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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嘴儿牡丹(1)

    世上的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的长。那天总也阴晦着,久久磨不出笑脸,村街就越发地单调沉闷。日子呢,像过了一世那么久,而又慢慢地重复,寡味得叫人愁。于是,五姨挑了水桶出来,村街里陡然便有了活气:天仿佛不再压头地闷。似有云动,恍恍地有光透出来;地呢,那看腻了的黄土路也就多了些贴人的温热。有深深浅浅的辙印显出来了,冻硬了的牛蹄印又似凹凸的砚台一般有趣;灰了的泥巴墙上有公鸡在悠悠散步,老牛"哞哞"地拖出一长串村家的盎然;秃了的树枝也似在慢慢伸展,有活力从老根处漫出来,渐渐有一点点绿透在枯了的树皮上。伴着那脚步声,仿佛有跳跳的音儿响出来,耳畔也似真有了铃儿叮当碎弹那沉沉的秋日;不曾有风,也不曾扭动,就见那扁担颤悠悠,桶儿晃悠悠,细腰儿软软地风柳去……顿时叫人觉得生活也还有趣。日子漫长,终也会一日日过去的。

    脸上就松快些。

    那手更是一支欢快悦耳的歌。抓了什么,便有活活的动在上边,跳着细巧和灵捷。织布的时候,扎花的时候,纳鞋的时候,仿佛有丝弦在那手上奏着,扯那明快的跳跃。当那细小花针在绷了的白布上"咬",一时便有鸟儿、鱼儿、虾儿跳出来,鲜了人的眼……

    那时也就十七八岁。惹了多少乡下汉子做她的梦。却又不敢近前。

    那性儿说烈也烈说柔也柔,那心说软也软说硬也硬,就云儿一般在天上飘着,不是那命运的绳儿在黄土地里系,怎能白白地被村里汉子霸看了那多年?谁都觉得她终有一日要飞去,只盼时日能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是个能给男人百般温柔,又能贴上命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然而,她走得竟是那样地突然,那样地……

    记得是县剧团到村里来了,要连演三天,免费给乡下人看。于是,一村人热闹得像过节。

    日头高高的时候,女人们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饭,在搭了戏台的空场上,早有家人摆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乡的人都涌来了,远远的十几里地都是人声。好像早年有个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们便嘴上老挂着"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样。然而却又不是"小五子",只一干人在台上蹦着唱,穿一身绿军装,脸上红红白白,十分英武。特别是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白脸子,很招女人的眼。于是人们又记住他叫"少剑波"。

    半夜时分,到戏台后边的空地上去尿。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五姨在一台下边猫着,不知在干什么。也就跑去了。只见五姨歪头从戏台的板下往上瞅,两眼烧烧地亮着,暗中已觉红腾腾。透过板缝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着,仿佛在量什么……

    第二天,又见五姨到代销点扯了黑布回来,掩了门一个人在屋里躲着,一天都没吃饭。叫了,说是头疼。

    晚上又是演戏。一村人都早早占位儿去了,独独五姨没有出门。待到戏散时,五姨才悄悄地来了。她围着戏台转了两圈,一直等到看热闹的小孩也走尽了,却又叫我回来,跟儿怔怔地望着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后,才从背后拿出一双鞋,让我去戏台上给那白脸子……

    此后,两人不知怎么到小树林里去了。那晚,大月明地儿里,我头一次见五姨穿得那么鲜亮!

    三天后,县剧团走了。村子里曾热热闹闹地说那"少剑波",过了些日子,也就淡下来,依旧慢慢地熬那老日头。只五姨脸上怅怅,像有了病似的,也从不跟人谈论"少剑波"。很想跟人说一说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让说,也就忍着。

    常常见有人提了礼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满村喊着找五姨,五姨只是躲着不见。终于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却紧闭嘴巴,一声不吭。打急了,她疯了似的跑到井上,在井沿边边儿站了,一只脚高高抬起,对追来的家人说:"再撵一步,我就跳井!"

    于是,一村人都来求她别跳,家里也就只好作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