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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蜻蜒(16)

    二姐死时没有痛苦,她是在宁静中带着微笑死去的。那一丝淡淡的笑意从嘴角处牵出去,因此嘴角处有一点点歪。那微蓝的笑纹一丝丝牵动着二姐脸上的皱纹之花,那皱纹之花就很舒展很灿烂地开放了。于是那睡去的脸庞看上去很亮,很幸福。母亲给她洗脸的时候,试图抹去那有一点点歪的牵在嘴角处的微笑,可是没能抹去,那微笑依然挂在二姐的嘴角上,带着一点点乏意,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光亮……

    二姐死后,母亲翻检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着能拢一套新的给她换上,可母亲没有找到,她的衣裳全是打了补丁的。母亲叹口气,赶忙打发人去做。母亲说,二姐辛劳一生,要里外全换新的,让她干干净净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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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我坐在二姐的遗体前为她守灵。半夜的时候,我企望着油灯再忽闪两下,企望着二姐能下来,在她走人阴世前再。下来一次,给我讲一讲先人的过去,可二姐没有"下来"……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姐夫在村人的帮助下伐了三棵桐树,那桐树是二姐嫁过来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现在又要随二姐一块到地下去了。

    钉棺的时候,姐夫哭得死去活来,他后悔不该去煤窑上,后悔不该……然而,却没有人喊"躲钉"。按照乡间的习俗,"躲钉"的话应该由下辈人来喊的,可二姐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什么去了。于是就没有人给二姐喊"躲钉"!

    村人们说,这是多大的失误啊!没有人喊"躲钉",二姐就被钉进棺材里去了,连肉体带灵魂一同钉进去了,二姐就不能够升天了……真的不能么?

    二姐的葬礼十分隆重。起灵的时候,哭声震天!全村的老辈人都来给她送葬了。人们流着泪说,没有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不该去呀!她才四十七岁,怎么就去了呢?

    那天刚下过雨,送葬的队伍在黄黄的土路上缓缓行进。引魂幡像雪片一样"哗啦啦"在空中飘着,两班响器吹奏着凄婉的哀乐。可二姐的魂灵在哪里呢?二姐的魂灵……

    当送葬队伍来到村口的时候,空中忽然出现了一群一群的蜻蜒。蜻蜒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盘旋着,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竟眷恋着送葬的队伍,久久不去……

    我看见了蓝蓝的天,我看见了黄黄的路,我看见精灵似的蜻蜒在蓝天与黄路之间飞翔、起舞。难道二姐的魂灵化成了蜻蜒么?不会的,不会,我知道二姐被钉住了,她被钉进棺材里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没有哭,我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哭不出来。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识中,仿佛仍是二姐牵着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走。我似乎又听见二姐在我的耳畔说:

    "兄弟,别怕。"

    进了墓地后,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惧。我看到了一座一座的坟丘,漫向久远的坟丘。那坟丘排列着长长的大队,投有姓名标记的大队,那是走向死亡的大队。我看见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放进那个早已挖好的土坑里,而后是一锨一锨的黄土抛撒在上边,发出"噗噗"的声响。一会儿工夫,那棺木就不见了,只剩下了一扦黄土,一杯新湿的黄土。

    周围全是哭声,哭声在袅袅上升的焚化纸灰中飘荡。我在哭声中追寻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听见二姐说:

    "散了。"

    埋葬了二姐后,我独自一人在田野里游荡。春风凉凉的,鸟儿在枝头叫,可我却无法排遣心中的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十亩地,土地上种着小麦和早玉米。小麦一片油绿,早玉米刚出齐苗儿。在每一条田埂上,我追寻着二姐的足迹。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田垅,田垅上留着二姐的脚窝;我看到了二姐新打的菜畦,蕖畦里留着二姐的锄痕;我闻到了二姐长久呼吸过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湿湿甜甜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儿呢?我的二姐!

    我知道这是个充满怨言的时代,世界上到处都是怨言,人人都有怨言。可我不明白,二姐为什么就没有怨言呢?二姐总是在劳作,一日日地劳作,无休无止地劳作。那么,二姐的欢乐在哪里呢?欢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