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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奔向大江

    小院里,能隐约听到远方城墙传来的喧杂声。正值午时,工匠们都在吃饭,香味传到鼻尖,可叶夕没有半分胃口。

    “叶娘子啊,怎么还不去吃一口啊?”蹲在一旁的工匠咬了口干饼,囫囵嚼着说道。

    叶夕摇头,“吃不下。”

    这段时日她腾出院子放木料,工匠们时常过来。原本八名工匠,五个在封城当天回了江陵,留下来的三个更忙了。叶夕便时常上手帮忙。他们也奇了,怎么还有孕妇留在宜城不走。她只说有亲人在守城,自己放不下心。

    一来二去说话,叶夕才得知,留下来的有个梁工匠,就是他两个兄弟都死在荆州平叛的战场上。

    梁工匠嚼着饼,也听到了远处的声音。他往地上一啐,“有些仗不得不打,你怕了,别人就会打到你家门口。”

    叶夕点点头。

    梁工匠咽下最后一口饼,站起身拍了拍衣袍,“干活!”他拿起锯子,一脚踩在木料上,刚锯了一会儿,突然嘎吱一声,锯片断了。

    “它娘的!”梁工匠举起断成两截的锯子,“真是不顶用!”他扔下断锯,走回隔壁铸炼房喊道:“咱们还有锯子吗!”

    那边屋里的工匠高声应道:“又断了?那你找找!”

    梁工匠只好骂骂咧咧地去找锯子。

    这段时日,叶夕见工匠们锯断了好几把锯子,平白耽误许多功夫。今日又断一把,她上前捡起断锯查看。锯片被频繁使用,磨出许多豁口,再加是脆性生铁,日日磨损积累下,终于在一个大豁口处断开。

    若它们再耐用些就好了。叶夕叹了口气,轻轻摸着豁口。

    半晌功夫,梁工匠终于寻到一把旧锯,回来继续干活。嘎吱嘎吱的声音重新响起。

    “叶娘子!”玉婵在院门口招手唤道:“午饭好了,过去吃吧!”

    “好。”叶夕放下断锯,起身走向门口。

    自从被围城后,叶夕都被玉婵叫到隔壁吃饭。每次都能见到慕容令,还能向他请教。比如现在。

    “兄长觉得,荆州援军为何还没来呢?”

    “八成被拦住了。骑兵围城,连拦住援军都做不到,苻丕就别当什么征东大将军了。”慕容令答得平静。

    叶夕蹙起眉,“我听说宜城还向江州求援了,不知他们派兵没有。就算增援,江州远在大江中游,从州治浔阳过来也要半个多月。”

    玉婵朝碗里添粥,插话说道:“江州离得远,宜城又不是江州辖地。他们会不会以为荆州已经派了援兵,就不来了啊。”

    叶夕心下一沉,“那就糟了。”

    “谢玄提前向江州求援了?算他聪明。”慕容令捏箸转动着,又沾了粥水在案上画图,“你们看宜城地形,城东离沔水不到一里。我猜,城东到河岸这截路上,围城秦兵不如其他方向多。”

    叶夕不禁奇道:“为何?”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沔水就是宜城人的生路,秦兵故意放开这条生路,围城至绝望时,宜城人会觉得,还有机会潜入沔水逃走,便不会守城死战,士气便天差地别。”

    “还能这样!”叶夕和玉婵皆恍然惊悟。

    “秦兵给宜城设陷阱,宜城又何尝不能利用?”慕容令以箸沾水,继续在案上画道:“沔水往下在夏口汇入大江,大江再往下是浔阳。这条水路,正是江州援军来荆州的必经之路。”

    叶夕差点拍案,“兄长的意思是,宜城可以派人去联系江州援兵!他们走水路,不会被秦兵拦住!”

    慕容令轻轻敲着竹箸,“不过秦兵故意放松城东,是为设陷阱造假象。真有宜城人偷渡沔水,也会被追杀,但好歹是个希望。总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就是打仗。”

    “那如果……”叶夕咬唇想着,“拼尽全力……飞骑奔向河岸,说不定能求得生路,毕竟就不到一里路……不到一里就是希望,放弃就太可惜了。”

    “当然,这是当秦兵故意放阙的对策。城东情形是否真如此,你得问问谢玄。”慕容令忽然又笑,“不过我能想到,他八成也能想到。你何苦这么天天帮他来问我?”

    叶夕垂眸眨眨眼,捧起碗小口喝粥,“我心系宜城,自己想问,不是帮他问。”

    慕容令笑了笑,“那正好,我特别好奇我猜中没有。你去问问谢玄,回来告诉我。”

    叶夕咽下粥水,好奇问道:“猜中了又怎样?”

    慕容令凤眸微弯,灿然一笑,“那就说明,秦人害我,是他们莫大的损失。”他躺回轮椅,交叉双手,陷入思索,“其实……想成功偷渡沔水,办法也是有的。”

    叶夕放下粥碗,“什么办法?像我说的那样?”

    慕容令唇角勾起,“谢玄应该想得到吧。”

    叶夕撇撇嘴。

    玉婵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城墙处传来的喧杂声,到暮时才渐渐平息。中午刘裕到铁匠铺搬军械,一听到擂鼓声便飞奔回城墙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叶夕想着慕容令说的话,再难安坐。捱到天色暗淡,城墙那边彻底平静下来,她决定再去一趟。一出巷口,转个弯沿街往北,就能到北城墙。那里攻势最猛,谢玄和阿裕他们也都守在北城墙。

    远处,不断有士兵被抬下城墙,被抬往城南。那里有块空地被辟出来烧尸体。叶夕走在路上,见那些士兵遗体皆全身血污,或中箭,或中刀。走过几个士兵身旁时,借着微薄天光,她睹见一个被抬的士兵有些眼熟。

    是在伤兵营问过话的少年。

    他上午还满腔豪气,到傍晚,胸膛便再无呼吸。少年胸前后背被划了数不清的伤口,血迹渗透战袍,已然干涸。抬他的士兵还拿着一杆长枪,叶夕认出那是少年的长枪,只是枪头已断。

    “哎啊!”抬尸体的士兵一时没抬稳,手中一滑,忙躬身抬膝,才将将稳住。

    另一个士兵抱怨道:“把那杆枪扔了吧,枪头都断了。你抬人又拿枪,不好走吧。”

    对方却没放手,“他最宝贝这杆长枪,就一起烧了吧。”

    “唉!你说枪头怎么偏偏在关键时候断了!要不是枪头断了,他就能拦住秦兵的刀,就不会接着中那么多刀……天意真是作弄人……”士兵愤愤说着,再说不下去。

    “罢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叶夕怔怔看他们越走越远,直到再听不见说话声。她转身继续走着,身旁陆续走过抬尸体的士兵们。

    他们拿起长枪,用血肉筑城。

    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兄弟、儿子、丈夫。甘愿搏命,是为了保护家人,让他们安稳生活。

    如果能造更多守城械,让士兵们不要肉身相搏就好了……

    如果武器更坚固……就算肉身相搏,也能多一条命活下来就好了……

    叶夕的脊背游过阵阵战栗。

    其实,其实……有办法的。

    如果所有的铁,都换成钢。

    叶夕闭眸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再次迈步前行。

    来到城墙下,她远远看见谢玄和刘裕站在墙下,似乎正避开别人在争论什么。

    刘裕拍着胸脯,“我去!让我去!”

    “让我想想。”谢玄转身,飞速说道。

    “还想什么!哪有比我还合适的人!”刘裕又跨步到谢玄面前。

    “要去哪?”

    他们背后响起叶夕的声音。

    刘裕一愣,回头呵呵一笑,“去做个任务。”

    谢玄早就在看她,开口问道:“怎么过来了?”

    叶夕抿唇说道:“兄长想起一个法子。”她随即说起慕容令关于城东的猜想。

    话刚说完,对面两人对视一眼。谢玄点头,“确实如他所说,秦军在城东的围兵数量远不如其他方向。”

    叶夕眼里一亮,“那就有机会联络江州了!”

    谢玄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我们已商量过,派人乘夜先骑出城,引走设伏的秦兵,让真正的送信兵直奔沔水。”

    他果然也想到了这条路,还想到了更好的出城策略。叶夕忽然意识到,“那、那当诱饵的士兵岂不是……有去无回……”

    “是死士。”谢玄深吸一口气,“已有士兵自愿报名。”

    叶夕一时没说话。片刻后,她忽然一激灵,“阿裕!你方才说的任务,就是这个?”

    刘裕支支吾吾了两句,干脆承认道:“是!我想去送信!我跑得快,水性好,又机灵,当然是合适人选!我自愿报名了!”

    “可是……”叶夕咽下后话。他们都明白,就算有人引走秦兵,也不能十成十保证送信兵的安全。这只是一个希望,一个机会,所有人都得搏命一试,才能知道能不能成功。

    可她没理由劝阻阿裕,凭什么冒死求生的任务只能别人做,不能让亲友做呢?叶夕嘴唇翕动,终是说道:“何时出城?你若决意要去,我想去送送你。”

    刘裕看了眼谢玄,见他没反对,便说道:“今夜寅时,东城门。”

    “好。”叶夕艰难答道。

    “入夜了,我送你回去。”谢玄对叶夕说罢,又对刘裕说:“你去跟其他人集合,等我过来。”

    “喏!”刘裕立正站好,转身跨步奔回北城墙。

    叶夕垂头抱臂,缓缓迈步,心里闷闷的。

    谢玄走在她身边,忽然说道:“他还不到十四岁。”

    “却在保护更多比他大的人。”叶夕捂住脸。

    “他比我想象中,更早地成为大人了。”谢玄声音低沉,说不清是怅然,还是赞许。

    两人一路沉默走回院门口。

    “我走了。”谢玄一如往常,说完便转身离开。

    “谢玄!”叶夕忽然开口。

    谢玄脚步一顿。

    叶夕捏着手问道:“你受伤了吗?”

    谢玄悄然将右手收进衣袖,偏头答道:“没有。”

    “我方才就看到了,你右手掌包扎起来了。”

    “小伤而已。”

    “下次小心些。”

    谢玄眼梢盈出浅浅笑意,声音倏尔温柔,“好。”

    见他背影消失在巷口,叶夕才转身。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玉婵推着慕容令的轮椅停在院里。

    “怎样?”慕容令直接问道。看来他真的很想知道城东情形。

    叶夕点头,“跟你猜的一样。他们已经准备好出城了。”

    慕容令满意笑起来,“很好。”

    “天色已晚,兄长去休息吧。”

    “嗯。”

    叶夕失神地走向屋里。

    玉婵默然推着慕容令走向他的宅院。刚走了几步,慕容令忽然说道:“玉婵。”

    “郎君有何吩咐?”

    “你愿不愿陪我?”他的声音未带笑意,问得淡然而恳切。

    玉婵推轮椅的手忽然一紧,“我愿意。”

    数着滴漏和月亮的位置,叶夕枯坐到后半夜。见时辰快到了,她握紧一直拿在手里的匕首,悄然推门出去。

    出门往右,借着月光,叶夕一手扶腰,一手握着匕首,匆匆来到东城门下。

    那里站着十来个人。除了谢玄和一名中年将领,其他人皆身着黑衣,头包黑巾,五人牵马,三人背信囊。

    叶夕扫过每个人,在背信囊的人里寻到刘裕。她疾步走去,“阿裕!”

    “叶阿姊。”刘裕转头,惊喜应道。

    叶夕径直把匕首塞进刘裕手里,“拿好,用来防身。”

    “这……”刘裕知道它神锋无比,也知道这是叶夕父亲的遗物,他往外推道:“它对你太珍贵了,我不能拿。”

    叶夕硬是死死塞在他手里,“那你就活着回来把它还给我!”

    刘裕的手一僵,他顿了顿,咬牙拿过,“好!我一定回来还你!”

    “准备出发吧。”旁边的将领抬头看了看月亮,“快寅时了,正是秦兵最疲惫的时候。”

    “稍等!”

    众人背后响起一道男声。他们纷纷回头。

    玉婵推着慕容令,两人皆身着黑衣,不知何时来到这里。

    将领蹙眉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谢玄冷冷盯着慕容令,随即警惕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身后并未跟着人,一个护卫都没有。

    慕容令抬手指着叶夕,“我是她兄长。抱歉,我跟着她来的。”

    叶夕不禁讶异,“你们来做什么?”

    “我愿当死士,引开秦兵。”慕容令说。

    叶夕惊骇万分,谢玄亦十分惊讶。

    将领狐疑打量慕容令和他的轮椅,“你?”

    慕容令双手摸上轮椅扶手,猛地一撑,艰难站起身。他缓缓迈步,推开玉婵的手,慢慢走向城门前的马,“之前跌伤腿,走路会疼,故而常坐轮椅。但忍耐一下,不碍骑马,反正就是一里路罢了。我过去极擅骑术,你们大可放心,不会误事。”他转而望向叶夕,眨了眨眼,“妹妹可以作证。”

    叶夕震惊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玉婵扫视一圈,沉声说道:“我与他一起,可以换下两个士兵。他们还能继续守城,莫要徒然送命。”

    “这……”将领有点动摇,看向谢玄。

    叶夕疾步走向玉婵,抓住她的手,难以置信,“你们怎会……”

    玉婵微微一笑,拍了拍叶夕的手背,“不要紧。”

    谢玄瞧着慕容令,神色复杂,“你不去钱塘?”

    “不想去。”慕容令眉目飞扬。

    “随你。”谢玄不再多话。

    将领目光渐露赞许,“仁兄心志令我佩服。请教仁兄姓名?”

    慕容令扶住马鞍,抬脚踩镫,轻轻皱眉忍痛,轻巧翻上马背,对将领笑道:“叶朝,朝阳的朝。”

    刘裕在一旁看着,恍然道:“原来叶朝就是你啊!”

    慕容令“嗯哼”了一声。

    玉婵亦上前翻身骑马。将领扫视剩下众人,走向街旁树木,折下几根树枝,“抽签决定剩下的三个人吧。”

    他们很快抽完。大家骑马,整装待发。慕容令还从城墙上摸了泥灰,抹在脸上。

    谢玄站在他们面前,深深执礼作揖,“多谢。”

    士兵们纷纷作揖回礼,“谢太守,罗将军,城里交给你们了。”

    东城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骑手们鱼贯而出。

    “兄长,玉婵。”叶夕踉跄几步,跟在后面。

    玉婵回头嫣然一笑,“保重啊。”

    慕容令提起缰绳,扬了扬手。

    他的身影,随即消失在城门后的黑暗里。

    原来……他从没放弃过求死之心。原来,追问出城之计,是他求死的筹谋,亦是他选择的方式。

    城门再次关紧。城里静默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遥遥传来尖锐哨声,似有马蹄疾驰。

    城门再次悄然打开一缝。轮到刘裕等三人,闪身从缝中挤出。

    很快,城门再次合拢,外面一片静寂。

    其余将士朝谢玄恭敬一礼,列队散开。

    叶夕站在原地,拼命忍住心中满溢的伤感。谢玄走到她身旁,“走吧。”

    她抓紧他的衣袖,断续说道:“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上城墙看一眼……看看外面情形……”

    “不可……”

    “就看一眼……”叶夕抓得更紧了,不挪一步。

    谢玄默然想了片刻,吁了口气,“天亮时即刻回去。”

    城墙外的旷野一片漆黑。夜色最浓的时候,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叶夕扶着墙垛,只觉时间分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喷出一抹曦光,破开黑暗,将沔水东侧的山峦勾出弧线。朦胧天光下,旷野逐渐清晰。从城墙射程外到河滩上,稀稀拉拉分布着秦兵营地。远处河边,赫然倒着骑手和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上半身插满箭矢,身下淌开血迹,被水流不断冲走。刘裕那三人,则不见踪影。

    叶夕浑身僵直,颤声数起人数,“一……二、三……四……五……”

    朝阳很快升起,光芒撒向大地。围绕那些骑手的水流映着晨曦,波光粼粼,流淌远去,奔向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