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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溺于当下

    小院里只有叶夕和桓徽两人,她一见到桓徽,便疾步上前小声担忧地问道:“你不是去寿阳了么,怎被锁起来了?”

    “你怎么……”桓徽咽下未说完的话,警惕地看了一眼院门,伸手把叶夕拉向屋里。一进屋,她便把剑放在剑托架上,倒满一杯水,昂头喝尽,这才又问:“你怎说我要去寿阳?”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叶夕有点尴尬,“没人说过……我猜的。”

    桓徽更惊讶了,她疑惑地打量起叶夕,“为何……这么猜?”

    “喜欢一个人时,眼神不会骗人。”叶夕叹了口气,“阿徽,你看桓伊将军的眼神,跟看其他人都不一样。”

    桓徽闻言一怔,整个人松懈下来,坐在案边,垂眸说道:“你早就猜到了?”

    “在颖口关时,我总听你说晋人轶事。”叶夕坐在桓徽身边,“唯独我问起前锋营将军,你说起桓伊,眼睛都在发亮。你说跟他一起长大,他端正清雅,还精通音律,尤其笛子吹得极好,还是性情中人,连他在青溪岸边被船上的王家五郎叫住吹笛的事,也说得津津有味。还说他文韬武略兼备,是难得的人才,比你兄长们都成器。对了,在营里每次你见到他时,也总会不停看他……”

    桓徽的眼眶倏尔变红,叶夕不禁停住说话。桓徽迅速压下情绪,勉强笑了笑。郗超看出来不奇怪,以前他和桓伊同为大司马府参军,时常来找他议事。连叶夕都看出来了,“原来我表现得这般明显。”

    “阿徽……”

    “我没事。”桓徽拍拍叶夕的肩膀,语带怅然,“那天我跟你告别之后,就回家收拾了行装,我不想爷娘担心,在房里留了信,只说出门两天,就去了大江码头。我明明没说去哪,家里部曲却在码头找到我,说我近来不宜出远门,硬是把我带了回来。”桓徽说得都是实话,唯一没提的就是她在走之前,还让侍女把那些复原的兵器图谱送到了郗超府上。

    “然后你就被锁起来了?”

    “我问阿娘为何不宜出远门。她说知女莫若母,去豫州要先过江,没想到我真在大江码头,现下我已有婚约,不宜再跟别人过从甚密。然后便让人把我院子锁起来了。”桓徽将头埋在臂弯里,“其实我只是想问他一句,想亲耳听他说个答案,我才好死心。”

    叶夕不知该如何劝慰,按说,桓徽跟谢玄有婚约,若无变数,以后就是桓徽与谢郎卧衾同枕,光这般一想,她心底就难受得要命。可她又无法去讨厌桓徽,这个婚约,也是把桓徽困住的枷锁啊。

    她扶着桓徽的肩膀,轻声问道:“那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在过去,他曾回应过你吗?”

    纵然桓徽是再爽朗豪迈的性子,也被叶夕这一问,唤起了女儿愁肠。记忆瞬间倒退,回到了九年前的初春。

    那日,十岁的她从族学里下课回家,便听到新上任的丹阳尹正过府拜谒。她不关心父亲的官场交往,径直去了花园。一早听侍女说园里的梅花开了,她打算折几支带回房去插瓶。

    只是刚进花园,便听到一曲悠扬笛声,如仙乐飘来。家中父兄一门武将,谁都不沾这风雅之事。她对音乐毫无兴趣,却也好奇谁会在她家吹笛。循着笛声走去,她在那一树白梅下,看到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梅瓣晶莹,梅香沁人,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那人和笛声,天生就该在这样的画里。直到一曲终了,她才上前问道:“你是谁?”

    少年握笛致礼,“在下桓伊。”

    后来桓徽知道了,玉琢一般的少年就是新任丹阳尹桓景的独子。他们也出身谯国桓氏,不过跟她家的桓氏隔得远。桓伊家出身铚县,祖上普通,人丁单薄。她家出身龙亢县,祖上在汉时便是名儒,当过太子少傅,家族兴旺。同姓桓,两家地位却不可同语。

    既然同为桓氏,又同朝为官,所以桓景一上任便来拜谒她的父伯,以远亲攀交。而父亲和伯父亦对桓景多有拂照。桓景有意给儿子铺路,拜会时常带他。故而桓徽常能见到这个擅吹笛的兄长,还总央他吹给她听。她从小就活泼得过分,故意给他摘酸梅子吃,他也不生气,只笑着看她闹。

    可惜一年多后,桓景重病不治,撒手西归,只留下这个独子。那时桓伊便已显露出过人才学,不仅腹有文章,连军政之事,在桓冲问起时都答得条条在理。桓冲很喜欢桓伊,早视他如子侄,见他已失双亲,族中无人,便留他在府里守孝。

    从那时开始,桓徽便能日日见到桓伊了。外人面前她正正经经喊叔夏兄,私下时便叫他的小字子野兄,她不懂的功课都去问他,他从不像自己的亲兄长那般没耐心,总会温温柔柔地同她说。

    她纵然不懂音乐,后来也弄懂了宫商角徵羽,还知道他当初吹的曲子叫《梅花三调》,是他小时随父游学,见梅花盛开,兴来所谱。越不懂的东西,她听得越发敬畏钦佩,老早就觉得子野兄是个了不起的人。

    直到有次,桓徽听家中侍女都在议论,不久后伊郎孝期结束,只怕要议亲了,不知哪家女郎有这般好福气,能嫁伊郎。不知怎地,桓徽突然听得火冒三丈,便气冲冲地去找桓伊,“你要议亲了?”

    他正在房里练字,被突然过来的桓徽弄得疑惑不已,“未有此事,是谁在说?”

    那时桓徽十四岁,刚刚及笈,但她比普通女子长得高挑,又喜欢使剑,走哪都带着一柄剑。这般普通的问话,被她一问,却像个将军在审人。

    她打量眼前十九岁的桓伊,他早已脱去少年稚气,长成一个俊雅男子。就连说话声音都那般温润,怪不得惹得府里婢女都倾慕于他。想到这里,她更觉不悦,“我都没议亲,你是兄长,不能先我!”

    完全没道理的话……自古皆是兄姊先议亲,哪有妹妹先议亲,让兄长等的。桓伊却听得眼含笑意,“阿徽妹妹好无理。”

    “我说的话就是道理。”桓徽撅嘴说,她从小就是父兄捧在手里的明珠,她说的话,确实就是桓府的道理,“你答不答应?”

    桓伊垂眸想了片刻,继而又笑,温柔应道:“好。阿徽妹妹未嫁人之前,我便不议亲。”

    自那一刻开始,桓徽突然明白,自己早已在过往岁月里情根深种。而她喜欢至极的,就是眼前这位桓伊兄长。可他们一直以兄妹相处,她谁都不敢说。

    想到这里,平日坚强的桓徽已泪眼婆娑,“之后他孝期结束出仕做官,当大司马府参军时还住在我家。五年了,每次有人跟他提议亲,他总说军政繁忙,无暇议亲。刚好伯父几度北伐,他一直跟随左右,议亲之事便不了了之。他功劳越来越多,城里传言便越多,说桓伊郎君会不会有那方面癖好,不好女色。但我知道,他是在守诺。”桓徽说得又笑起来,抹去眼泪,“去年豫州显出乱象,他接任淮南太守,领前锋营去颖口关,我跟他一道出发的。寿阳城破之后,他领豫州刺史,前段时日他去寿阳赴任,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跟他分开。”

    听着桓徽的心事,叶夕只觉一阵怜惜,“其实桓伊将军对你,也是特别的吧……你们在家这般相处,你娘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

    桓徽握紧拳头,眼里露出铺天盖地的哀伤,“他若只把我当妹妹,为何会应下那样的诺言。可他若、若待我特别,为何从来都不说……”

    为何从来都不说。连叶夕都看得出来,更莫说桓徽自己。

    他二人都姓桓,都是桓家人,对桓伊来说,他寄住将军府多年,受桓冲的教养栽培,犹如父恩。纵然晋人风气再恣情肆意,桓氏兄妹成婚,无异毁败人伦,不可容忍。

    所以桓徽心里明白,她与桓伊之间永远没有未来。他只能眼看着她长大成年后,被桓家在各大世家中选一子弟成婚,说不定他还得当送婚人。然后她再眼看着他在世家女子中择一良配,唤着阿嫂,见他们琴瑟和鸣。

    以前日日与桓伊相处,她不愿去想这些。然而该来的总要来,她的婚约终于择定,桓谢联姻,无人问她。

    桓徽不甘心。

    “所以……你想当面问他什么呢?”

    “我想……想问他可心悦于我……”

    叶夕轻轻拍着桓徽的肩膀,“就算他给了你一个想听的答案,又能怎样呢?”

    桓徽咬唇没有回答。

    这句话,叶夕自己都问得怅然。昨日谢玄向她保证,说会解决婚约。可就算谢家找桓家退婚了,桓徽依然要嫁给下一个世家子弟。

    还有,就算谢家找桓家退婚了,谢氏也不会允谢玄娶她叶夕。在晋国听过见过那么多,她早就知道,晋人极重家门出身,世家互相联姻,从不婚配寒门庶族,更莫说她在晋国只是流民。桓徽之母是王氏女,王七郎之母是郗氏女,王七郎夫人郗道茂是他表妹,谢玄阿姊嫁进王家,高门世家娶来嫁去,左右都在这个圈里,有时连皇族司马氏都瞧不上。连余姚郡主司马道福,跟她叶夕一样,都不过是世家女眷口中的谈资罢了。

    除非她甘愿伏小做妾跟着他,看他与门当户对的妻子举案齐眉。她自问做不到。可面对那般深情看她的谢郎,她完全无法推开。只好溺于当下,不想未来。这一点,她忽然觉得自己跟桓徽同病相怜。藲夿尛裞網

    所以,就算他给了你一个想听的答案,又能怎样呢?

    叶夕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