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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蜻蜒(4)

    就这样,姥姥走着喊着,喊着走着,一步步,一声声,从村里,到村外,而后面对那闪着星星鬼火的广袤旷野哀哀地唤道:

    "妮——回来吧!"

    "——回来啦!"

    姥姥在外边一声声唤着,姥爷在家里一声声应着。那呼唤有多凄婉,那回应就有多苍凉;那呼唤有多执著,那回应就有多悲壮。这是一个天地人神均不得安宁的夜晚,两位老人泣血般的声声呼唤合奏着一部悲愤激越的招魂曲。那招魂曲越过农舍,越过旷野,越过茫茫夜空,越过沉沉大地,响彻九天云外,生生架住了迫近的死神……

    "妮——回来吧!"

    "——回来啦!"

    天亮时,二姐终于睁开了眼,她活过来了。二姐大难不死,却烧成了一个小聋子。

    听母亲说,二姐开初还不太聋,大声说话她是能听见的。七岁时,她还上过两年小学。她上学很用功,上课时两眼瞪得圆圆的,连个闪也不打。忽然有一日,她很晚了还没有回来。姥姥到学校去找她,却见她一人独独地蹲在墙角里,头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姥姥远远地叫:"妮,妮……"她也不吭。待姥姥走近了,她赶忙擦擦眼里的泪,说;"奶,回去吧。"姥姥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说。后来才知道,那天在课堂上,二姐被老师揪了出来。她念拼音。老师说:"东。"她便念:"风。"老师再念:"东!"她又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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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不再上学了。那天夜里,二姐哭着说:"奶,我听不见……"姥姥伤心地摸着她的头说:"妮,命苦哇。"二姐又说:"奶,我听不见可咋办呢?"

    姥姥流着泪说:"妮,这学咱不上了。我养着你……"

    可是,七天之后,二姐却做出了一件让全村人吃惊的事。

    那是黄昏时分,回村的人们全都怔怔地站在村口的路上,注视着西边那块染遍霞辉的各地。在金红色的谷地里,只见一个毛茸茸金灿灿的草垛随风滚动,那草垛有一人多高,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暗了,一会儿摇摇地晃来,一会儿又坠坠地沉去……村人越聚越多,全都慌了神。老人说:

    "精气!那是精气,草成精了!"

    然而,那成了"精气"的草垛却缓缓地朝村子滚来。近了,又近了。当那草垛临近村口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下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头,一张乏极了的小脸,那便是二姐,正是二姐的细麻秆腿支撑着那个大草垛!

    老天哪,她是怎么背回来的呢?她才九岁呀!一个小小的妮子,怎么会呢?

    村人都说,这妮不是人。

    三

    二姐真不是人么?我不敢这样说。可我总觉得二姐是有神性的。不然,我怎会记不起她的面目呢?

    要知道,我从八岁起就跟二姐在乡下野,野了许多年哪。那时候,为了一张嘴,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到乡下来。每次来,二姐都站在离村口远远的大路上等我。是的,我记住了那座石桥,也记住了二姐穿在身上的枣花布衫。我常常把那件枣花布衫当作乡村的旗帜,远远地望见了,就急煎煎地向它奔去。它也仿佛具有某种灵性,老远老远,就听见它说:兄弟,你回来啦,兄弟。

    二姐的枣花布衫在田野里是会转色的。有时候我觉得它是红的,有时候我觉得它是紫的,有时候它是黄的,有时候它又是绿的。在夕阳下它是金红的,人也仿佛融进了金红色的大地;在荞麦地里它是紫的,人一进去就不见了影儿;在油菜地里它是黄的,人像是化在了灿灿的粉黄中;在玉米田里它又是绿色的,走着走着,倏尔就寻不到了。所以,田野里总响着我声声急切的呼唤:"二姐,二姐——"

    我似乎是记住了二姐的手。二姐的手并不鲜嫩,手指也不纤细,那是很粗很涩的一双手,摸上去像锯齿一样。每当这双手牵着我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香。那草香一日口伴着我,久久后,熏得我也有了一点点灵气,以至于多年后我仍然认得什么是"马屎菜",什么叫"面条棵儿",什么是"芨芨菜",什么是"狗尾巴草"。至于哪种是能吃的"苦瓜蛋儿",哪种是"甜哑巴秆儿",那是一看便能认出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