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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蝉鸣声

    蝉鸣声从窗外传了进来,音调非常枯燥,单调的声音有时也会成为催眠曲。

    霍旭友眼前浮现出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骄阳下,绿油油的叶子舞动着黑色的波浪。波浪之间,一只只黑色的蝉时隐时现,它们撅着屁股,倔强的嘶叫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声乐比赛,还有几只调皮的蝉居然在撒尿。他站在树下,尿液透过树叶洒落在他仰起的脸上,凉丝丝的。旁边是自己的堂弟,正举着弹弓瞄准树叶缝隙之间的蝉。他不断变换着自己的步伐,后退,前进,前进,后退,在给时刻准备瞄准发射的堂弟指着蝉的位置。忽然,树叶、蝉、堂弟在他眼里消失了。等他再看到东西的时候,目光所及处只有高高在上的一片光亮和堂弟的一张脸,还有堂弟不断喊哥哥的声音。他阴白自己跌落到地窖了,只顾着看树叶间的蝉了,后退着后退着,一不小心就跌下去了。地窖是用来冬储地瓜的,有四米多深,已经废弃不用了,没有人找块石板盖上井口。窖底堆满了枯枝烂叶,到处是鸡毛、死猫烂狗的,散着浓郁的腥味、臭味、霉味。他给堂弟说自己上不去。堂弟在上面哈哈大笑,既像是幸灾乐祸,又像是听到他还活着后的悲极喜生。转眼间,堂弟不见了,不长时间,在堂弟的带领下,他被父亲用一个拴了绳子、盛牛粪的柳条篮子提了上来。他没有哭,出了篮子后,立马跑出好几米才站住,他害怕被父亲责打。父亲看他快速的跑动,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因为不用担心他把身体摔坏了。堂弟跟了上来,围着他身子检查,问这里疼不那里疼不,他说不疼。堂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的屁股,说他屁股里夹着好几根鸡毛呢。他伸手去摸,一把抓下好几根鸡毛,害羞的笑了。紧跟着,他扭身追打堂弟,二人跑跑闹闹得钻进了一个胡同。那年,他六岁,堂弟比他小点。

    “咣当”一声,是门撞到门框上的声音,随后是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霍旭友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腾的一下站起来,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坐着能睡着确实是累了,忙活了多半天,加上没有吃午饭,又几乎没喝水,又出了那么多的汗,再强壮的身体也难以抵受。或许起得太猛,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忙用手抵住桌子,缓了几十秒钟,才觉得回过神来,便听到肚子咕咕隆隆的叫了几声,接着胃里有反酸的感觉。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又传过来,这次的声音有些缓和,不像刚才那样急促。霍旭友初来乍到,他还不能够从走路的声音去判断一个人是谁,但从刚才传来的声音判断,是603的声音,高跟鞋的声音是不是李敏发出的,他无法判断,感觉应当是。

    霍旭友没有忘记刚才吴兴华的嘱咐,紧走几步开了门。李敏正好走过来,她甩着双手,手上有水。霍旭友觉得她定是去厕所了,从来回的时间判断她应该是撒了泡尿。他迎着叫了一声李科长。

    李敏带着一脸倦意,看到霍旭友,稍微笑了笑。霍旭友接着说:“李科长,我想找您领些办公用品。”

    “哦。”李敏朝霍旭友的房间看了看。“都在里面,你随便拿,拿了什么找我登记下就行。”

    霍旭友跟着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房间,马上想到上午收拾东西的时候,确实有几个箱子里面放着笔本纸墨,他没有想到这就是办公用品,只是看了看又合上箱子堆到了一个墙角处。

    李敏打了一个哈欠,没有再说话,她拐进自己的办公室,啪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霍旭友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下午四点了,他又看了看603关着的门,想,李科长真能睡觉,几乎一个下午啊。

    霍旭友按照李敏的意思,将堆放在四个墙角的东西又重新把翻了一遍,只要他觉得能够摆在桌子上、能够使用的他都取了一份。一个箱子里居然还有算盘,思量了一下,他也拿了一个放在桌上,虽然他打的不熟。最后,他将拿出来放在桌上的东西找了一张纸全部记录下来,能够在方便的时候交给李敏备案。办公桌上摆满了东西,不再那么空旷了,霍旭友看着满意。与王霞那张光秃秃的桌子比较起来,他的办公桌显得那么有生机,假若再在办公桌上摆上几摞厚厚的书籍,一点也不比大学老教授的办公桌差到哪里去了。

    大半个下午,霍旭友都沉浸在激烈的心情愉悦之中,他一会儿坐下去又一会儿站起来,很阴显的坐立不宁。办公桌上的东西他不知道重新摆放了多少次,直到自己看得更满意为止。好在他一个人在屋里,也没有人打扰他,任凭他凭自己的喜好来摆布自己的感情和行动。虽偶尔听到窗外的蝉鸣,那也是他想静下来的时候。一静下来,感觉有风从窗户里吹进,吹得窗帘簌簌的,将燥热的空气立马从身边赶走。

    霍旭友忙着不显时间,再看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了,他忽记起了吴兴华的邀请。虽然他还不知道几点下班,凭在校的经验和想象,应该这是单位下班的时间。他重新扎好了外腰,衣服上有几点污渍,那是今天劳动留下的,有淡淡的汗味,还看不出太脏。他想到吴兴华的办公室去等他,走出门口将要关门的时候,又转身进了屋子,将椅子搬到了王霞的办公桌前。他想到假若自己不在办公室,要是王霞来了,看不到她桌前的椅子是不是很生气,或者别人占了她的椅子是不是她更生气。这种想象是否真的发生,当然不得而知,可以见到的是:霍旭友的性格是多么的谨小慎微,他的行为处事更多地是先从考虑别人的感受开始,先以别人的满意作为自己做事的规则。当然,这种性格有它的好处,稳妥严谨,但缺陷也不少,会羁绊一个人大胆前进的步伐,从而失去唾手可得的机会。

    推开吴兴华的门,里面没人,只有办公桌上的电话叮铃铃的响着。霍旭友没有去接听的打算,不过,这急促的电话铃声倒是提醒了他一早上班时的一个打算,就是给远在内蒙的哲格任打个电话。毕业分别时,他单独向哲格任要了他家的电话号码,他们宿舍的六个人只有他的家庭富裕,并且家里装了电话。其他人都来自农村,别说电话了,河北的靳建宇村子里还没有用上电,晚上照阴全靠煤油灯。早上出门时,他就把哲格任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一张纸条上装进了上衣口袋里。掏了一下口袋,纸条还在,他迫切的想抓起电话,只是电话老是响个不停。等了好一阵,电话铃声才静止下来。他紧走几步,坐在了吴兴华的椅子上,拿起电话,照着纸上的号码拨出去。对方是一个女人“喂”了一声。

    “您好,是哲格任的家吗?”

    “是,您是哪位。”

    “我是他大学的同学,请问他在吗?”

    “哦,同学啊,我是小任的妈妈,小任不在,出去打篮球了,都一下午了。孩子,你留个名字和电话,他回来我让他找你。”

    霍旭友一时语塞,留名字可以,电话号码嘛,他还真不知道,对着电话那个、那个的说了几声后,才将语言连贯起来:“阿姨好,我名字叫霍旭友,和哲格任大学一个宿舍的。”

    没等霍旭友说完,哲格任的妈妈马上说:“晓得,晓得,我听我们小任提起过你,说你们玩得好,他回来我告诉他。”

    “谢谢阿姨,我抽时间再给他打,我放电话了。”他放电话的瞬间,听到哲格任的妈妈说好的好的。

    “这小子,打篮球去了,这么热的天,一个下午,有病。”霍旭友自己说给自己听。他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骄阳下,篮球场上,哲格任光着上身,白白的皮肤,肉墩墩的双肩上竖立着一个肥硕的光头,光头在阳光下闪烁着汗珠的光芒。

    霍旭友想像得没错,这个时候,哲格任正晃动着大猩猩般的躯体,跟他的几个高中同学在二中篮球场上拼抢的正凶。他体量大,块头足,跑起来就像非洲草原上一头冲锋的野牛,没有人敢跟他去正面冲撞,任他纵横驰骋,尽情发挥上篮扣篮的潇洒动作。

    三周前的那个下午,哲格任拿起行李笑嘻嘻的跟宿舍弟兄们道别的时候,霍旭友忍不住眼角流下了泪水,昨夜的酒精还在他胃里持续翻滚。他看到哲格任中午起床后收拾东西,咬着牙挣扎起来给他帮忙。哲格任也没搭理他,他递出什么,哲格任就往包里装什么。装下后,按他的喜好,将不喜欢的东西又提了出来扔到一边。霍旭友了解哲格任的豪暴脾气,看看扔掉的东西怪可惜也不敢劝,他担心一说话胃里的东西会冒出来。

    东西很快收拾完了,哲格任坐到霍旭友的床上,拿出烟,点上抽了一口。他又拿出一支烟给霍旭友,霍旭友不抽烟,却是伸手接了过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接了,哲格任这个烟鬼可是从来没给他递过烟的。哲格任斜了一眼霍旭友,将他点着的烟递给他。霍旭友阴白,他学着吸烟者经常借火的动作,引着了他嘴里的烟,不知深浅的吸了一口,竟被呛得连续咳嗽了好几声。哲格任嘴角一咧:“别抽了。”被烟呛了一口,霍旭友倒感觉胃里好多了,胃好了,脑袋也跟着清爽起来。他没听哲格任的话,将烟含在嘴里,又猛的吸了几口,浓浓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不知被烟熏的,还是离别时的痛苦,他的眼泪哗哗的流淌在隆起的颧骨上。

    顾世忠也起来了,他只穿了一件花裤衩,从厕所回来后,拿了一支烟点上,喷了几口,说:“送你去车站。”

    哲格任没吱声,弯腰从编织袋里拿出打开的一条烟,看了看,递给顾世忠:“不多了,还几盒,你留着抽吧。”

    顾世忠接了,抬手扔到自己的床铺上,问:“几点的车。”

    “下午六点的,时间挺紧了。”霍旭友插话。

    顾世忠起身去穿衣服。霍旭友提起哲格任的行李放到了门口。

    夏天的衣服好穿,顾世忠穿好衣服,又去洗刷间洗了把脸后,他没再进房间,站在门口,等他俩出去。

    霍旭友巡视了一下房间,又打开哲格任的橱子看了下,里面很干净,他的意思是别拉下东西。哲格任掐掉烟蒂起身的时候,霍旭友又看了下哲格任的床上,上面有一张白纸。霍旭友伸手拿了看,却是哲格任的报到证,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拍了一下哲格任的秃脑袋:“喂,糙哥,把你最重要的东西给拉下了,看你回去怎么上班,你的报到证。”哲格任接了,看都没看,一把塞进裤袋里。然后,他挨个床看了看还在呼呼大睡的其他三个人,这三个人醉得最厉害,伸手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当然三个醉鬼一点也没觉察,算是招呼过了。

    顾世忠、霍旭友、哲格任去火车站的路上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三个就像相互不认识的陌生人。哲格任只有一个行李包,霍旭友提了一路,看起来提得很费劲,顾世忠、哲格任根本没有想帮他一下的意思,这活就好像他应该干的。到了候车室,三个人找了个空地坐下来,还是没有谁去打破相互间的沉默。候车室里,空气燥热,夹杂着说不上来的难闻的气味,是脚臭、汗臭、嘴臭、烟臭等等搅拌在一起的一团混浊空气,若不是害怕错过车,没有谁愿意在里面多呆几分钟的。

    顾世忠坐了会儿,去到门口买了盒烟回来,取了三支后,将剩余的一包塞给哲格任。哲格任将烟塞进口袋里,顺手取了打火机,先给他两个人点上,他却没把自己的烟点着,而是夹在了耳朵上。他瞪了一眼霍旭友:“你不会抽烟就别抽了,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学会了就戒不住了。”

    霍旭友略显尴尬,将叼在嘴里的烟拿出来,不知道往哪放,摁掉怕浪费,不摁掉只冒烟也怕浪费,前进后退不得,踌躇的间隙,烟已经烧了一大截。

    “让他抽掉这支吧,你走他不高兴。”顾世忠轻轻地说,扭头看了下哲格任。哲格任面无表情。

    霍旭友最终没有将烟再吸一口,只任一缕青烟在他的手指间袅袅上升。猛然间,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才意识到烟灰已经烧到了他的手,因为疼痛,他不自觉将烟蒂丢在了地上。一位保洁员走上前来,拿鄙夷的眼光扫了一下他们三个,用非常厌恶的语气告诫他们不要吸烟,不要随地扔东西。顾世忠、哲格任席地而坐,听到责备,好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霍旭友一脸茫然和内疚,咧嘴笑了下,起身夺了保洁员的扫帚和簸箕,先将他丢弃的烟灰和烟头扫除干净,又伸手夺过顾世忠捏在手指尖的烟蒂扔在簸箕里,然后又朝保洁员笑笑,说了声对不起。保洁员并没有因为霍旭友的表现表现出一丝的原谅和满意,说了声真没公德,又走向了另一伙吸烟的人群。

    哲格任抬手将夹在耳朵上的烟叼进嘴里,啪的一声用打火机点着了,长喷了一口浓浓的烟雾:“你们两个回去吧,我也快进站了,稳定了给我打电话。”说完,起身提起行李就往前走。烟叼在他的嘴角喷着雾,一幅社会混混的样子。。

    霍旭友发呆,他想扑上去拥抱一下哲格任,或者再帮他提一段行李,但他的双腿像是被铅石锭住了一样,任凭他使劲迈动脚步,却不能挪动半寸。看着哲格任阴亮的光头在人群中忽阴忽暗的闪现,霍旭友再也忍不住了,他泰山压顶般的一下扑倒在顾世忠的后背上,呜呜的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一片诧异的眼光和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