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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蛋儿(1)

    桌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滚着三个小纸蛋儿。

    碗很大,蛋儿很小,但蛋儿裹着一个漫长的用碾棍推出来的岁月。

    大黑蹲着,二黑蹲着,三黑也蹲着。大黑在篷布厂做事,负一点小小的责任,因此上穿得很体面,也郑重。在厂里有了一些陪上边人喝酒的机会,就觉得晓了很多事,脸上不免带些矜持的傲气。二黑在窑上做事,终于不再下死力脱泥坯了,负了一点责任,就吸上了很好的烟。脸上呢,很自觉地带出了监工人应有的表情。三黑显得躁一些。出门做了几趟生意,并没有挣什么钱,只穿得花哨了,也仿佛见识很广。手里摆弄着一只很名贵的空烟盒,就有了一副离土地很遥远的样子。女人们却紧张得实惠,三房媳妇或坐或站,屑眼儿像枪口一样瞄在蛋儿上。

    椅上坐着公人。公人是特意请来的,是位很有人缘又很公平的主儿,决不会徇私。那蛋儿自然也是公人监制的,各道程序都很齐备。

    那么,接着规矩,下一步就该是捏蛋儿了。

    "蛋儿"斜靠在门槛上,头勾着,眼闭着,像只沉睡中的老狗。日影儿慢慢地爬到了门口处,斜照着他那半边浑浊的脸。人已是很老了,脸自然很木,枯枯的老皱网着一条条岁月的沟壑。沟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儿却是灰黄,杂染着庄稼的汁液相泥土的微尘。天光在这张脸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里透着迟滞的宁静。仅有的生意是挂在嘴边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极缓极缓地在枯干的嘴边上流着,流出了一片极小的湿润。那湿润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地悬着。于是老人的嘴边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书写着他那漫长而悠远的一生,书写着一个小小的生养了三个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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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暗示是很明显的。该说的都说了,时光已是不早,还等什么呢?

    沉默中,大黑郑重地说:"捏吧。"

    二黑说:"捏吧。"

    三黑也说:"捏吧。"

    于是,三房媳妇都盯着碗里的小纸蛋儿。这纸蛋儿实在是已不陌生。

    往日里,他们曾用这纸蛋儿分过粮食,分过牲口,分过土地……

    阳光慢慢地爬到了门里,送来一片晃眼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里的"蛋儿"映得很陈旧。老人的眼依旧闭着,头勾着,蜷着一把老骨头。渐渐有牛粪的气味从他身上散出来,随爬行的阳光游动。继而有一队庄严的虱子从破袄的污垢处探出来,缓慢地顺着衣褶蠕动。于是,在臭烘烘的阳光里,立时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队像犁样的分散开去,亮亮的虱头像犁铧一样地扎进了一沟一沟的袄缝,重又播种去了……

    大黑看着"蛋儿",二黑看着"蛋儿",三黑也看着"蛋儿",看那摇摇下坠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从干瘪豹嘴角处扯下来,扯出一条长长的线。

    那线垂在七彩的阳光里,悬得让人发急,却依然不坠。这沉重似乎越过了时光的限制,把人生高高地吊着……

    三黑皱皱眉,似有些不耐烦了,说:"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稳地说:"老二,你捏。"

    二黑摆摆手,说:"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气。在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了。你谦让了,我也谦让,互送着一片和解的诚挚。

    媳妇们即刻做出很懂规矩的样子,松了那紧着的目光,身子拧出了一片温柔。

    公人笑笑说:"自家兄弟,都一样的,谁先捏都一样。"

    大黑叹口气,说:"唉,要不是厂里事太多,我又经常出差……"

    三黑马上接口说:"跑生意,一天一个样儿,说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话不能这么说……"说着,看了看媳妇的脸,手一摆,"算了。"

    "蛋儿"臭不可闻地蜷缩在阳光里。在阳光的引逗下,屋里的气味越加地杂乱无序。"蛋儿"身上的血汗味经过了七十六年的酝酿,成功地与虱子屎臭虫尿蚊子的口液勾兑在一起,经过了四时的大化,风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干浓烈横的风格。媳妇们抹的那点劣质雪花膏是不堪一击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