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荀谌等人办公时，荀彧留在书房读书。
荀彧披着一件比天蓝色略深的外衣，这是由上等蚕丝编成，朴素而保暖，以颍川的气候无需穿着这件外衣，在微寒的冀州大地却相当适合。
荀彧任外衣敞开于地，柔软而轻薄的外衣就像一座湖泊，让位居湖央的荀彧如湖中仙子，静思人间之理。
“文若大人，请用茶。”
唐蓉带着温柔的微笑，捧着茶壶，踏入了房门。
“妳已经忙了一阵，先休息吧。”
荀彧搁下书，站起身，接过唐蓉的茶壶。
“这是蓉儿唯一能做的事情。”
唐蓉不让荀彧接过茶壶，坚持亲自为荀彧倒茶。
“（……长辈又说了什么吗？）”
荀彧发觉唐蓉的眼眶有些浮肿，笑容也有无力，以为她是被人责备了。
“……文若大人，您有出仕袁将军的打算吗？”
唐蓉望着荀彧叠在桌几上的书籍，认定他尚需一段时日才会读毕，不禁纳闷荀彧日后的规划。
“不知道。”
荀彧也为唐蓉倒茶，坦然回答了她。
“……蓉儿明白了。”
唐蓉见荀彧饮茶，才跟着饮茶，恭敬谦卑，恪遵贤妻之道。
“（……这样说，她会明白什么？）”
荀彧始终无法摸透唐蓉的想法。
荀彧以为唐蓉的内心想了无数的事情，推敲她的用意，其实她不过回答知道荀彧未来的打算是“不知道”。
荀彧与唐蓉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有些冷凝。
“蓉儿就不打扰……”
唐蓉试图维持笑容，准备起开时，看到荀衍迅速踏入了房内。
“文若……嗯？是妳啊。”
荀衍以为房内只有荀彧一人，却意外看到唐蓉，瞬间转回威严的语句，展现三伯的威严。
“三伯好。”
唐蓉躬身，向荀衍请安。
“我有话要跟文若说，妳先下去吧。”
荀衍不管荀彧与唐蓉原先谈些什么，出声就要唐蓉离开。
“是。”
唐蓉本就要离开，顺势离了房，还给荀彧与荀衍谈话的空间。
“请问兄长何事找我？”
荀彧移动了身躯，外衣也随之移动，如湖泊因风吹起涟漪之姿。
“你穿起这件外衣了啊。”
荀衍一眼就认出这件外衣，双眸尽是欣羡。
“冀州天寒，着衣保暖。”
荀彧站起身，调整外衣的肩线，不让外衣再与地板接触。
“我也很想穿看看……不能通融一下吗？”
外衣柔软滑顺，荀衍轻抚着外衣，再度提出不知提过几次的请求。
“兄长，您刚才是要跟我谈何事呢？”
同样的，荀彧带着疏离的温和微笑，永远转移这个话题。
“……今晚袁将军要举办盛宴，邀请我们参加。”
荀衍早已习惯穿不得外衣，语带无奈，取出怀中的邀请函给荀彧。
“我明白了。”
荀彧接过邀请函，迅速浏览内文，语气平稳回应了荀衍。
“友若说袁将军最近心情正好，也许……”
荀衍的眼睛灼灼有神，相信日后的发展将会变得更好。
“……”
荀彧隔着雕着花纹的窗户，望着即将落雪的邺城风光。
窗外的雾气颇重，只需温度一降，随时都有落雪的可能。
万物早已寻觅温暖且可依恃的场所避冬，不受将至的严厉寒冬摧残。
“（就要冬藏了……我也应当回应了。）”
袁绍仅隔几天就再度设宴，目的显而易见。
荀彧伸出了右掌，也想探得避冬之地。
如同荀谌所言，袁绍的心情异常地好。
袁绍扬起眉毛，眼睛藏不住笑意，嘴角咧开，随时都会大笑数声。
“荀君，身体舒畅些了吗？”
袁绍一见荀彧入场，立刻走到他的身旁，询问身体状况。
沮授与田丰也随袁绍而来，以微笑致意。
“托袁将军的照料，身体已舒适许多。”
荀彧微笑回应，将重重的心事隐藏于怀内。
“荀君是文若，兄长是休若，幺弟是友若，都是若呢。”
袁绍看着荀衍，这次他没有忽略荀衍的存在。
“这是家父最喜欢的字。”
荀衍抢先回应，亟欲获得袁绍的好感。
“若……顺从且美好，让人遥想颍川荀家的风范。”
沮授提出对“若”的解释，试着拉近距离。
“王佐之才，自是顺从于王者。”
田丰也顺着沮授的思路，再度回归之前的话题。
“（沮骑都尉是比田别驾高明。）”
同样是劝进，沮授提得不知不觉，听者却有知有觉，田丰只是让人平白起了警戒之情。
“元皓，今天不提这事，喝酒。”
袁绍故意放大声响，表示他与荀彧站同一阵线。
田丰闭上嘴，望着未再出言的沮授。
沮授拍了田丰的肩膀，一同踏入了席位。
“请坐，袁某已经为荀君准备了上席。”
袁绍拱起手，送荀彧上座，这次他将荀彧送入了仅次荀衍的座席。
“多谢袁将军。”
荀彧与荀衍感谢袁绍的情意，坐下身，就有丫鬟服侍。
“哈哈，最近真是太高兴了。”
袁绍甫坐定身，就拍了自己的大腿，笑得好不得意。
“敢问袁将军是为何事所喜？”
荀衍率先提问，不让袁绍有话难提。
“那个曹瞒啊，之前才不自量力袭击董卓，没杀到董卓，还几乎要死了，被他堂弟狼狈拖回去。最近到扬州招兵买马，竟然遇到士兵叛变，真是够惨了。”
袁绍喝酒壮胆后，毫不犹豫吐出曹操的惨事，将其作为最好的下酒菜。
“（……为了此事而欣喜？）”
荀彧请丫鬟斟酒，以待酒姿势取代眼神回应。
“经过这几次的教训，看那个阿瞒还敢不敢跟袁将军唱反调！”
郭图哈哈大笑，为了博取袁绍的欢心，也以取笑曹操为乐。
“且慢，曹瞒是袁某结识多年的朋友，袁某只是想挫挫他的锐气，没有要他失势。”
袁绍持酒摇了头，但眼神依然保持笑意，让人无法感受这句话的真诚。
“袁将军真是宅心仁厚！”
郭图大喝称颂袁绍，也有几名幕僚应了声。
不过，甭说沮授、田丰，郭图身旁的辛评与荀谌都没有反应，显然不想接郭图的巴结话。
郭图拉着两人，但辛评与荀谌还是不回应。
“（曹孟德……他就让何叔称颂不已的人吧。）”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人，是阉宦之后。曹操年少机警，有权术，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小字阿瞒，是指他有些小聪明，毫无夸奖之意。
这样的曹操不会是士人欣赏的对象，何顒却给曹操“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的超高评价，比荀彧的“王佐才也”还高上一阶。
不仅何顒，连老前辈桥玄也称许曹操是“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甚至将曹操引荐给当代名士许劭，同样获得“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不凡评语，使荀彧不得不对曹操印象深刻。
“董卓西迁长安，为防盟军来攻，必命上将断后。孟德不解此理，轻兵追击，能保住性命已是大幸。”
沮授发表公允的评论，重新控制即将趋于纷乱的场面。
“你啊，跟曹瞒有些交情，就不喜欢听这些话。”
袁绍苦笑摇了头，尊重沮授的心情，不再出言嘲笑曹操。
“（曹孟德有些小聪明，行事却是暴虎冯河，确实不可取。）”
荀彧对曹操同样有微词。
“（空有高评价，却没有相应的实力，何叔怎会觉得他比我好？）”
荀彧饮着酒，闹起难得的别扭。
“（……我倒是想问他。）”
荀彧眼睛一亮，望向沮授，想要得知一件事。
“如果是沮骑都尉，会给予曹将军怎样的建言呢？”
荀彧打破沉默，衡量沮授的器量到哪里。
“文若，现在沮骑都尉是袁将军的幕僚，你问得太失礼了。”
荀衍皱起眉，不解荀彧为何问起这种失礼的问题。
“……无妨，你就回答吧。”
袁绍的笑容有些僵硬，让沮授试着发表想法。
“……我不会追击，而会请孟德先掌握根据地，诚如我之前所言。”
获得袁绍的许可后，沮授思考了数秒，才回答荀彧的问题。
“（这就是我与他最大的歧异了……）”
荀彧微微眯起了双眸，发觉他与沮授在志向上的根本歧异。
“（他的本质是辅佐袁将军割地为王，我则是要辅佐一名人物成为君临天下的王者……道似同，实则异。）”
荀彧不认同袁绍是值得侍奉的明君，也不认同割地为王的军阀理念，这使荀彧打消与沮授深交的打算。
“……荀君又会如何建议？”
袁绍勉强扯了嘴角的幅度，硬是提了问题给荀彧。
“我会建议追击，不过会用些策略。”
荀彧从容回答与沮授不同的方法。
“天真！那种临时军队怎么可能敌得过董卓的精锐？！你是没上过战场，没指挥过军队，才会有这种天真的论点！”
田丰拍了桌几，发出怒吼，直接驳斥荀彧。
“……元皓，不要再让我提醒你了。”
袁绍的语气温度少了数度，表示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也许正如田先生所言。”
荀彧不觉得田丰的话有何失当，因为田丰说的是事实。
“……文若？”
荀衍露出不谅解的眼神，不解荀彧为何要说出这些寻衅的话语。
“（天真又愚蠢，愚蠢又疯狂……原来是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
沮授与田丰的刺激，点明荀彧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与曹孟德的想法一致，他敢追击，我却是逃避，他确实比我有勇气……）”
曹操寡兵追击董卓是如此愚蠢，却正中荀彧心坎，只是荀彧始终没有正面看待此事。
“（我犯了名士空言的问题，才会一直没有正视过他。）”
荀彧摇着酒杯，终于明白何顒等人为何会给予曹操高评价。
品评人物，不仅要评估自身的能力，还要考量实践动力。
荀彧有“王佐才也”的美名，却不免演变成空等王者降临，趋于被动，不如曹操奋发主动。
“（这里不是我的归宿……我要去投靠曹孟德。）”
荀彧望着酒杯内的倒影，双眸的海洋不再被雾气笼罩，透出了一丝的光明，就像万物终于找到了避冬之所，露出闪闪发亮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