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他跪倒的一刹那,叶夕急得撑起身,幸好在屋外照应的胡大夫及时上前扶住了他。
谢玄勉力支起身子,一步步挪向屋里。
门口的少女看得愣住,“谢太守你不能进……”
“里面是我夫人。”谢玄撑着门框,走进屋内。众人惊讶看向他。胡大夫摇头退在门口。少女忙合上门去打水。谢玄缓步来到榻边,瘫跪在叶夕面前,垂首喘息着。
叶夕怔怔看着他,眼眶渐渐濡湿。
谢玄又看向枕边婴儿。她睁着乌黑溜圆的眼,好奇地看他。他不禁笑了,“听说孩子刚出生时都闭着眼……她的眼睛倒睁得大。”
“她是阿锦。”叶夕轻声说完,忽然又有腹痛袭来,教她难受得闭上眼。
妇人赶忙提醒道:“娘子,孩子留得太久,不能再耽搁了!”
谢玄伸手握住叶夕的手。他的手温热有力,包裹着她浸满汗水的掌心。两人五指交缠。她疼得咬紧牙关,“谢玄……”
“我在。”
“好疼……”她疼得又淌出眼泪,说话也支离破碎。
谢玄心里不忍,只能在她耳旁温柔说着:“我知道……我在……”
疼痛如重轮碾压,她死死抓着他的手,指尖抠得他手背皮肉苍白,“好疼……”
“我在,”谢玄心疼她的辛苦,抚着她的额头轻语,“以后再不生了,好不好?”
“嗯啊……”她抓着他的手,再次用力。
“出来了出来了!”妇人大喜高呼,又抱起一个小小婴孩,“是男娃!真是大喜啊!太守和娘子这下儿女双全了!”
叶夕浑身像散了架,沉沉躺在卧榻上。妇人快速拍着婴儿后背,孩子大哭起来。叶夕的唇角浮起疲惫的笑意。
见妇人开始抱着婴孩清洗,谢玄回头趴在榻边,疲累得闭上眼睛。
新冒出的哭声把阿锦吓得一愣,也开始嗷嗷大哭。少女连忙抱起阿锦来哄。一时间,屋里的哭声此起彼伏。
叶夕看着吵闹的周围,一切恍如隔世。
谢玄趴在榻边不动,他的拇指抵在她的掌心。他的鬓发就在眼底,有些脏乱。盔甲还带着战场的腥味。落在榻边的断剑,叶夕一眼认出就是山河剑,连山河剑都断了。她心底涌出难过,轻轻抚过谢玄的手指,无声叹息。
粱叔他们也陆续回来了。去城墙的有三名工匠,只回来了两个人。叶夕才得知,秦兵发起了一场浩大攻势,幸亏守兵们死死顶住。直到沔水上忽然来了许多船。援军突袭之下,秦兵大损,全军后撤。
新生的婴孩吃饱了便睡。精疲力竭的叶夕也沉沉睡去。待她再次醒来时,榻边已空无人影。
两日后,在榻上休息的叶夕一早就听到院里传来呼声,“叶阿姊!”
叶夕瞬间听出了来者是谁,她顿时又惊又喜,“阿裕!”
“叶阿姊!”刘裕进门一见两个孩子,笑得露出白牙,“一下多了两个外甥!快叫舅舅!”
叶夕莞尔,“现在且还叫不了呢。”
“我今日来还它。”刘裕从怀中掏出匕首,跪在榻边捧到她面前,“多谢叶阿姊。”许多天不见,他整个人黝黑了许多。原本壮实的手臂,都瘦得显出骨头来了。
叶夕接过匕首,瞧着消瘦的少年,又欣慰又心疼。
刘裕说起离开宜城后的经历。他们借浮木在沔水上漂了许多天,饿了就到岸边吃草籽和野果,顶着疲乏和饥饿,终于来到夏口,见到江州驻军。
早先谢玄刚来宜城时,便给江州刺史桓冲去了信。那时桓冲答应,若秦军来攻,江州会进行策应。然后桓冲便调集了一万水军移驻与荆州交界的夏口。谁知一个多月后,桓刺史忽然离开了江州。
“为什么?”叶夕问。
“江州兵只说,桓刺史离开时嘱咐他们加强警戒,不可妄动。”
“所以他们迟迟不来荆州?”
“差不多吧,而且他们觉得荆州军自己就可增援。”
“为何他们最后又来了?”
刘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求见驻营将军,堵着他说了一天,告诉他荆州援军没来宜城。如果宜城失守,秦兵迟早会打到江州。他派人将此事传回建康,桓冲将军同意江州军来援了。”
“怪不得等了这般久。”叶夕恍然,不禁背后一寒,“再晚半日,宜城恐怕就保不住了……”她不住打量着刘裕,“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我做这些都不算什么!”刘裕忽然愤愤道:“连我都看出来了,晋国各州各自为政,再这样下去,秦国以后再大举攻来,我们还怎么抵抗!”他声音一大,吵得还在睡觉的婴儿直哼哼。刘裕赶忙放低声音,“叶阿姊,我先不扰你们了。”
“嗯,去吧。”叶夕点头。
刘裕刚起身,又想起来,跪在榻边轻声说:“叶阿姊,秦军撤军了。过几天等我们忙完就回江陵。你跟我们一起吧。”
这两日他们在忙什么,叶夕是知道的。入夜后,谢玄总会匆匆来看她和孩子。白日里他有许多事要忙,援军驻营,边防交接……他是南郡太守,等他忙完,迟早要回江陵。
而她呢……就这么陪在他身边吗?那她下定决心的告别,又成了笑话。
见叶夕不说话,刘裕又劝:“以后宜城是边防驻地,更给孩子买不着什么好东西。你当娘的不心疼,我做舅舅的也要心疼。若叶阿姊觉得在江陵孤单,我让阿娘他们来陪你。”
“不用麻烦……”
“是我想念他们,想让他们搬来江陵陪我。”刘裕眼巴巴地望着她,“莫非叶阿姊狠心不见他们?”
“不是……”
刘裕猛地拍手,“那就这么说定了!”说罢,他便欢快地跑出了门。
叶夕无奈地吁了口气。
秦兵一撤,宜城不再封城。没过两日,二叔也来辞行。他留下一本手记,还把隔壁宅院留给了她,随后带着一群家仆出了城。叶夕知道,她与二叔这辈子或许再难相见了。
兜兜转转,又剩下她一个人。
不对……
她的目光落在榻上两个小白团子身上,眸色一片柔软。
六日后,叶夕带孩子离开了宜城。
走前,她得知胡大夫一家要继续留在宜城,不禁心生佩服,干脆把隔壁兄长和二叔留下的宅院送给了他们,只给自己留下了必要的衣物和盘缠。这次她没有不告而别,在离开前夜,她直接告诉了谢玄。
“我打算明日去江陵。”
谢玄正抱着阿锦,逗得她咯咯直笑,闻言一怔,“明日我让无终送你。”
叶夕放下刚哄睡着的阿瑍,“不用了,我跟粱叔他们一道走。”
“好吧。”谢玄没再坚持,“过两日,我也该回江陵了。”
“谢玄。”叶夕突然望向他,正色道:“咱们谈谈。”
“我在听。”谢玄眉眼微弯,偏头看阿锦打哈欠。
叶夕迟疑了一瞬,开始说道:“之前我教粱叔他们制灌钢,聊起铁矿。他说,我印象中南阳郡和南郡附近的铁矿产地,如今都是秦国地界,想要找矿难如登天。不过他知道一处铁山,就在江荆交界的武昌郡,出产上好的铁矿!磁铁、赤铁、黄铁都有!”不知不觉间,她开始说得滔滔不绝,“江陵是荆州州治,一州铁器皆出自江陵,所用铁矿几乎都来自铁山。粱叔说他还认识去那运铁的商队。他答应我,等去了江陵,就带我去找最好的矿石!”
谢玄淡淡一笑,“恭喜你,来荆州的心愿要实现了。”
“只实现了一半。若矿石合适,灌钢就能更进一步!”叶夕杏眼含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灯火映在她的眸里,映出狡黠的光,“粱叔说想让他两个儿子,三个侄儿都拜我为师,学制灌钢。张叔也说要让他儿子学。哈哈,我光教阿爷不够,还要教儿子,哪有这种好事。我跟他们说,我有铁器私营令,咱们可以合作。以后他们自家铁铺别再各干各,联合起来进货、打样、锻造、售卖,降低本金提高成效。我教他们,但要签契,利润分账!”
“好啊。”谢玄怀里的阿锦也昏昏睡去,他轻轻把她放在阿瑍身边,“他们意下如何?”
“有利可图,他们当然答应!所以……所以……”叶夕咬住唇,手指下意识绞紧,声音低下来,“所以你看,我有许多事要做……当不了太守夫人。”
屋里一片寂静。
谢玄垂下眼睫,靠在榻尾不言语。
叶夕听到自己心脏跳得飞快。
“咳咳。”谢玄没忍住捂胸咳出声,又飞快抬袖掩住。
“你还好吗?”叶夕担忧问道。
“还活着。”谢玄憔悴一笑。
“那我的计划,你觉得怎样……”
谢玄扬起唇角,看向她,“既能让自己衣食无忧,又能让更多人用上灌钢,挺好。而且灌钢有利于民,官府还可率先推行,对吧?”
“就是如此!”他果然聪明!他果然懂!跟他说话,她真的不用多费唇舌!叶夕目光灼灼望向他,“谢太守意下如何?”
“推行灌钢……确实百利无害。”
“太好了!有官府倡导,便可事半功倍!”叶夕忽又想起一件事,“我听说,荆州刺史桓豁一直在建康,后来江州刺史桓冲也回建康了,他们本就在一块,江州军和荆州军却好像不是一条心,看来桓氏内部……也不见得是一条心。你在南郡当太守,会不会很麻烦?”
谢玄抬头,眸色温柔地看她,“是很麻烦。你担心我?”
叶夕真的难以抵抗他的注视,偏头小声说道:“担心的啊。谢太守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应该多做好事,千万莫被乱七八糟的朝堂争斗耽误了。”
他的眼神倏尔落寞,“现在只叫我谢太守了啊。”
“不然呢……”
“叫谢郎。”
“喂……”
“你以后私下叫我谢郎,我定然爱民如子,只做好事。”谢玄坐到叶夕身旁,说得认真。
“这是你自己的本心,关我什么事。”叶夕耳尖泛红,再次偏头躲开。
“许多百姓也叫我谢郎,说明他们喜欢我,认同我。你若疏远我,便是不认同我,我便无心坚持。只有你不疏远我,我才能坚持本心。”
叶夕听得嫌弃,“这都是什么……”
谢玄凑近,软声道:“求你为了南郡百姓,叫我谢郎。”
叶夕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好好说话!”她忽然想起来,刘牢之早就说过,谢玄少年时是会撒娇的。她咬住唇瓣,最终软了心肠,“谢郎,你好好说话。”
谢玄顿时笑得开怀,靠坐墙上,“人生几何,去日苦多,只好想做甚,便做甚了。”他一时又没忍住咳起来,眉眼却一扫落寞。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庞,教叶夕晃眼间,仿佛见到当年的阿羯。
车轮吱呀前行。
粱叔的话语打断了叶夕的回忆,“丫头,在想什么呢?还自顾自地笑。”
叶夕忙回过神来,“没甚。”
“丫头,明日进了江陵城,直接把你送到太守府?”两名工匠轮流赶车。这时正轮到张叔赶车,粱叔坐在车里。
叶夕赶忙答道:“不去太守府。先去城里客栈,待我找到落脚处再搬。”
粱叔顿时震惊,看向她身旁竹篮里的婴儿,“我年纪大了,是真不懂你们年轻人,孩子都生了,还在别扭什么。丫头,你跟谢太守到底怎么了?”
叶夕摇头苦笑,“我当不了让谢家中意的夫人,我们不是一路人。又何必让他饱受非议,让我饱受折磨呢。”
“唉。不是我多管闲事啊,你俩这样说分开也不像分开,说成亲了也不像成亲,倒是新奇。”
“人生几何,去日苦多,逍遥自在便好。”叶夕倚着车窗,看官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倒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