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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她为他倾尽了眼泪

    窗外有医女探过头,客气道:“张医女,邢大人让你去前院。”

    莫兰忙起身应了,“我马上就去。”

    待医女走了,莫兰才对子非说:“你还有三日的时间好好考虑,这个男人,到底还值不值得你守候。一年的时间,足可天翻地覆。有可能他来了,却带回别的女人。也可能他根本没来,让你空等一场。”

    子非脸上闪着夺目的光华,笃定道:“他绝不会带回别的女人,这一点,我信他。”莫兰缓缓的溢出笑意,柔声道:“既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他的心还在,世上任何事都不能使你害怕,也不能使你们分离。”

    子非也笑了,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比肆放的雏菊还要美丽芬芳。

    三日后清晨,临冬醒得甚早,宫人们高高擎起帷幕,她穿着浅薄的玉色湘绣牡丹寝衣从榻上走出,微觉轻寒。使了宫人推开窗户一看,见庭中潮湿,青翠欲滴的树叶上犹沾着雨水,原是天亮时分下了几点秋雨。于是唤宫人进来伺候洗漱晨妆,许久不见浅桦,以为她又病了,不能伺候,就遣了宫人去问。

    不料那宫人却慌里慌张的奔了回来,跪至地上泣道:“浅桦大娘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两人圆瞪,没了鼻息。”

    临冬大惊,要亲自去审视,被宫人们死死拦住,道:“美人不能进去,别惹了死人晦气。”

    临冬怒斥道:“浅桦跟我足有两年多,忠心耿耿,情若姐妹,如今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连瞧她最后一眼都不成?”

    说着,甩开众人,往宫人房中去。

    暴室的内侍听闻蕙馥苑死了人,忙遣了宫人过来敛尸。临冬坐在浅桦房中,忆起昨日下值时,她叮嘱自己说:“晚上天冷,美人可要盖好被子,免得惹了风寒。”音容犹在,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人将她尸身抬了出去,像是做梦一般。

    见桌上放着几包还未煎过的草药,临冬拿在手中掂了掂,“这药是从哪里来的?”有伶俐的宫人想着浅桦一去,苑中自然要重新提拔新的大娘子出来掌事,遂上前露脸道:“前几日浅桦大娘子有些咳嗽,唤了粹和馆的医女过来诊治。”

    临冬沉吟片刻,“去叫那医女过来问话。”

    莫兰忽闻浅桦死了,震惊不已。几日前见她还好好的,不过有些咳嗽,怎会死了呢?她顾不得禀明掌医女,收拾了药箱,往蕙馥苑去。

    临冬见到莫兰,心有揣测,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又如失去神智的妇人般嘶哑着嗓子厉声道:“是你害死了浅桦!”

    莫兰依礼跪在地上,缓缓道:“美人何出此言?我和浅桦娘子无冤无仇的,为何要害她?请您让我瞧瞧她的尸身罢,才能知道是何缘故导致浅桦娘子猝死。”

    临冬双眼圆瞪,怒火在心胸翻滚,她撸起桌上茶碗,狠狠往莫兰身上扔去,浇了莫兰一身滚水,先是发烫,但寒风一吹,又凉得人发抖。碗角磕在额头上,闷闷一声响,疼得人头昏眼花,很快就肿了起来。

    临冬道:“来人啊,将这贱婢拖到暴室去,先杖刑二十,关到那黑屋里,等我再做处置。”有内侍过来拉人,莫兰想起暴室阴森恐怖,只觉心惊胆战,忙叩首道:“娘娘,责罚奴婢事小,但若不能替浅桦娘子查明真相,只怕娘娘也不能安心。娘娘……请您一定要相信奴婢。”

    临冬被浅桦之死冲昏了头脑,以为浅桦监视莫兰之事已然败落,于是莫兰就借着治病的由头下药将浅桦毒死了。

    她居高俯视着莫兰,见她湿淋淋跪于地上,浑身发抖,只觉畅快淋漓。她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仰仗的人是谁,但我是妃嫔你是贱婢,你我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况且如今你害人在先,若他知道了,必觉你心狠手辣。我忍你已久,浅桦的仇我一定要报!”

    秋寒甚冷,又还未有地龙和炭火,莫兰身上被淋透,跪在殿门风口处,浑身瑟瑟发抖。临冬是何意思,莫兰聪慧,又岂会不懂。

    她凛然道:“我心中无愧,又有何惧?只是浅桦死得枉然,我曾替她治病,她一直吃着我开的方子,所以我不能不管。你下令暴室责罚我,禁闭我,若是被官家知道,他若心疼,你反少了几分胜算。再者,若此事为他人计谋,我俩争得你死我活,岂不便宜了她人?”

    内侍们作势要拉着莫兰往殿外去,临冬仔细一想,颇觉有理,却不肯失了气势。又想若是能趁着浅桦之事,将张莫兰除去,也算一绝永患。于是蛮横道:“你伶牙俐齿,说得我差点都要动心了。待你被关到暴室,里外不通,看你还找谁说理去!”说着扬了扬手,不顾莫兰挣扎,示意内侍将人拖出去。

    因旼华寿辰,赵祯自下朝就一直呆在绯烟殿中,陪着旼华说家常闲话。虽不许设宴,但稍微有脸的妃嫔、亲王、朝臣都遣人送了寿礼来。殿中贺礼堆成小山,旼华自幼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她拆也懒得拆,只叫亲侍记录在册,收于库中罢。

    待用过午膳,赵祯留在屋中看书,旼华独自往庭中散步消食。恰巧苏且和往她处巡视。旼华素日总故意躲着他,今日见了他,心里竟砰砰直跳,眼睛所到之处也难以离他身影。她有些恼怒,她明明恼的是自己,却偏偏要发泄在他人身上。

    苏且和已行至眼前,看见旼华,领着护卫们恭谨道:“公主万福。”

    旼华眉头微蹙,斥道:“你挡到我的路了。”

    众人听闻,忙往一侧退开,给旼华让出路。

    旼华又道:“苏且和!”

    且和往前跨一步,道:“是,公主。”

    旼华没头没脑道:“你可真叫人讨厌。”

    且和面不改色,依旧屏声静立于旁侧,默然不语。

    旼华忽又轻笑一声,道:“看你满脸的络腮胡子,横七竖八的像……”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词语形容,刚好有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猫浑身乱糟糟的从花盆旁钻出,她心思一动,胡扯道:“像那猫屁股一样。”

    众人听了,稍稍在脑中想象了一下,噗呲笑出声来。苏且和眉一挑,冷冷斜眼瞥了众人,他的眼神像利刀般能瞬间将人的笑意斩去。旼华见他脸红得可爱,忽然想逗他,便笑嘻嘻道:“要不我来帮你刮胡子吧,我曾替鹦鹉剪过羽毛,虽然不小心将翅膀剪断了。但我还替兔子剪过胡子,剪得可干净了,虽然不小心戳瞎了一只兔眼睛。”

    苏且和唇角颤了颤,道:“此等小事不敢劳公主玉手。”

    旼华见他脸都要绿了,更觉有趣,故意朝亲侍吩咐道:“去打盆热水来,再寻把刀来,我要帮苏大人剃胡子。”

    亲侍领命而去,苏且和见旼华气势十足,满脸正经模样,生怕她真要摆弄自己胡须。恰巧有侍卫过来禀告:“有宫女在殿外右侧宫巷中转了半日,行迹颇为可疑。”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忙道:“臣还有事,先行告退。”说着,像逃命似的,领着众侍卫往殿外奔去。

    天蒙蒙亮时,子非就来了绯烟殿,从晨阳破晓,到日头高照,她连水也不敢喝一口,怕要如厕,怕稍一离开,就错失了他。

    早上送贺礼之人犹多,子非还有所期盼,总是想着,或许下一个走来之人就是他。到那时,他会笑着问她:子非,你怎么在这里?然后,渐渐走近她,将她拥在怀中。一想到此,子非就傻傻的乐出声来。

    待过了午时,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她的心也跟着渐渐凉了下去,一丝一丝像是被抽空了茧子,空荡荡的,似能起风。

    秋阳渐暖,她却凉如寒冰。

    他不会来了。

    或许,他早已消失于那个晨阳未起的黎明,当她登上仁明殿的楼顶,目送他远去,他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谁又会想到,那竟是永别。

    一想到如此,她的心钝痛,像有利剑插在胸腔之上,连骨带血的拔了出来。她想哭,却只是干嚎。她流不出泪来,一年的时光,她为他倾尽了眼泪。

    她不求富贵,不求名位,甚至不求厮守,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远处有侍卫齐整踏步而来,子非丝毫未有察觉,呆呆立在宫墙下,失魂落魄。苏且和领着众人将她团团围住,将长矛利剑指向她,大声喝道:“你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子非不知发生了何事,脑中空白如纸,几乎无法思考,又听人怒斥:“速速报上名来!”

    秋阳一寸寸往下跌落,薄薄的毫无暖意。子非反应过来,只觉脊背凉沁沁的发寒,忙“扑通”跪于地上,叩首道:“奴婢仁明殿宫女吕子非。”

    苏且和往前跨了一步,挥了挥手,众侍卫收了利剑长矛,往两侧退避。苏且和扬声道:“抬起头来。”

    子非缓缓抬首,透白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泛出深深的悲戚之意。苏且和见她面善,语气也缓了几分,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子非心思转得快,低声恳切道:“今日旼华公主芳诞,想着家里会遣人过来送寿礼,就一早来此处候着。奴婢只想和家人见一面罢,若是有违宫规,还请大人恕罪。”

    苏且和沉吟片刻,又问:“你父亲是谁?”

    子非却只道:“奴婢舅舅是当朝丞相吕夷简。”

    苏且和做事一向谨慎,心中已有九分信了子非,却还是遣了侍从去仁明殿唤了尚宫来对质。待事事都问清楚了,才放子非回去。

    总算有惊无险。

    窗外更深露重,一轮明月斜挂于天际,照得满庭苍白。子非立在通鉴馆庭中,倚在檐下朱漆廊柱上,直直望着正殿门上挂的那三字“通鉴馆”。

    想起当年她爬至梯上挂匾额,从上面掉下来,压折了刘从广的手。他痛呼疾首、气势汹汹的模样,犹如昨日,一晃眼,却已是此去经年。

    亦记得他与自己玩笑闲扯,有时她一时失言,惹了他生气,或眉头紧皱,或吹胡瞪眼,或背过身去不理她,但不消片刻,就笑吟吟的心意回转,拿着宫外寻的稀奇物件,嘴如蜜罐的逗她,只为博得伊人一笑。

    月朗星空,她却苦楚难言,空拾满腔落寞,默默轻声吟诵道: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掌医女苏文君忙至掌灯时节才停歇,忽听闻莫兰被暴室抓去,犹还不信,仔细问了宫人情形,才焦急起来。她连忙将莫兰的医女笔录拿出,特意将浅桦的病症、药方等一一检查过,确认莫兰毫无过错后,才寻邢少陵想办法。

    苏文君在宫中呆了十余年,深知其险恶,绝不敢掉以轻心。

    邢少陵毕竟主事多年,心有主见,又知道莫兰与官家关系,遂道:“你去蕙馥苑找尚美人理论,定要抓紧时间找出浅桦死因,不然罪名落定,莫兰难逃一劫。我去福宁殿求求御前的人,看能否帮得上忙。”

    苏文君认识邢少陵十余年,倒是第一次有事求他帮忙,本以为不过是馆中贱婢,还怕他不肯,竟不想他却如此尽心尽力,不觉心中一暖,道:“莫兰是我最看重的徒弟,若是此次能帮她逃过一劫,将来你有何要我帮忙的,必然绝不推辞。”

    邢少陵边戴官帽,边道:“就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以为我定然不肯帮她,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

    苏文君心事被他猜中,羞愧不已,低头道:“是我小人之心。”再抬头时,却见邢少陵已大步往外走去,只远远传来声音道:“你知道就好。”

    如此危机境地,苏文君竟被他逗得浅浅一笑。

    蕙馥苑中烛火通明,隐隐从宫墙深处传来喧闹嬉笑之声。苏文君好不容易敲开了角门,还未开口说话,却听那尖嘴猴腮的小内侍道:“御驾在此,娘娘吩咐了,闭门谢客,谁也不允来打搅。”

    苏文君忙道:“我是粹和馆的掌医女,听闻苑中有宫人猝死,特意前来查看。”

    宫人们对粹和馆的医女向来敬重,听见是掌医女来了,小内侍语调先软了几分,道:“也没什么好查的了,浅桦大娘子已被暴室的人拉出去葬了,下药的张医女也受了杖刑。美人娘娘英明,天亮后自会下令处置,想来此时已毫无悬念。掌医女就别操心了,回去吧。”

    苏文君心中一悚,道:“处置禁宫内人该由皇后或尚正局下令,尚美人怎能无视宫规私自遣派暴室宫人?”

    小内侍“啧啧”几声,耳语道:“尚娘娘可是如今宫里最受圣宠的,不过是名贱婢,就算处置了,官家又能如何?暴室不敢得罪,只能听命。”说完,又道:“官家、娘娘快要安寝了,我们这也要落锁,您就先回去吧,明日再来。”苏文君还想求几句,角门已然关上,里面叮叮咣咣传来钥匙落锁之声。

    她在门口辗转徘徊许久,仍不忍弃莫兰于不顾,她狠了狠心,握紧了拳头拼尽了力往门上砸去,嘴上大喊:“粹和馆掌医女苏文君求见尚美人。”她连唤了十几遍,声嘶力竭,都无人应答。她仰头望着被高高宫墙隔成长形的璀璨星河,无力跌坐于门阶上,她只能凝注,仿佛再也不能逃离,那日漆黑阴冷的雨夜。

    记得磅礴大雨浇灌而下,同屋的宫人告诉她,她最好的姐妹珺瑶开错了方子,被杨太妃宫里的人拉到暴室去了。她知道杨太妃是极为温和慈善的人,就打着父亲的名义去求她。太妃端坐在殿中,怀中抱着羽毛白如雪瓣的大猫,冷淡道:“你可想好了,若是待吾查出,此事确实为珺瑶所错,你父亲也脱不了关系。即是如此,你也敢说她的药方一点错也没有么?”

    她犹豫了,胆怯了,竟然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她记得杨太妃最后说的那句:“既然你不信她,为何又来给她求情,真是笑话。念在你父亲份上,吾便饶你一回,今后做事切不可如此鲁莽。此事吾必会查个水落石出,你且退下吧。”

    因听太妃说会查个水落石出,所以就相信了。心安理得的回到住处,以为过几天珺瑶就会放出来。

    珺瑶再也没有回来,宫中从此再无她的任何声息。她像是从来都未曾出现过一样,静静的没有任何挣扎的消失了。很久很久以后,文君还会想,若是当时,她能斩钉截铁的告诉太妃,她相信珺瑶,敢以父族荣辱起誓,如今会不会又是另一番景象!

    有巡视侍卫经过,楚子夫认得苏文君,见她跌坐于地,遂上前道:“快到下锁时辰了,苏医女坐于此处可是有事?”

    苏文君如遇救星,忙道:“奴婢有事要禀告尚美人,烦请楚大人通告一声。”

    楚子夫脸上为难,道:“今夜官家临幸于此,若是扰了圣驾……”话还未完,苏文君道:“此事人命关天,还请大人相助。”说着,径直往地上跪去。

    邢少陵奔至福宁殿时,才知官家已摆驾别处,拍着脑子大骂自己是傻子、笨蛋,竟未想到官家会去妃嫔宫里安寝。又忙寻问了内侍道:“可知官家去了哪宫?”

    内侍和善道:“官家去了尚美人的蕙馥苑,邢御医可有急事禀告?”

    邢少陵道:“粹和馆有位叫张莫兰的医女,前几日给尚美人的贴身侍婢瞧过病,不料,今早上那侍婢却忽然死了,尚美人以为是张医女害死的,就把她拉到暴室去了。我也是受人嘱咐,才这么着急。”停了停,又道:“不与大监说了,我还要去蕙馥苑瞧瞧去,看能不能想出好法子。”

    说着正要往宫巷子里转去,却忽听内侍道:“你说的可是先前在奉茶司当值的莫兰娘子?”

    邢少陵道:“正是。”

    内侍回道:“那便是了,我曾受过莫兰娘子恩惠,知她心地纯良,绝无害人之心。不如让奴与您同去,若能用上一二也是好的。”顿了顿,又道:“奴叫魏正,邢御医别叫奴大监了,奴可生受不起。”

    这个魏正,就是当日携莫兰一同去暴室为春竹敛尸的小太监,因去年清明节他在御前取得了新火,获了赏赐,露了脸,周怀政见他做事齐全又麻利,遂越来越倚重他。

    待邢少陵与魏正赶到蕙馥苑时,苏文君已跪于庭中,侍卫们有所讳忌,也不敢拿她怎样。她不敢再大喊,怕若真的扰了圣驾,拂了圣意,倒适得其反。她苦苦哀求身侧的内侍进去传话,但内殿已然熄了大灯,内殿侍候的宫人也悉数退了出来,只剩昏暗烛火空空映于窗上,哪里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进殿禀告。

    魏正虽是御前内侍,但也绝不敢擅自闯入内殿,只好去求周怀政。

    周怀政才下了值,正在旁处屋中使唤了宫女捶背,见魏正进来,满是不悦,尖着嗓门问:“可是福宁殿有事?”

    魏正挥退了宫女,亲自替他锤起背来,才道:“不知大监是否还记得先前奉茶司当值莫兰娘子?”

    周怀政脸上一僵,道:“此话怎讲?”

    魏正先跪下道:“莫兰娘子虽被太后贬为贱婢,但好歹也曾怀过龙嗣,如今在粹和馆当医女,受人作践也就算了,如今命悬一线,奴才不得不斗胆来求大监。”

    周怀政一听,吓得胆都出来了,“嗦”的从榻上坐起,道:“你且细细说来。”

    魏正瞧着事有转机,忙机灵着将事情来龙去脉详细说予他听了。

    内殿臂膀粗的雕龙红烛已撤去大半,烛泪残红累于玉盘之上,四周静谧无声。明黄帷幕低垂曳于地,偶有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微风拂过,如轻波泛涟漪。周怀政躬身站在门外,心捣如鼓,他在御前伺候几十年,从未半夜扰过圣驾。

    他低着嗓子唤了一声:“官家。”静候片刻,见里面毫无反应,只好壮着胆子又唤了一遍:“官家!”见里头似有人声传来,才接着道:“奴才有要事禀告。”秋风一刀刀剐在周怀政脸上,割得人生疼,他似毫无察觉般,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肃静良久,方听里面传来醇厚的声音:“进来吧。”

    周怀政蹑手蹑脚走入内殿,低垂着眼跪于地上,额上的汗珠滴入眼中,麻涩难忍。赵祯穿着明黄银丝绣五爪龙纹寝袍坐在帷幕后,临冬半搭着绸锦软被倚在他肩上,青丝遮了脸面,她低声撒娇道:“这么大晚上把人叫醒,太不懂规矩了,官家该好好训斥他才是,有事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赵祯浅笑一声,温言道:“周怀政可不是没有分寸的奴才,竟敢来扰驾,必然是事出紧急。你先睡吧,朕去去就来。”说着,边掀起帷幕往外走,边朝周怀政沉声道:“有事说来。”

    周怀政扰了官家春宵,又得罪了尚临冬,愈加战战兢兢,恭谨道:“粹和馆的张医女有事求见,此时正在庭中跪着。”

    一听粹和馆三字,赵祯隐约猜到是莫兰有事,连外衣也顾不得穿,大步往外殿走去。还是周怀政心细,往桁架上拿了件褙子,披在赵祯身上。

    苏文君被请至外殿,她惶恐跪于地上,见官家一身寝衣坐于主位,心中讶异。赵祯先道:“半夜求驾,可有何事?”

    苏文君叩首于地,道:“奴婢求见尚美人。”

    赵祯瞧了一眼周怀政,见他垂首立于旁侧,神色笃定,遂道:“尚美人安寝了,你跟朕说也是一样。”

    蕙馥苑为宠妃宫殿,椒涂四壁,地上又铺着寸许深的厚毛毯,虽更深露寒,却一点也不觉冷。有内侍点燃四周宫灯,照得殿中金碧辉煌。

    苏文君心思一转,颇有些犹豫,却还是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禀明了,又道:“奴婢仔细看过张医女的医女笔录,其诊断、药方均无过错。奴婢请求察看浅桦娘子尸身,死者已逝,不应扰恼,但事关张医女身家性命,奴婢不得不斗胆觐见。”

    赵祯听得不甚明了,疑惑道:“你说的张医女是……”

    周怀政这才往前跨了一步,低声道:“正是莫兰娘子。”赵祯幡然醒悟,全身血液翻滚着涌上心头,怒不可遏。

    他冷着脸道:“周怀政。”

    周怀政见赵祯额上青筋都爆出来了,知道是怒极,更是谨言慎行,走上前跪下听命。赵祯面无颜色道:“你遣人去暴室将莫兰送回粹和馆,再宣御药院的林祥和过去诊治。”

    周怀政不敢怠慢,忙起身要去操办,却又听赵祯道:“慢着。”

    周怀政忙又跪了下去,赵祯凛冽道:“你亲自去办,务必妥帖。”周怀政恭谨应了,起身快步走出殿外,挥手召了几名内侍,紧赶慢赶的往暴室去。

    苏文君听见赵祯如此说,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跌坐于地上,竟无力直腰。

    赵祯沉吟片刻,扬声道:“来人。”

    因周怀政领着人去了,御前一时没了人,阎文应心想正是露脸之时,忙跨入殿中,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祯道:“你去慈元殿将皇后请来。”

    阎文应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瞧着这阵仗,只觉非比寻常,忙道:“奴才这就去请凤驾。”

    静姝孤枕难眠,正辗转反侧间,隐隐听闻殿外有喧闹声,更觉心烦,喝道:“谁在外面喧哗?”

    外屋值夜的宫人忙起身,往廊下打了手势,有宫人小跑过来道:“官家派人过来请皇后去蕙馥苑。”说话间,若离大娘子已穿戴整齐进了殿,站在帷幕前,躬着身,急切切道:“皇后,官家宣您到趟蕙馥苑。”

    静姝不敢怠慢,忙起身洗漱穿衣,来不及仔细装扮,就穿了家常耦合色长裙,外头罩了品蓝纹锦比甲,青丝斜斜绾于耳侧,压一枝海棠。

    月已西斜,清辉满地,蕙馥苑灯火辉煌,却寂静无声。

    静姝踏着露水而来,满脸倦色,赵祯心有不忍,亲自将她扶入座中,道:“你近日身体不好,只管歪着罢。”静姝听着此言,竟有寻常百姓家里那种夫妻间亲密体贴之感,心底一暖,浅笑道:“臣妾无碍。”

    此时尚临冬也已稍微穿戴了立于官家手侧,见到静姝进殿,虽百般不喜,但在官家跟前,哪敢造次,忙笑意盈盈的道安请福。

    静姝瞥了她一眼,不屑道:“坐吧。”

    苏文君跪得久了,小腿酥麻酸胀,似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啃噬,又不敢乱动,只好强自忍着。赵祯让苏文君将事情来龙去脉都说了,才道:“此事皇后怎么看?”

    静姝深知他是为了张莫兰,不惜在禁宫中掀起一阵惊涛波澜,瞧着他脸上假装的默然之色,心中隐隐发酸。她将那酸意深深藏于笑容之后,莞尔道:“若病人猝死都一味降罪于医者,而不好好寻找真正的缘故,岂不寒了天下医者之心?”

    赵祯听着,正合他意,颔首道:“皇后说得有理。”

    临冬原本以为赵祯知道自己杖打莫兰之后,必然会大怒。却不想,赵祯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淡漠的让她立于一侧伺候。见他神色如常,她才稍稍安心,以为他顶多冷落自己一段时日罢,就像去年她小产后,虽被杨美人夺宠,但不过几日,他还是回到了她的身边。

    殿外有内侍回禀,赵祯心急如焚,面上却只微微皱了眉头。

    内侍并不进殿,只跪在廊下,大声道:“张医女已被抬回粹和馆,因被杖刑,又惹了风寒,高烧不退,此时还未转醒过来。”

    赵祯太阳穴上突突直跳,拳头往桌上狠狠捶下去,闷声一响,怒道:“什么叫还未转醒过来?去告诉林祥和,若是莫兰有个三长两短,朕摘了他的脑袋!”

    静姝从未见过赵祯如此失仪发怒,以前张莫兰小产时,杨美人被赐削发为尼,众多亲侍几乎全被杖死,宫中虽传得沸沸扬扬,只道官家当时是如何的震怒,如何的悲痛欲绝,连御前第一亲侍周怀政也被官家踢了几脚。但毕竟不是亲眼所见,总觉是宫人们夸大其词。他在她面前极少发怒,永远一副淡漠温和的模样。如今见了,想起先前宫人间传闻,更觉毛骨悚然,心惊胆颤。

    赵祯那一拳,似击在了临冬心上,唬得她全身细细密密的透出薄汗来。她软软跪于地上,道:“官家,是臣妾错了,臣妾再不敢了。”

    赵祯任由她跪着,居高俯视着她,淡淡道:“你错在哪里了?”他的冷漠让临冬愈觉害怕,像是有什么压在了胸口上,连呼吸也不敢喘出气来。

    她唇角颤抖道:“臣妾与浅桦情深,她忽然暴毙,也没个先兆,臣妾伤心不已,一时被猪油膏子蒙了眼,才会不问缘由降罪于张医女,请官家恕罪,臣妾再不敢了。”说着,双眼含泪,仿若一眨眼就要落下来。

    赵祯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之色,随即又轻描淡写道:“还有呢?”

    临冬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臣妾不知,请官家明示。”

    赵祯从位中坐起,行至临冬身侧,厉声道:“你身为美人,深知宫中规矩,却妄自菲薄,竟敢仗着帝宠,私自左右暴室惩处宫人,无视帝后和各局各司,若此风渐长,大宋还有何律例可言?”顿了顿,不顾临冬哭得泪水涓然,沉声道:“宣朕旨意,尚氏目无法纪,侍宠而娇,贬为采女,暂居于蕙馥苑。”说完,也不顾临冬哭闹,唤了内侍进殿,将她拖了出去。

    月华满地,秋寒料峭,庭中枯叶随风飘零,临冬跪坐于地,终于哭失了力气,抽抽搭搭的凝望着殿门,潮水般涌过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没。半个时辰前,她还倚在他的怀里,说着甜言蜜语,辗转温存。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她一直都不肯信,他对自己是那么好,怎会无情?

    她喜欢海棠,他偷偷令司苑司培了各色品种置于蕙馥苑,只为博她一笑。她畏冷,他下令以椒泥涂壁,阖宫就她和皇后宫里有此圣宠。她芳诞时,他赐她父亲官位,给她家族荣光。她小产时,他不顾中秋应宿于慈元殿的规矩,陪着她度过悲凉的漫漫长夜,他可是那样注重规矩的人啊,竟也肯为她失了理智。

    她常常都在想,生在如此富贵恩宠之中,能遇如此良人,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天空是一汪暗沉的蓝色,月华垂落,星河渐渐黯淡。高台楼阁中隐有灯火,花枝疏影随风而漾。她如石墩般一动不动,泪水早已干枯,唯有湿痕满面。他无视她在庭中跪了两个时辰,秋风那样凛冽,她连厚衫也不及穿,只裹着一身轻纱水袖,因为他说喜欢她身姿轻盈的模样。

    甜言软语犹在耳侧,手心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却已是咫尺天涯。

    胸闷得让人窒息,仿佛马上就会死掉。忽想起小时,母亲哭时,总是捶打着胸口,用力嘶吼。她学着母亲的模样,一拳一拳砸在胸口之上,以为会好受些,却不想,悲戚之意反如蚀人骨肉般汹涌而至,将她一寸寸的吞灭,坠落无尽的痛苦之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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