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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老子英雄儿好汉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铁扫帚下,一些权威学者、专家、教授、校长们都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牛头马面和毒蛇。他们被戴上高帽子,挂着黑牌子,脸上涂着墨象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被牵到街上去敲着锣,呼着口号。街上闹轰轰的,学校也闹轰轰。闯将们忙得不亦乐乎。

    忙了一天革命的闯将们一个个汗流浃背,必须要冲冲凉。每天下午,学校澡堂都非常拥挤,破旧的澡堂本来就很窄小,又没有淋浴器,得自己提水进去冲洗。叶粒自知身份不好,总是等别人先洗。一天傍晚。大家都去吃饭了,她才去冲澡。吴晓红提着一桶水进来,她知道吴晓红爱找岔,现在变得颐指气使,不可一世,就急忙让到一边,擦干身上。吴晓红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她急忙转过身去用背对着吴晓红。吴晓红哼了一声说:“看你那身肉,跟洋鬼子差不多,硬是跟我们不一样啊!”她转过身来,见吴晓红已脱了衣服。她黄黑的皮肤,粗壮的腰身和自己雪白的皮肤,苗条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她不好意思地匆匆扣好衣服走了。

    过去大家挤在一起洗澡,她也设留心别人长得怎样。后来,她观察到,汪丽秋和王云霞她们身上的皮肤都没自己的白,她觉得自己真有问题了。这爹妈给的白皙的皮肤,自个儿也觉得扎起眼来。难道自己真的从灵魂到肉体都打上了阶级烙印了吗?过去跳舞时大家说吴晓红的身材不好,要选细高个儿,可现在看来,倒是吴晓红这样长得粗壮黄黑显得顺眼了。她感到自己的肌体也和家庭一样不光彩起来。

    她羡慕那些工农出身的同学。她想:要是自己也投胎到工农家庭,那该多好啊!她愿意努力地改造自己。她每天很早起床,给同学们打开水,扫寝室,认真地学习毛著和看报纸。可是,吴晓红从她身边走过时,总是昂着头。汪丽秋、王文静等也不再正眼看她。唐素芳也只有在没人时才跟她说几句话。一天,她走到寝室门口听到吴晓红她们正在里面议论她。唐素芳说:“她最近也在学毛著看报纸,不大爱说啥。”

    吴晓红说:“你说的是假象,不要被她蒙蔽了。她是在遮掩内心的仇恨。”

    王云霞说:“你看得到她的内心?”

    她爹妈挨批斗,她心里会不恨?……”叶粒忍着泪转身走了。

    教室里摆开了战场,学生们都在口诛笔伐,满桌子都是墨水和纸张。有人在奋笔疾书,有人在高谈阔论。叶粒在寝室里,吴晓红等人会说,小爬虫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怕见阳光,在校园里走动,又会说:“大家都在忙,你才过得逍遥自在啊!”

    她正拿着报纸在教室里看着。唐素芳慌慌张张地跑到教室门口,小声地叫了她一声。叶粒抬起头来,见唐素芳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心里警觉起来,忙走过去。罗进川和康毅正在将收到的传单转抄成大字报。罗进川拿着毛笔在写,康毅在牵着纸小声地念。罗进川听到有人在叫叶粒,抬头望了一眼门口,见是唐素芳。他边写边侧着耳朵注意地听。叶粒说:“啥事啊?”最近,她时常提心吊胆,总觉得灾祸随时都会从天而降。

    唐素芳望了望周围小声地说:“无畏在寝室里给你贴对子!”

    她知道吴晓红改名字了,现在叫无畏。武满仓也改名字了,叫武劲松。班上好些人都改上了革命名字。她急急忙忙地往寝室走去。罗进川把笔递给康毅,也跟着出去了。叶粒走进寝室,见她的床架上贴着:“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应该如此”的对联。她怒火上冲,伸手将那幅对联扯下来,撕碎了丢到地上。

    吴晓红从自己的床上跳起来咆哮着冲过来:“好哇!你敢撕革命的大字报,黑狗崽子(出身不好的子女)要翻天了!撕大字报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她伸手来拉她。“走──我们到外面去辩论。”

    叶粒挣脱了她的手说:“什么革命的大字报?你是在混淆是非。”吴晓红棱眉鼓眼地大骂:“黑狗崽子,你老子写反动诗攻击大跃进,还恶毒攻击社会主义,说啥:君不见土窑能出万吨钢……还有啥饿殍遍野。他是老右派反革命,你也是白专分子,孝子贤孙。”

    叶粒脸色煞白地昂着头,心想豁出去了,就是挨批埃斗她也不堪忍受这样的侮辱。她冷冷地说:“把谩骂当说理,是最无能的表现。我问你,马克思是啥出身?恩格斯是啥出身?党的许多创始人又是啥出身?你这是敌我不分……”

    吴晓红跳着双脚说:“真不要脸,自比党的领袖和创始人。你在放毒!”

    “谁个自比了?我是跟你讲理,讲道理就要推理。”

    “我不跟你讲理。我只晓得‘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走,到外面去,让大家来批判你。”她又伸手来拖叶粒。

    同班戴眼镜的男生田蒙挡在吴晓红面前,看了看周围的人说:“你别拉她,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叶粒,你拿自己跟革命领导相比是不对的,你要脱胎换骨……”他见叶粒狠狠地捺了他一眼,那乌黑的眼里燃着火星,就急忙住了口。

    叶粒没想到这个平时总维护自己的人,怎么也这样说!

    寝室门口巳围了一大堆同学。叶粒眼中含着泪,她倔强地挣脱吴晓红的手说:“党的政策是重在个人表现,我干了啥反动事了?”

    汪丽秋站在吴晓红身后说:“你刚才自比马克思、恩格斯就是极端反动的。就是在放毒!”

    王云霞分开众人往里挤,说:“她刚才是在推理,并不是自比,只有傻瓜才弄不清这种关系。”

    汪丽秋瞪着一双猫头鹰圆眼睛,正待驳斥王云霞,看到班长罗进川挤进来就闭了嘴。罗进川说:“吴晓红,你们刚才争论的问题有些干扰斗争大方向。现在的矛头是要打倒专家、学者、反动学术权威,修正主义分子,和破除‘四旧’你咋把矛头指到同学头上去了?”

    吴晓红不服气地说:“你不要包庇坏人,我斗争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那对联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黄纸印的传单。罗进川接过去,见上面写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滚!——滚!——滚!——滚他妈的蛋!……”

    罗进川说:“这上面的观点我不赞成,我们的革命老前辈也有许多人出身不好,只要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也可以走上革命的道路。关键是本人愿不愿意革命。”

    王云霞说:“对,我赞成罗进川的观点。那些传单、小道消息,有些是正确的,有些也是混淆是非,干扰斗争大方向的。”

    汪丽秋见出生革命领导干部家庭的罗进川在帮叶粒说话就走开了。吴晓红的脸胀得通红,她说:“从运动开始,她表现的啥?一篇批判文章都不写,一张大字报也不贴。斗争司马惠兰时,连手都懒得举。这种人,能说她是站在革命的一边吗?”

    罗进川温和地说:“对同学不能象对阶级敌人,有缺点有错误要好好地讲。”他见叶粒咬着嘴唇将头昂着,眼里浸着泪花就说:“叶粒,出身不由已,道路可选择。今后应该多参加革命活动,不要把自己关起来。”

    吴晓红冷笑一声说:“反正你逃不过我的眼睛。我们会监视你,不准你随便离开学校。看你到底是干革命,还是在干反革命。”说罢扭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也散开了。叶粒还昂着头呆呆地站在那儿。罗进川小声地说:“好啦,不要站在这儿啦,快进去吧!”

    晚上十点多钟了,天气非常闷热,天空象乌黑的锅底,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很远处,时不时划过一道亮闪。学校花园里的树子和花草都垂着头,黑黝黝地躲在那儿。到处用绳子牵扯的大字报在风中晃动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王云霞从教室里出来,回到寝室见有的人在洗脚洗脸,有的已经上床睡了。她看到叶粒的床上空荡荡的就惊讶地说:“叶粒到哪儿去了呢?今晚上我没见到过她。”

    汪丽秋正在往自己的上床上爬,她扭过头来说:“你跟她穿连裆裤,不会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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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云霞不以为然地说:“难道不该关心同学吗?我们应该去找她!”

    汪丽秋躺到床上又慢腾腾地说:“这种黑狗崽子,找她干啥?她会去死吗?死了也不可惜。”

    王云霞心想:说得这样毒!这些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她说:“她又不是你的仇人!过去大家不是还很好吗?”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大家的觉悟都提高了,哪里能敌我不分?──警防她把你拉下水。”汪丽秋说。

    唐素芳正在脱衣服,也说:“汪丽秋是为你好。哪个不为自己想想。”

    一向不太爱说话的王文静也说:“王云霞,你的政治敏感性太差了。那一小撮阶级敌人的队伍正在不断扩大,过去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现在又增加了资本家、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臭老九、(知识分子)下一步就是黑狗崽子。一共加起来正好是十类。”

    外面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漆黑的天空中划着耀眼的火闪,王云霞抓了一把雨伞出去了。她向运动场那边走去。运动场侧面有一个不大的荷花池,她俩曾多次坐在那儿促膝谈心。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下了晚自习课后,她们还一起到池边坐了一会儿。那晚月亮真圆、真亮、真大。月亮周围是青白色的瓦块云,皎洁的月亮向大地倾泻着万里银辉,天地显得飘渺蒙胧。柔美的月光洒在荷叶上,微风吹拂荷叶荡着青波,送来阵阵清香。一会儿月亮躲进云层,遮遮掩掩地露着半边脸儿,一会儿又喜笑颜开地钻了出来。月亮瞪着晶莹的大眼睛看着她们,她们也瞪着同样明亮的眼睛望着月光。那温柔姣美的月光啊!曾给她们带来无限美妙的情思。叶粒仰望着月亮微笑着说:“我喜欢白色,白色是很纯净的。你看那月亮的光,那清澈见底的水,我想当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

    王云霞的眼睛笑得象弯弯的月儿。她说:“我想当一个作家,当记者也行。”

    “我爸叫我千万别学他一样喜欢搞写作。”叶粒垂下了头,长长的黑睫毛覆盖了她明亮的眼眸。

    “叶粒──叶粒──叶粒──”王云霞呼喊着。

    叶粒果然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水池边。今晚这儿没有了月亮,笼罩四野的是阴风惨惨快要下暴雨的黑暗无边的天空。刚满十八岁的叶粒,就象那皎洁的月亮,从小长大只想着要给别人一点光辉,不曾想却成了别人讨厌的人、憎恨的人、甚至是敌人。过去长辈对她总是投来慈祥、和蔼、喜欢的目光。同学们向她送来友善、亲切和信赖的目光。当她多次上台领奖时,看到的又是羡慕的目光。现在,一些同学怎么竟向她射来了冷若冰霜,仇恨的目光、监视的目光?她不敢笑,不敢哭,不敢说。下午在本校高六八级一班上学的弟弟叶培,也遭到同学们的谩骂和侮辱。弟弟还偷偷地流着泪告诉她,在二中教书的父亲挨批斗时被人打断了腿,打伤了腰,已经动不了啦,学校还不让家属去看。她那被凌辱的心颤栗着,吴晓红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更使她想不通的是同窗田蒙,他也帮着吴晓红来批判自已。过去他们曾有着深厚的友谊。田蒙的父亲和她的母亲都在六中教书,他们都住在六中。他俩从小就爱在一块儿玩。儿时,田蒙出麻疹把她传染上了,田蒙好了,她却病得很利害。田蒙怕她死了,在她床边吓得直哭,他天天来守护着她,直到她康复。他们经常一起跳绳、踢踺子、唱儿歌。有时还手牵着手,边跳边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来鞠个躬,你是我的好朋友。……”上小学和初中,他们在同一个学校还同班,上高中,不仅同班还同窗。田蒙晓得她爱集邮,就到处帮着搜集。班上的男生谁收到信了,他就跟着要人家信封上的邮票。为悄悄地撕了武满仓一张邮票还被马老师训了一顿。她也为他买过一些数理化方面的书籍,并夹上学校退的星期天的粮票,她知道男生食量大。没想到他的脸也变得这样快!

    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她不顾一切地为自己的出身辩护。现在,她却失去了那时的勇气和信心。她想起了父亲写的诗里的确有:存者不过且偷生,还是地下长眠好。拿现在的观点来说,这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她惶惑地想着:难道亲爱的爸爸真是人民的敌人?父亲的话真是反动厌世的?可怜的父亲你为什么要走反动的路?写那些反动的诗?你害了自己也害了我们啊!她的心颤栗起来。父亲是有罪的,那么自己也是有罪的。罗进川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句话过去已听到过多次了。可是道路怎么选择呢?怎样去赎罪呢?去斗争校长、老师、抄家。他不愿意。她望着黑暗无边的天空。滚滚闷雷,驱除不了心中的愁肠。她望着荷花池,心想:岷江河水暴涨了,水是浑浊的,这荷花池里的水却是清幽幽的荡着绿波。她真想一头扎下去,永远静静地躺在下面。让绿色的荷叶为自己做被子,让荷花在自己身上开放。她坐在那儿,打雷了、下雨了,王云霞在叫她,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

    “下雨啦,我叫你好多声,你咋不答应?”王云霞气恼地走到她身边。

    她回过神来:“我想让雨点清醒一下头脑。”

    到处响起飒飒的风雨声。王云霞说:“走,回去吧。”

    叶粒的眼泪涌出来了,和着雨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她说:“云霞,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我会连累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