黑暗里。
在外面,一轮圆月高悬在浩瀚的大江上,映照出闪烁鱼鳞般的水波。岸边的蒜山渡口,数十名衙吏正高举灯笼,依次检查停泊的船只,说是要搜人。
两名衙吏刚从一艘船上检查回来,找到远处另一艘船上的谢玄,“禀谢司马,船东说是刚扔了几只死鸭子,没发现异常。”
“谢司马耳力真好,若不是您说,凭咱们哪注意得到扔死鸭子的水声,呵呵。”
谢玄点头,“辛苦了,再看别处吧。”
衙吏们躬身笑着离开。谢玄叹了口气,继续转身探查身下这艘船,他身旁的寄奴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谢郎,那艘运鸭子的船,我总想再去看一眼。”
“怎么?”
寄奴挠挠头,“白天我问船东从哪里来的,他说是从钱塘。可那艘船明明是江船,运河窄浅,这种大船跑不了。若他们从钱塘过来,就一定要换船。可我又见舱底鸭粪很厚,不像是刚换完船。可这样又不对了,这种运鸡鸭鹅的船,船东都生怕它们死得多,动作都很快的,没理由转船后还在渡口停好几日……我总觉得那船东说话有矛盾……”
谢玄猛然直起身,“何不早说?”
“我总不能说因为鸭粪厚,就要进去搜查……官爷他们都没说话呢……”其实不怪那些暗卫没有察觉,这种细微异常,也只有像寄奴这样常年跑船的人才察觉得到。
谢玄拍拍少年的肩膀,“你心思细腻,想得很好。没关系,以后在我面前,任何想法都可直说,我去看看。”
为什么……在黑暗中,她又听见了谢玄的声音……似是虚无缥缈地飘在天外,传入她的耳中。“你们从钱塘来,要去何处?”
真是他来了么……从腹部传出的剧痛卷走了她的意识,叶夕不知道自己是否又有了幻觉……浑身都没有力气了……别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清了,但谢玄的声音还没离开,“船板打开让我看看。”
下面鸭粪这么臭,他不会下来仔细看的吧……夜幕昏暗,他能发现底舱还有夹层么……她想说话,奈何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倒在地上,感觉鲜血已经浸湿了半身衣服……叶夕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手,敲击着底层船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长三短,是豫州军中召集自己人的行军暗号。
谢玄提着灯笼,蹙眉下到舱里,一群鸭子正聚在角落趴着睡觉,底板上果然到处都落满鸭粪,被人踩出不少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还想再仔细看看,但臭气熏得他实在难以忍受,根本没法呼吸。他只好直起身子,把头露出甲板大口呼吸。
突然,从船底似乎传来极轻微的响动。谢玄侧耳倾听,声音若隐若现,却能听出节奏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长三短。
谢玄浑身一僵,迅速吩咐周围暗卫,“看住这艘船上所有人!不得放走一个!”然后他提起灯笼,径直跪在船板上,顾不得满手鸭粪,抚过每一寸缝隙,细细搜寻起来。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叶夕上面的船板终于被掀开,落下一片昏黄的光。
有人持着灯笼落下来,借着灯笼的光,叶夕半睁着眼睛,看到来人的面容,是谢玄。
他迅速四顾寻找,很快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她,一瞬间,他脸色巨变,惊惧非常,扑到她的面前。
“谢……玄……”她张着干涩的嘴唇,喃喃出声。所有恐慌在此刻烟消云散,可也再没有力气撑下去了。她无力地闭上双眼,重回黑暗。
这一觉,无梦而悠长。
当她终于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腹部仍旧传来绵绵不断的痛楚,头脑昏昏沉沉,浑身滚烫,显然还在发烧。坐在她手边的人,是谢玄。
他怔怔看着她的手,一双俊美无双的眉目,此刻却有些泛红。
“你怎么了?”叶夕仍没力气说话。
谢玄迅速看向她的脸,目光瞬间有了色彩,“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久?”
“三天。大夫说你失血太多,没把握你是否能醒……”谢玄声音微颤,垂眸看她,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想寻找她的态度是否有异。
而叶夕只是瞧着他,软软说道:“你再晚些找来,我只怕就醒不过来了。”
“我审过劫匪,他们嘴硬不开口,唯独不承认杀你,杀手的刀留了下来,我回去后定会查出幕后主使。”谢玄的话说得断续,又抬肘轻咳了几声。
“啊对了,阿朝给我寄信了,他没死!”叶夕想起此事,终于露出笑意。
谢玄的声调一颤,“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他跟慕容家去秦国了,让我跟他相聚。”
“没别的了?”
叶夕沉默了,见谢玄盯着自己,想他定在怀疑信的来源。也是,他在查燕人细作,不会放过任何线索。许是他的目光太有压迫感,几番犹豫,她终说道:“信是相郎君给我的,阿朝在信里让我跟他走。”
“就这?”
“真没别的了,怎么了?”
谢玄瞬间松了口气,紧绷的情绪忽而松弛下来,“相龙已被押回建康,他应对审问时滴水不漏,单凭你的话还不能坐实他的身份,但我定会找出他的漏洞。”
叶夕嘟了嘟嘴,“跟你说这些,似乎有点对不起阿朝……”
他又迅速望来,“你想去找他?”
“慕容令挺看重他,他应该过得好。我想了好久,觉得现在还是算了,等以后哪天听到秦国不恨了,再去看他吧。”
谢玄脱口而出,“别走。”
“现在不走啊。”
“以后……也别走……”说罢,他的耳尖迅速泛红。
叶夕察觉出他的异样,“你今日有点奇怪,我一说起阿朝,你就不对劲。”
谢玄默然半晌,开口道:“因为我……没带他回来……”
叶夕愕然,“你是不是觉得,我又会怪你丢下他?”她叹了口气,“那时你都受了重伤,也没办法。”继而淡淡一笑,“幸好阿朝还活着。”
谢玄深吸一口气,跪坐在卧榻边,低头深深望向她。
三天前,他将她抱在怀里走出船舱,她浑身浸透鲜血,腰上插着刀,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泛凉,几无呼吸。看到她昏迷在血泊里的那一瞬间,他生出无比强烈的愧疚,和无比清晰的欲望。要把她救醒,从此以后,要守在她身边,绝不让她离开。
曾经想让她信任自己,他百般示好,无奈说谎。如今,看着已经交付信任的她,他如芒在背。曾经的谎言,如一把高悬在顶的刀,随时会掉下来刺破现实。他知道,要维持过去一句谎言,便要在未来继续更多谎言。可他顾不得了,想留下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真实。
管她有没有什么兵器图谱,是不是什么叶坞传人,他想留的,只是个懂得他,理解他的知音人而已。
腹部的刺痛深入内里,绵绵不绝。见谢玄望向自己,叶夕的眼角不受控地掉出一颗眼泪,轻哼出声,“好疼呀。”那时躺在黑暗中,感受着疼痛……漠然骂着有完没完……那些强盗、匪徒、杀手……有完没完啊……想着这辈子就要到此为止了……等醒来后,第一眼见到谢玄,之前再疼也不哼一声的人,突然觉得好委屈,好想在他面前哼一哼。
谢玄的心又一绞。本是灿烂的海棠,被狂暴的风雨摧断枝干,飘零四方,落在泥里,仍在盛开。却还有人要再踩一脚,把她碾碎。为再多繁花挡住风雨,不能为她挡,又有什么意思呢。
“叶夕。”
她软软的声音又冒出来,“嗯?”
谢玄望着她,迟疑了片刻,脑子一热,“你喜欢我吗?”
叶夕震惊得睁大眼睛,咳嗽了出来,“阿郎在说什么。”她脸蛋瞬间通红。
他俊逸的脸俯上前来,定定说道:“你只管回答我。”他方才打定主意,若她说喜欢,他便去解决所有麻烦,娶她进门,永远守在她身边。若她说不喜欢,他便依然遵守承诺,护她安危,帮她实现心愿,但仅此而已,绝不逾矩。话虽说得淡定,他仍不自觉蜷紧手心。Μ.5八160.cǒm
叶夕的心脏跳得飞快,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便扯起被子蒙住头,糯糯说道:“你说话也太跳跃了吧,突然这么问作甚啊。”
见她依然躲开,谢玄垂眸,落寞漫上心头,站起身来,“那我先出去了。”
被子里又冒出恨恨的声音,“不准走啊。”
谢玄低头一看,见被子里伸出纤细的手,扯住他的长袖,不禁莞尔。
“坐下。”她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
他依言坐下。
两人对视,谢玄望她温柔一笑。
叶夕脸颊一烫,又蒙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