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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你在哭吗?”

    昏昏沉沉的感觉,她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一只冬眠的兽。

    身体因为温度过高而发疼,就像小时候她扔到她身上的镶着假钻的皮带和细高跟凉鞋,它们带着辣辣的动物毛皮的味道,撞击在皮肤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一般的声音。

    她沉默的看着发狂般的母亲,等待她再一次像拎起一只猫一样把她丢出门外。她们的对决就像是一场无声电影,沉默的令时间凝固。然后她会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声,还有混杂的摔打的破碎声,从关闭的房门里传来,像洪水一样淹没她的听觉。

    她静静的蜷缩在墙角落,闭上眼睛。深夜被潮湿的寒气冻醒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双细长瘦弱冰冷的手轻轻抱起她。弄月。弄月。她听到因哭泣而变得沙哑的声音,颤栗坚决,仿佛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丝。

    她被放到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单人床上,听到床因为陌生的侵占而发出的嘎吱声。

    母亲很快离去。她知道母亲不愿意碰触她,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弄月。弄月。

    她听到沙哑低沉的声音,感觉到一双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那双手并不温暖,然而厚重有力。她努力睁开眼睛,只有一个白色模糊的人影。她很快重新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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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睡得并不安稳。蜷缩身体,并且有间隔性的痉挛。睫毛轻轻煽动,像扑打翅膀的蝴蝶。然而,用手轻轻触摸脸颊和肩膀,便会安静下来。

    他无法知道她的梦中有些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虽然那仅仅是一个称谓。但现在她是属于他的。虽然他并没有预料到他最终会占有她。

    他娶了她,這是事实。虽然他习惯把一切看作游戏,但有些游戏是严肃的。譬如婚姻。他从没有想过在這个游戏结束的时候抛弃她。但他也没有信心会留下她。

    他们是真的结婚了。

    有时候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只要他肯为那个轮椅上的男孩支付医药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她跟黎缃是不一样的。他知道黎缃要的是什么,他也知道那是他无法给与的东西。

    而对于庄弄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奇却不愿意探知她。

    他只是需要一个妻子。他的身份地位他的家族背景,都要求他必须有一个妻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社会的真实法则。你不能迎击泥石流,你唯有避开它。

    他的愿望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当人渐渐走向成功的时候,他会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着急。然而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却反而有所迟疑。

    只是他等了太久,如果没有這样一个愿望支撑,他也许再无其他热情。他這一生唯一的热情耗尽在一场年轻的飙车比赛中,并且由此开始了他新的征程。那种速度已经远离他很多年。

    有时候是成功选择人类。這也是一种责任。

    他的手机轻轻震动,他看到蓝心蕾的名字。他拔了电板。想起今天清晨的那一幕,依旧觉得神奇。

    而现在,他忽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他只想坐在這里。然后在她不安的时候,顺便拍一拍她烧的红红的脸。

    他抬头看着挂点滴的瓶子,一滴一滴,不急不缓。他渐渐感觉到放松,还有随之降临的安然的疲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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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醒来,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身体酸痛酥麻,然而温暖。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睡在一个怀抱中。她略微抬头,碰到了陆仰止的下巴。他睁开眼睛,遇到她的眼睛。

    相对片刻。

    他终于发现他们凝望彼此的原因。

    他是什么时候上了床,钻进了被子,并且抱紧了她?

    他忘记了。于是他继续看着她。并在她想要起身的时候,轻易的阻止了她。

    “弄月,我不会在同一张床上被拒绝两次。”他轻轻说。

    “這是我的床,老板。”她回答。

    陆仰止轻轻的笑了。下巴碰到她的头顶,轻柔暧昧。

    “对,没错。上次是在我的床上。谢谢你还记得,在我床上发生的一切——我很怀念。”他的声音很轻柔的响在她的头顶。

    “不用客气。”弄月回答,“但是,我真的很不习惯被一个人抱着睡。”

    “你刚刚睡得很好。”

    “是的,但我现在不想睡了。我要去冲个热水澡。”

    陆仰止并没有打算放开她。

    “弄月,”他忽然淡淡笑着说,“其实两个不相爱的人也可以相拥入睡。人贪婪的只是体温对吗?梦中的你并不抗拒我,看上去很需要我。”

    弄月双臂轻轻抱在胸前,撑在他怀中。她静静听着,看到自己手背上一个细小暧昧的针孔。

    “我们不相爱,却彼此需要。听上去,這样老去也不错。世界上很多相爱过的人,很多看似幸福的家,最后都是一场失败的游戏。”陆仰止忽然说道,然后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乖女孩,你可以去冲凉了。”他放开了她,起身下床。

    “所以,我想今天早上的事你也并不需要我的解释。”這是他最后一句。

    弄月没有作任何的回答。只任由他演一场独角戏。陆仰止,他很少有這样的兴致,连续的讲一些不间断的话。

    她摸了摸额头,凉凉的,有一层薄汗。她不想再考虑一些什么,当她扬起手对着晓钟的脸挥下,当她说不再寻找他,她已经决定从此一个人。她知道她无法让任何人停留在她的身边,无论是她的父亲,或是母亲,或是晓钟。

    她只是无法明白,为什么她這样的不被眷恋。即使她已经這样的努力。

    弄月,你还可以做到怎样?究竟怎样才可以叫做坚强。我想我已经竭尽全力的活着。我并没有奢求幸福。我只是希望可以过得安然。

    可是,我也只能竭尽全力的活着。因为我不希望,晓钟如我一样孤单。

    即使到最后,我想我也可以成为他的依靠,只要他愿意。因为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心爱的儿子。

    庄弄月走去浴室。

    她喜欢冲凉。這种被水包围的感觉,紧致而舒缓。当這些宁静的液体滑过皮肤,她感觉到心灵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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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个年轻的女教师走进教室时,弄月在她脸上读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不知道今天早上在餐桌上发现陆仰止的留言条时,自己是不是也這样一副表情:他要她参加小瞻的家长会。

    她已经从好心的金嫂那里知道,从没有人参加过這种会议。

    而她,一个年轻的继母,今天坐在這里,除了接受那些小朋友和家长们惊异的眼神外,还有小瞻冷冷的睥睨。

    “您,是陆瞻的,呃,妈妈吗?”女老师问道。

    “老师,您觉得我会有這样年少的母亲吗?”男孩站了起来。

    弄月淡淡笑着,从家长席上站起来,“我是他的继母。”

    她听到小瞻淡淡的嗤笑。她看了他一眼,不去假装没有听到。

    “哦。”女老师反而尴尬起来,“您请坐。”然后转向小瞻,“陆瞻,请坐下。”

    家长会。

    弄月静静的听着。她并不是没有参加过家长会,高中的时候做家教,经常会被孩子的父母要求代为参加,他们看上去永远很忙碌。而看到她去,孩子总是很失望。

    她只是接受一份工作。然而却总是要扮演不被喜爱的角色。

    小瞻冷冷的坐在那里,他甚至不再抬头看谁。当弄月偶尔抬头,遇到的只是别的家长好奇的眼神。她用微笑带过。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不想伤害小瞻。可是她也不能违背陆仰止的意思。她知道他是别有用心的。她当然也知道這别有用心与感情无关。陆仰止只在向着他想要得到的结果走去,他只看的到目的地,并不在乎沿途风光是否良辰美景。

    有时候,她会不自觉地羡慕這个冷酷的男人,仅仅因为他对梦想的执著。当他决心得到一样东西,会专心致志到不择手段。

    而庄弄月,你的人生可有梦想吗?

    她轻轻把头偏向窗外,看见校园清秀的几竿青竹。她的脸上浮出轻烟一般的笑意。淡淡的,终于融入眉宇间的苍茫。

    “你为什么会来這里?”小瞻走在前面。

    “你爸爸让我来。”弄月回答。跟在后面,看着他细瘦决绝的背影。

    “我并不需要妈妈。”孩子的声音带一种缥缈的浓重。

    這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即使表现的年少老成,然而依旧是一个孩子。弄月没有上前拉住他,虽然這个想法有几秒种盘踞在她脑海。她很想安慰他,可是她给不出语言。

    她静静的跟在他后面。

    “我并不喜欢别人干涉我。”孩子忽然站定,回头对她说。在人群穿梭的校园斑马线上,离停在门口的车只有几米远。

    弄月看见他的脸,没有气愤,却带着绝然,还有那样无法掩饰的一丝忧伤。

    弄月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脸庞,她熟悉這样的表情。她感觉过它,像面具一样,曾贴近过她的双眼。她忽然明白,這个一直被父亲忽略的孩子,内心拒绝适应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变故。

    “小瞻,没有人可以干涉你。”她走上去,微微弯腰对着少年,“你可以不去在乎這些变化,只当作一场电影就好。就算你的爸爸再次不要你,你至少还有一个爱你的太爷爷。还有小语,还有赞伯伯。就算你最后依旧不能依靠他们,小瞻,那时候你也已经长大。”

    男孩看着她,表情严肃起来,“弄月,你不能跟一个未成年人讲這样的话。”他的双眼闪着细细的波纹。

    “那么你就当作一阵风吹过。”弄月直起腰身。她的头发在风中轻轻舞动。

    男孩不再回应。只转身向车子走去。

    自此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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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及时的推开了怀中的女人,然而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神浓郁的看着突然推开门走进来,然后安静的站在那里的弄月。他不知道她是来不及作出反应,还是忘记作出反应。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神有一秒的空洞。而蓝心蕾,她正环抱双臂静静打量這捉奸在室的妻子。

    弄月依旧静静的站着。

    “弄月。”他走上去。至少,他应该说些什么,他想。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却好像恰好反应过来,面色变得舒缓而苍白,“很抱歉。”她淡淡说。退出房间,脚步有些仓皇。

    房门被轻轻带上,好像刚刚闯进来的是一个有礼貌的侍者——她道歉,然后轻轻离开,并且很确定没有给主人带来不便。

    陆仰止站在那里,用手指爬爬头发,他内心忽然很烦躁。他很想让事情重新上演一遍,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在正确的叫出她的名字后该说些什么,可是他真的很想再看一遍,庄弄月那令他不能理解的表情。

    “少夫人是在生气吗?”蓝心蕾轻轻用手指拨拨齐耳的秀发,“你不追去解释吗?”

    陆仰止还没有听完她的這句话,已经拉开房门。他的脚步赫然停止。

    弄月,她正静静的站在门口。面对着他。她看上去很平和,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怡人的恬静。

    可是她站在那里。

    “弄月。”他心里竟然有一丝高兴,因为她站在這里。可是他很快没有什么后话。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有更重要的,他为什么一定要说些什么。這让他尴尬起来。

    是的,他的房间出现了一个女人,上一次弄月撞见的时候他们正在拥吻。可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追出来,又为什么一定要搜索出词汇来解释呢?

    他根本没有必要這样做。

    陆仰止顿在那里,不再说些什么。他看到她柔静的头顶。

    而蓝心蕾也走来门口,冷然以对。眼角带着色彩华丽的光泽。

    “你。”陆仰止终于开口,“忘记进别人的房间要敲门吗?”

    然后他看见他的儿子散步般地走过来。他不知道他是在向他走来,还是在向他们走来。他眉头轻蹙,忽然想起今天弄月去参加了小瞻的家长会。

    他再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小瞻却只是走上来,然后牵起弄月的手,拉着她跑出了房门。

    他们跑得很快。弄月的脚步没有一丝勉强,也没有一丝突发的慌乱,好像一场排演了无数次的舞台剧,只等那句台词出现,所有的动作就可以一拥而上。

    陆仰止看着他们跑出去,面色像沉静的风筝。回转身发现站在身后的蓝心蕾。

    “陆总同夫人并不似传言中的恩爱么。”声音清丽,莺鸣柳间。

    陆仰止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擦肩走去房内。

    “你可以走了。”他在她身后说。然后顺手关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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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一直默默的陪着她走下去。

    弄月也不知道他们在走向哪里。只是顺着路走。

    晚风吹拂她的一缕头发。她抬手轻轻捋在耳后。然后轻轻淡淡的给自己笑了一次。刚刚发生了什么呢?她没有忘记。

    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难过。也许唯一有的情绪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发呆。但是她从来不对這种没有建设性的问题多做考虑。因为无论怎样考虑也不会令事情有一丝一毫改变。

    弄月在晚风中轻轻舒展心情。等到她开始感觉到饥饿,她也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并不是信马由缰的走。眼前熙攘而开怀的人们,还有香辣葱油的味道,重重的撞击人的视觉和味蕾。

    他们来到了小吃街。

    弄月转身去看小瞻。孩子脸上掩藏着一个无辜的得意笑容。淡淡的停留在唇角。

    “既然来了,我们就去大吃一顿吧。”弄月说,牵起孩子的手。

    “好吧。既然這样。”男孩无所谓的说。

    弄月浅浅的对他一笑。男孩侧头看着她,终于没有说些什么。

    当那些热气腾腾的小吃端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世界仿佛已经可以不在眼中。

    食物是一种最高贵最美的东西。仅仅因为它可以养育生命,就可以位列万物之尊。至少现在在弄月和小瞻眼中,即使把全世界拿来,也不愿交换這温暖香郁的美味。

    “也许我应该做个美食家。”小瞻忽然说。难得清亮的笑意。像个孩子一样的笑。

    弄月回答之前,先喝下一小口酸辣汤,浓重的香和辣刺激全部的神经,感觉似乎可以燃烧起来。

    “我像你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這种汤。每次喝都觉得快乐。”她轻轻笑着,一边轻轻擦掉眼角滚落的泪滴。在氤氲的热气中,她的笑脸缥缈的像一座宫殿。

    她抱起這绘着青蓝色花纹的汤碗,大口大口的喝下去。然后开始擦拭眼角大颗大颗滴落的泪。她的胃已经开始慢慢感觉到暧昧而遥远的疼痛。像深埋在记忆中的鞭子,一鞭一鞭,结实而厚重。

    她偏过头,看着来往的人群,她看到他们脸上简单的笑容,他们因为朴实的美味而感觉满足。

    食物果真是最真实的东西,它最真切的给人满足感。

    “你在哭吗?”小瞻轻轻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流泪。”弄月转回头,然后伸出手擦掉孩子嘴角的一点汤渍。“我已经不会哭了。因为太久没哭了。”

    “她却常常会哭。”孩子轻轻看着她,“我是说我的妈妈。”眼神中并没有伤悲,“因为她太经常哭了,所以我不喜欢哭。”

    “你还要吃些别的吗?”弄月结束了這个话题。孩子却没有回避,“你为什么嫁给他,我是说我的爸爸?”

    “因为各种原因。”弄月回答。

    “反正不是爱情对吗?”孩子忽然笑道。

    “谢谢你,陆瞻。”弄月看到他阑珊的笑意,显然這不是他期待的回答,“你刚刚拉我跑开,我很感激。”

    “但你好像并不感动。”他在吃一块黑米糍糕,上面缀了一只颜se诱人的樱桃。

    “哦,我不知道你也喜欢看肥皂剧。”弄月笑笑。

    “原来那班家伙是在拿台词向女生炫耀。”小瞻撇撇嘴,发现弄月看过来的眼神,“我并不是很喜欢樱桃。”他说。摘下那颗圆润的红色小果子,然后递给了她。

    “我很感动。”弄月欣喜的接过来,然后立刻放进嘴巴里。

    孩子忽然低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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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桃的味道很好。

    不是新鲜的,而是腌渍过的。甜酸味道的比例引人怀念。這样的味道,是新鲜的樱桃不会有的。

    只有在料汤里不见天日的浸泡,失去阳光和土地最初的赐予,浸泡到绝望,才能够拥有這样醇正温和的口感。

    弄月轻轻吐出那粉红色的硬核。然后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弄月妈妈。”

    小语甜腻腻的声音,像一束清晨绽放的小金鱼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新妈妈”变成“弄月妈妈”。时间令新旧交替。

    一个岁的女孩子被叫做妈妈时,会有怎样的感觉?

    对弄月来说,是已经慢慢习惯的称谓。

    “弄月妈妈”和“庄弄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语。”她回应。

    孩子咯咯的笑起来。声音那样贴近,让她忍不住站起来回望。

    孩子竟然在她身后。而轮椅上的陆赞,正接过孩子扔给他的手机。小语迈着步子跑来的时候,弄月连忙上前迎接,也因此错过了看清陆赞身旁女子的机会。等到她抱起小语,身形瘦长的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弄月只来的及瞥见那辆银色轻巧的雪佛莱。在小吃街之外,一闪而过。

    小瞻走上来,向陆赞问好。弄月没有多问什么,只淡淡一笑。

    “开车路过這里。小语说看到你跟瞻儿。”陆赞轻扬笑容,像小吃街尽头的那抹斜阳,温暖宏大。“你们还有什么想要吃的么?”

    小语已经笑眯眯的盯着弄月,她的口水又开始滴滴答答,“我要吃肉。”她说。

    弄月去买吃的,小瞻很礼貌的坚持跟着去。弄月也并没有多做拒绝。对于别人真实决绝的坚持,她总是善于成全。

    她知道這个孩子在努力慢慢习惯她的存在。慢慢习惯自己不习惯的东西,所有擅长生存的人都必须明白這个道理。

    当她把几样颜色搭配美丽的小甜品端给小语时,她看到那孩子绽放的笑脸。好像她端来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把全世界送给了她。

    那样的笑容忽然令她无措起来。她没有想到這样简单的给与竟然得到小语如此丰厚的回赠。

    她把一个孩子的快乐和满足,笑给她看。

    小瞻很绅士的帮助小语解决這些美味。

    弄月看着他们。忽然又想起露天咖啡馆的那个下午。她没有回头看晓钟一眼。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和晓钟這样分享过一餐饭的时间。生命中和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远离她,她被稀薄的空气隔绝成一座孤岛。没有树,也没有花。只有海水,终年平静冷酷的冲刷。

    她的生命并不能演绎光怪陆离。她不敢抱怨。

    她只是尽力心平气和的生活。她从未预料,会這样结婚。也从未预料,有一天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梦想。

    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一片空洞。即使把整个世界扔进去,也不会发出任何回音。

    当小瞻拉着她跑出那间华丽而不真实的大别墅,她听着耳边清廖的风声,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条漫无目的的河流。

    她为這霎那间的感觉恐慌不已。她从来未曾這样的恐慌过。真实可见的恐慌,并且对這种切肤般的疼痛无能为力。

    庄弄月。你究竟曾经得到过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失去這么多?

    可是你介意吗?你根本没有办法介意。

    “肉。”小语笑眯眯的发着含糊的单音节词。

    “不要吃坏肚子。”弄月静静说。

    “弄月。小语很喜欢你。”

    她抬起头,看见陆赞线条坚毅的下巴。陆家的男人,好像都有這样一副下巴。她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一个孩子不会随便喜欢一个陌生人的。”他接着说,脸上依旧有和煦的笑容,然而变的郑重,“我想你也许可以给仰止的人生带来一些别的,重要的东西。”

    弄月忽然看见他搭在桌子上的中指,指尖有暗黄的印记。

    “你抽烟吗?”她淡淡问。孩子们还在津津有味的吃着。等到陆赞开口,他们已经吃光,得到允许后,小瞻带着小语端起盘子开始流连于那些摊点。

    “是的。我曾经很爱抽烟。后来有了小语,我开始改种花圃。”

    弄月不再问下去。

    “我想仰止并不是随便结婚的。”他忽然接着说,“他做事从来很有计划。”

    “大哥想要告诉我什么?”弄月说道。

    “不要放弃他,弄月。我只想说這个。”他轻笑着点头。

    弄月低头轻轻饮一口果汁。小吃街最普通的西瓜汁。现榨现卖,凉凉的,甜甜的。曾经是她廉价的享受。

    还不是西瓜的时节。這些被迫早熟的果儿,甜的并不纯粹。

    “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我的花圃。很美。”他说。

    “好。”弄月轻轻应道。

    他们开始随便的聊起来,漫无边际,也不着痕迹。仿佛是想到哪说到哪。自由散漫。没有什么目的,也就没有什么压力。

    “黎缃五年前去世。车祸。”弄月抬起头。他没有规律的话题忽然停驻的落脚点令她顷刻间明白,這个男人果然是要跟她说些什么。

    他做了那么平和冗长的铺垫。

    弄月没有想到第一个跟她谈這些的会是陆赞。一个满身是故事的人最不喜欢做的往往就是讲故事。

    “仰止看上去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那一天,他刚刚得到一宗很重要的合约签单。他很平静。是真正的平静。他很像爷爷。”陆赞的语气中带一种辽远的清淡,“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像。他们自己也知道,可是他们比谁都讨厌這种相像。有时候,人容易被自己蒙蔽。這时候需要一个提点的人。”

    弄月淡淡的微笑。這个男人好像看透了她跟陆仰止的关系,然而也并不急于说破。

    只是淡淡的徘徊于真实边缘,仿佛不能说出来的便是无关紧要的。

    弄月还没有准备好谈论這样的话题,她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来面对一个她并没有多少兴趣的往事。而且,她发现,她在沉溺于自己也不知道的心事。可是她依旧静静的听着。她一向擅长倾听。

    “只是陆家并没有這样的人。”陆赞顿了顿,也许他真的不喜欢讲故事。“他过于骄傲和冷清,這跟他的母亲有关。我想他至少应该得到一些幸福,如果他够幸运的话。弄月,你说呢?”

    弄月只是抬头淡淡微笑。陆赞虽然待人温和,然而其实是喜欢沉默的人。他此刻所讲的,大概超过他每日的支出。

    然而,幸福這个词,是可以用来给与和得到的吗?她只知道陆仰止想得到的是嘉隆,并以此慰藉他追寻梦想的过程。并不稀罕什么幸福。

    而她,庄弄月,凭什么给与幸福。她跟着个词素无瓜葛。

    “我去看看小语他们。”她很适宜的站起来,没有微笑,径直走掉。

    她其实并不爱听故事。更加不想探听陆仰止。

    自己能力掌控的范围内,她一向绝情。

    因为只有绝情的人才可以过得好。所以她没有犹豫的站起来。

    她看到陆赞了然的笑意。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笃定,只是选择走开。

    夜色已经慢慢降临。小吃街的摊主们,悬挂起灯笼。灯笼的光亮在日光灯和霓虹灯的对比下很黯淡。

    這些人拥有一双做出人间美味的手,并且以此为生。這算不算幸福?

    這大概是最朴实生动的幸福。

    她流连于他们纯粹的笑容,也看到那些笑容背后岁月留下的艰辛。她不知道很多年后自己会拥有怎样一张脸。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是這样一张脸。没有遇到陆仰止之前,她预料过這样一张脸。遇到他之后,她不再笃定。

    爱上一个人是恐怖的。

    她恍然明白自己已经碰触到恐怖的边缘。她像一个怕水的孩子,及时地跳了回来。可是鞋子却因此而沾湿。她只有望洋兴叹。

    没有人可以把她拉下水。她自己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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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车到处寻找陆赞告诉他的那个地址。终于找到时,他开始怀疑這个世界变化的速度。他从来没有发现,马路对面新开辟出另一条街,并且拥挤成一个环形的露天美味城。

    這就意味着车子根本无法开进去。

    他从来不来這种地方。他讨厌拥挤的地方。

    可是陆赞打电话约他来见一面。之前,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堪烦扰的一遍一遍回味着他年幼的儿子拉着他年少的妻子逃跑的场景。

    他再一次为自己组织了一个奇怪的家庭。他只能冷笑。随便,反正,這也只是一副平面油画。只是为了给别人看看。

    作者把油画挂在门口,然后才可以专心做别的事。

    专心。

    他信任這个词汇。就像他信任自己。

    他看到了他们。

    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个胸前带一块蓝领巾的男孩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个淡淡微笑的女人是他结婚没多久的妻子,他一定会认为這是一幅全家和乐图。

    真是十分有趣。

    他慢慢的踱过去,看见小瞻略为惊讶的表情和小语惊喜的笑脸,还有庄弄月那没有什么反应的眼神。她轻轻站起来,来表示她没有忽略他的到来。

    “你会来這种地方。”他拉了把椅子随便的坐下,淡淡瞥了一眼弄月,然后把视线转向陆赞。

    陆赞正笑咪咪的看着小语把最后一粒鱼丸吞下去,然后,仿佛预见她要开口一般,把手中一杯水轻轻堵到那张辣得红红的却又急欲提问的小嘴巴上。

    孩子还是推开了水杯,“弄月妈妈,我要吃肉。”

    “是‘我要吃鱼丸’。小语。”弄月轻轻纠正她。小语擅长用最简单的字眼来表达她的愿望,也因此毫不顾虑意思的表达。她已经四岁了,却没有一句话超过4个字。

    “我要鱼丸。”小语说,瞪着晶亮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一句话要她说两遍。

    全世界的语言表达对她来说只是四个字那样简单。

    弄月惟有微笑,把她碗中的鱼丸轻轻夹给她。

    “小语,我们该回去了,今天我们邀请瞻哥哥一起来花圃做客好不好?”陆赞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好。”小语抬头对小瞻露出几颗奋力咀嚼中的门牙。小瞻很会意的点头。

    陆仰止不动声色的看着。

    至少,他知道了,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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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说话?”他跟在她后面,看她在摊点上面夹花花绿绿的小点心。

    “你想吃什么,老板?”弄月继续跟着队伍慢慢移动。

    人群有些拥挤。陆仰止讨厌被陌生人如此靠近,可是他也找不到退出拥挤的方法。只有紧紧地跟着。左躲右闪。

    看到弄月在拥挤的空间中镇定自如,他挑挑眉头,环住了她的腰。“既然你在這里行走自如,就顺便照顾一下我吧。”他说。

    弄月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好回答。

    “您一向擅长自保。”转回身去,她夹了一块中间印着红点的桂花糕。是江南的小吃。她轻轻咬了一小半,酥香盈口。

    陆仰止游移的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移走,“我不知道大哥叫我来是要看你吃這种东西。”

    “你觉得脏?”

    “我觉得浪费时间。”

    “我们回去吧。”弄月轻轻说。她把另一半也放进了嘴巴里。反正她今晚已经吃了很多。已经可以离开。

    她也随时准备好改变自己的计划以适应陆仰止的需要。任何她能力范围内的需要。

    是的,她忽然明白,他把她拉进了她的生活,也使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他把她变得更加贫穷。甚至可怜。

    当她恍然而不经意的抬头,发现陆仰止偶然停驻在她身上的视线。街景的雾气浮动相遇的眼神。

    陆仰止静静看着她,在热烈的喧嚣中,他为這个偶然感到一丝诧异,然后诧异渐渐变成平静的浓烈。她看上去是要说些什么吗?

    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毕竟她两次撞见他和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是应该要说些什么的吧。他想自己的目光一定饶有兴味。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在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弄月轻轻移开了视线,“我们回去吧。”她说。

    陆仰止静静的沉默了几秒,然后抓过她手中的盘子和夹子,“你应该让我吃饱再走。”他开始挑选他不曾见过的颜色很古怪的糕饼。

    她坐着,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

    “还不错。”他说。

    弄月看着手腕上的piaget腕表。时间正在一分一秒不急不缓的走着。她渐渐发现自己已经平静的内心。她不动声色的吁了一口气。

    “你喜欢這些吗?我竟然一定也不讨厌。”他在咀嚼一块糯米糍,静淳的米香淡淡挥发在空气中,“果然像老头子说的,即使给了高贵的生活也不能变得高贵。”

    “妈妈怎么了?”弄月淡淡说。

    陆仰止抬头看她,霎那停止了咀嚼,他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浓重。然后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为什么要问?”

    “因为从来没有问过。”

    陆仰止放下手中的塑料叉子,那柄小小可爱的叉子在他巨大的掌中像个滑稽而莽撞的小丑。“不只是我经常忘记你的年龄,弄月。你自己也常常忘记对吧?”

    “你很介意吗?介意你妻子的年龄?”

    “你以为我会做自己介意做的事吗?”

    “那么为什么不回答。”弄月淡淡说。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陆仰止重重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扔掉了手中那可怜的小叉子。他开始用一只手夹起那些沾着糖霜的小甜甜圈,“你想知道一个舞女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上嘉隆的总经理,还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天生就那么擅长跳舞?”

    弄月看见他嘴角沾满的糖霜,她轻轻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侧脸,用拇指慢慢揩掉了那细小的白色粉末。等到她看向陆仰止的那双眼睛,他轻轻忽闪了下睫毛,像个孩子一样不自在的移开了脸庞。

    弄月收回手,轻轻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她很美。美的不像我的妈妈。所以最终她也离开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怨恨过她。因为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我的怨恨。我很想晓钟,可是我却告诉他,我再不会去找

    他。他长得像她。我已经隔绝了自己和她的联系。我也知道她从来没有疼爱过我。”

    长久的沉默。

    “你得到嘉隆我就可以离开对吗?”她淡淡说。

    陆仰止静静的看着她。他并不知道弄月为什么在這处处洋溢着食物芳香的地方忽然跟她说這些。

    “所以,其实你并不需要介意被我撞见。”她脸上的笑意慢慢的荡漾开来,好像一朵深夜绽放的睡莲。带着不愿被窥视的矜持。

    “只要我得到嘉隆。弄月。不论之前或之后,我会尽力想办法治好晓钟的腿。”陆仰止轻轻一顿,“我不会再被你撞见。”

    “我该说声谢谢,老板。”弄月笑着说。

    “我收下了。”他看着她的笑,淡淡说。

    好像一场谈判。這样戛然而止。

    “我们不相爱,這真好。”他拍拍她的面颊,“弄月,我想以后爱上你的那个男人会很惨。你应该知道你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孩子。所以不需要急着脱离我。”他难得真诚的笑了笑,只是這份真诚仅仅停留在了嘴角,“现在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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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子轻轻远离小吃街。

    弄月静静坐在陆仰止旁边,车窗外的路灯在车子快速的移动中拉扯成一条扭动的火带。

    “你打算让你的黑色阿尔法一直留在交警那里吗?”弄月问。

    “是的。直到我得到欧雅的代理权,我只会派陈秘书过去。每天一次。”

    “我怀疑您故意這样做。”

    “你的怀疑一向很准确,弄月。”

    “不,是您太擅长利用媒体。”

    “媒体就像狗,你不利用它,它就会咬你。你愿意被狗咬吗?”

    “不,我不愿意被狗咬,但也不愿意利用它。”

    “如果有一天你进入商界,弄月,记得通知我。我会很期待。”

    “只要那时候我还记得你。”弄月回答。

    “不要说這种无情的话,”陆仰止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前你还是我的妻子。”

    “這一点我倒还没有忘记,老板。”

    “所以请你表现得很爱我吧,弄月。明天就是我的新闻发布会,我的新产品就要上市。”他在车前镜中看到弄月平静的脸,“蓝心蕾已经答应做我的产品代言人。你知道這就是所谓锦上添花。所以明天,你必须表现像一个妻子,无论什么时候,明天整整一天,你必须恪守职责。”

    “如果蓝心蕾在记者面前吻你,那么我应该鼓掌,还是应该大方的吃醋?”弄月笑问。

    陆仰止转身看她,眼神平静而略带嘲弄,“這个问题你该留给自己,我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妻子。”

    弄月微笑。她把手轻轻伸进上衣的口袋,摸出一粒黄色的水果糖。

    她轻轻攥紧它。

    沉默降临。就像黑夜降临。

    涵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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