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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章 唐素芳服毒自杀

    吃过晚饭,唐素芳在厨房煮猪食,她用火钳夹着柴草往灶中递。她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蛇!──好大一根蛇!──一根黑色的乌梢蛇从柴草中窜出来,从她的手背上钻过去。唐素芳将火钳丢到地上,急忙跑出屋子。王云霞和叶粒听到唐素芳的惊叫声,在昏暗的油灯光下,看到一根一米多长的蛇很快梭进了她们的寝室。叶粒从墙上取下锄头,王云霞端着油灯,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四处照着。叶粒蹲下去,发现蛇在她那张床下。她忙拿着锄头对着它打去,蛇窜出来跑到吃饭那间屋子去了。

    叶粒大叫:“素芳,快把门关上,别让它跑了──”

    “等它跑了算了。”唐素芳站在屋外,心还在急跳,不敢走过去关门。

    “不打死它,今后会爬到我们的床上来。”王云霞在屋里吼着。

    听王云霞说要爬到床上,唐素芳鼓起勇气弯着腰,长伸着手将门乒的一声拉来关上,就慌忙跑开了。王云霞拿起一根扁担和叶粒在屋子里扎腾了好一阵,才把蛇的头打烂了,但它的尾巴还在不停地摆动。叶粒逮着它的尾巴将它提起来。王云霞打开门。唐素芳看到叶粒提着蛇走出来,吓得只管往旁边跑。

    “胆小鬼,它死都死了,还敢咬你?”叶粒故意把蛇举得高高的,蛇弯着身子晃来晃去。

    “快把它甩了──怪吓人的,今晚我都要做恶梦了!”唐素芳躲避着说。她最怕蛇,觉得它冰冷的,又丑又毒。

    叶粒用一根细绳将蛇头栓起来,挂在门前的一株小树上,用剪刀破开肚子,剐起蛇皮来。她想把剥下的皮拿给叶培绷二胡,把肉煮来吃。唐素芳偷眼看着叶粒在那里剐蛇,心想你剐了它的皮,它会来找你的。二辈子变成蛇,才不值啊!变啥都好些,就是不要变成蛇!

    茅屋里的广播喇叭里,突然传出了公社广播员南腔北调的普通话:“现在播送招工体检通知,请以下人员明天上午九点以前到公社,由招工单位带到县医院体检。”三个知青都专心地听着。“红卫大队张伟、李娜,向阳大队杜萍萍,前进大队王勇,反修大队王红英、毛雷,建新大队宋明明,红星大队谭爱武……”

    一共念了十七个人的名字。唐素芳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搬着手指数着。播完了一遍又播了第二遍,还是没有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叶粒和王云霞。唐素芳气得冲进里屋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王云霞、叶粒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叶粒说:“素芳,算了,等下次吧!”

    唐素芳呜咽着说:“我想不过,为啥没得我?我工人出身,哪点比不上他们?”她心想,过了这个村,就没得这个店。赶鸭子都要吃第一口水才是清亮的。今后谁晓得招工的还来不来了?现实告诉她,许多事情都是说不清的,倒霉的事情躲过了就是福气,赶上了就该背时。她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作出了巨大的牺牲,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么?她内心极其悲痛,而这种难言的伤痛又是别人不能理解的。她伤心地哭着,嘴里反复说着为啥没得我?

    王云霞对唐素芳早就有意见。认为她遇到麻烦就躲开,嫌出工累就只做家务,又爱往康毅他们那里跑。最近,自己喂的两只母鸡下的蛋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平时她忍了,为招工,她不能忍了。见她伤心地啼哭,还说她是工人出身,好象只有她才最有资格调走似的。她讥讽地说:“哭起屁用。你出身好,最有条件跟那些人比了。不象我们这些‘麻类’没资格。我是你就去找公社论理。”

    唐素芳的呜咽加深了叶粒内心的忧伤,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沈主任说的政审查三代的话。招工不会有自己的份。唐素芳这次走不了还会有下次。她们都有机会,自己今后呢?蛇已经剐完了。她仍呆呆地站在那里,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颊。

    第二天一早,唐素芳风急火燎地跑到西龙公社。那些通知来体检的知青都还没到,她就坐在公社办公室里等着。她伤心地流着泪。她的眼睛已红肿得象熟透了的桃子。办公室那个姑娘问:“你有啥伤心事?”

    我要找沈主任,要不,找书记也行。等他们来了,我要跟他们评评理。”唐素芳自认,只要公社不知道刮宫的事,她就理直气壮。

    沈主任进来了,唐素芳站起来迫不及待地走过去说:“沈主任,那十七个人到底是咋个定的?我哪点不如他们?为啥没得我?”

    沈主任看着她感觉没印象,就问:“你叫啥名字?哪个大队的?”

    “我叫唐素芳,工人出身,红旗一队的。”

    “啊,是游树明那个生产队的。”沈主任对解决瞒知青分粮那件事有印象。她解释说:“这次招工,我们是很认真的,做到了层层推荐,严格政审。”她边说,边在抽屉里找出了招工填写表。她看着说:“你的问题——生产队、大队意见是:出工少,……”

    她不等沈主任说完,就又气又急地说:“我和叶粒、王云霞是分工合作的。我料理家务,喂猪、种自留地。她们在外干活。为瞒产私分的事,游树明怀恨在心,整我们。他打胡乱说。”

    “那件事我清楚。你另外的问题是,政审不够格。”

    唐素芳大叫起来:“我不够格!?我爸是工人。我妈过去帮人当雇工也是穷苦出身。我家在旧社会苦大仇深。”

    “不是你爸妈的问题,是你舅舅的问题。”沈主任盯着招工表说:“你舅舅解放前参加了三青团,还是骨干,属于历史反革命。”

    唐素芳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她大声地哭叫着:“我不信──我不信──舅舅与我不相干。”

    沈主任冷冷地说:“你不能这样说。这上面有你舅舅单位革委会盖的公章,谁敢否定?”

    这时,公社朱书记走进来就大声训斥:“谁叫你来胡闹的?那么多知青都来哭闹,公社还象啥了?家庭有问题,又不好好改造。——沈主任,把她的名字记下来。今后有名额也不推荐这种人。来闹,表现就不好。”

    唐素芳只觉肝肺欲裂,愤懑、失望、悲哀、恐惧各种感觉顿时都向她袭来。朱书记训斥了唐素芳后,就迈着大步出去了。唐素芳现在反而没有了泪,她呆若木鸡似的站在那儿。

    沈主任看她那个样儿有些同情。就说:“回去吧,不要再哭闹了,这样对你很不好。”

    唐素芳只觉天昏地暗,她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公社,身不由己地往西龙镇后街僻静处走去。她怕见到其它熟人,木呆呆地走着。那里有一堆人正在扯圈子,把窄小的街堵住了。原来是邱老三在地上放了一张牛皮纸,上面放着好几只干了的死耗子,和一个个小纸包。邱老三拿着两个竹板边打边喊着:

    金钱板,板金钱,

    义务宣传不要钱。

    除“四害”,讲卫生,

    家家户户齐动员。

    今天专讲灭耗子,

    家中如有小耗子,

    咬破衣服和裤子。

    家中如有大耗子,

    咬烂门窗和柜子。

    耗子生来就偷粮,

    一窝耗子一斗粮。

    一窝成十窝,

    十窝变百窝。

    家中如有万斤粮,

    也会被它偷吃完。

    一颗耗子屎,

    打坏一锅汤。

    耗子爬过饭和菜,

    美味香肉都变脏。

    花上一角钱,

    买回一包药。

    耗子吃了跑不脱,

    家家都睡安稳觉。

    耗子药,耗子药,

    耗子吃了跑不脱。

    耗子药,耗子药,

    耗子药里有巨毒。

    只给耗子吃,

    不给家畜尝。

    拿回家中后,

    千万小心着!

    千万小心着!

    ……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你该不是在扯把子,骗我们?我拿回去吃了不灵,就要来找你。”

    邱老三说:“我这是喂耗子的,哪个叫你吃呀?你吃了就不会来找我了,该去找阎王了。”

    在场的人都哄笑起来。人们纷纷递过去,一角,两角钱。狭窄的街面上挤满了人。

    唐素芳昏昏沉沉地走过来,被买耗子药的人挡着。邱老三看到她走来,以为她想要耗子药,赶忙捡了两包递过去说:“唐素芳,你拿两包去吧。这药利害,千万不能大意,人畜都不能沾。”

    唐素芳木纳地接到手里。邱老三又说:“不要给钱。我欠你们很多。”

    唐素芳捏着两包耗子药,恍恍惚惚地往生产队走去。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茅屋。叶粒和王云霞都出工去了。她把两包耗子药丢到桌上,坐在桌边呆呆地出神。坐了一会儿,她走进里屋,收拾自己的衣服和东西。她见给康毅织的那件毛衣在她的枕边,就拿起来看着,眼泪又不断地涌出来。她想着:康毅你在哪儿啊?你是活着,还是已到了那个世界!?这人活着比猪狗都不如,猪狗还有自己的窝。这里不属于自己!茅屋是多么孤寂冷寞,在这里除了干粗活就是干重活。我都二十四岁了,也没有得到过任何男人真心的痛和爱,得到的只有难言的屈辱和伤害。她又想起朱书记的话:“把她的名字记下来,有名额也不推荐这种人!”沈主任说:“你政审不过关,工分少。”天啊!今后王云霞、叶粒调出去了,我也没有希望!她自言自语着:“没有指望了!没有指望了!活着好艰难,好累人啊!……”她眼睛直直地神经开始错乱。她迷离恍惚痴痴呆呆,眼里已没有了泪。她又走到桌边,拿起桌上邱老三给的耗子药。那纸包上写着:烈性巨毒耗子药,严禁人畜服用!上面还画着两根交叉的人骨头和一个骷髅头颅骨。唐素芳看后突然下定了决心,她从里屋找来了纸和笔,伏在桌上写着:

    叶粒、云霞:

    我走了,早死早超生。但愿我二辈子不再变人,变成一只鸟儿,可以在天上自由地飞翔,变成一条鱼儿也可在水中自在地游玩。请转告我父母,叫他们不必悲伤。我活着比死难受。

    唐素芳

    一九七二年×月×日

    唐素芳将喜爱的花衣服换上,将耗子药倒了一包在碗中,渗上一些水。她端着碗,坐在床边,含着泪喊了一声,爸爸妈妈永别了!——就将碗中的药水一饮而尽。碗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叶粒和王云霞收工回来,看到桌上有一包耗子药和唐素芳写的条子。叶粒大叫:“不好──”她们冲进里屋,见唐素芳口吐白沫脸色铁青。叶粒摸着唐素芳的脉搏,感觉还在跳动。她们赶忙把唐素芳抱起来放到箩篼里,两人抬着,匆忙地将她送到了西龙镇区医院。

    唐素芳经医生抢救,终于脱离了危险。叶粒和王云霞轮换着看护她。她虽然活过来了,可依然感到生活没有希望。她心灵深处仍存在着失去康毅和不能招工的巨大悲痛。她心如死灰,很少说话,老是流泪或呆呆地望着屋顶。

    叶粒将一碗鸡汤端到她床前。唐素芳摇摇头。叶粒想到她伤了胃,把鸡汤烧开放着,又给她买来了婴儿乳粉,熬好后,她依然不吃。叶粒焦急地说:“素芳,你不能这样啊!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父母想。死,也许是一种解脱,可对亲人朋友却是巨大的悲痛和打击。我们活了这样大,对父母没尽过一点孝心,对社会没有一点贡献。你各自走了,你父母会多伤心!我们都能活下去,你为啥不能活下去?”

    同病房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病人正在输液。她背靠在床上,听叶粒讲那些话时已泪流满面。她说:“这个姑娘说得好,全国那么多知青都能吃苦。你这样,会把你爹妈气坏啊!就为爹妈想也不该走那条路。”

    街上的几个居民大娘进来,站到唐素芳床边问:“你就是那个寻短的姑娘?”

    一个大娘含着泪把二十个鸡蛋放在床头柜上说:“姑娘,听说为招工的事你想不开。你才不该啊!我们也有儿女在乡下当知青,他们有三长两短,那就要我们的老命了!”

    唐素芳流着泪不开腔,另一个大娘又说:“何苦糟踏自己?你现在好好养身子,其它啥事都不要去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个大妈又说:“听说那耗子药很利害,幸好抢救得快!要不,你就没命了。人是救过来了,你的身子可吃大亏了。”那大妈从身上掏了五块钱出来,递给叶粒说:“你就是救她的姑娘吧?这钱你拿着给她买点吃的。”

    叶粒很难过地说:“大妈你留着吧。我们会弄给她吃的。”

    那大妈坚持着一定要给。叶粒接过钱也掉泪了。

    唐素芳的身体慢慢地恢复起来,但她想起茅屋就要起鸡皮疙瘩。她疑心茅屋周围的乱坟里有蛇还有鬼,她不想回生产队了。她要回家。

    叶粒和王云霞将猪儿卖了,打算给她付住院费。唐素芳执意只要其中的三分之一。她拿出了一个小本本,上面祥细地记着她们极其寒酸的收支帐。里面还夹着积余的三块二角钱。她要她俩好好地看看。她们的最大收入就是年初时,每人从家里拿来交的五块钱,一共十五元,除此就只有偶尔卖一点自留地里的菜。支出的项目却较多,如打米磨面加工费,油、盐、酱、醋,农药,种子,买煤等等。王云霞随便翻了一下本子,见最近有一笔一元六角钱的收入,来源是卖蛋二十个。她想到,前些日子,她们的鸡下的蛋不见了,她曾怀疑唐素芳吃独食,没想到她竟付了钱。她感到内疚起来。

    唐素芳走后,茅屋里冷清多了,连不喜欢她的王云霞也想到她许多好来。唐素芳胆儿较小,劳力不强,可她很会持家,破茅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里的菜吃不完时,她就设法做成又香又脆的碱菜。她煮的饭刚够吃,从来没倒掉的,连猪食也没一点浪费。她手儿巧,做的针线细细密密,织的毛衣巴巴式式。

    唐素芳在家时,她们收工回来,老远就能看到屋顶上飘着一缕炊烟,走进屋就能吃到热饭。夏天她将开水凉着,冬天灶前的瓦壶里总有热水。现在,她们收工回家还得忙着煮饭。她俩跨进茅屋就要想到她,谈话时也常常提到她。她们的心里都在思念着:素芳,你啥时能回来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