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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 秀才被杀

    桃花水发时,这伙苦力到了该解散的时候了。大自然的威力是无穷的,人们只能顺应它,却不能违背它。那些需要千万个苦力,洒尽血汗才能搬动的漂木,在江水暴涨时,被翻滚的江水轻轻地卷入江中,不费吹灰之力便带到了遥远的地方,再也不需要这些穷苦力在那儿挣扎,拼命了。人在浩瀚的宇宙中是多么渺小可怜啊!渺小得就象一粒尘埃!

    秀才向大家宣布:“今晚把工钱发给大家,明天就箩篼扁担各自请散。等下半年枯水季节或许大家又能相聚。今晚准备了一些酒和菜,为了不影响房东和周围的农民,请大家到岷江河的沙滩上去痛饮几杯。”

    那天晚上,寂静荒凉的沙滩上燃起了几堆熊熊的篝火。茫茫夜色迷蒙着万里世界,半边月亮和一些星星冷漠地挂在天空。它们空落寂寥地瞧着这伙可怜的苦力。他们在篝火边摆上大碗的菜,在各自的碗中斟上酒。秀才举着斟满烧酒的碗说:“这碗酒是为快嘴斟的。这儿有我们的足迹和血汗。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他还将看着岷江,守着这片沙滩。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他把酒举过头,再弯下腰将酒倒在沙滩上。大家都黯然神伤。他再斟了一碗举起来说:“这碗酒是我敬大家的。我们都来自社会的角落和底层,曾同铺一褥,共枕一席,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愿大家象这江中的漂木,各自找到一个较好的归宿!”

    大家都把碗端起来,各自眼中含着泪,秀才带头一饮而尽。秀才再次举起斟满酒的碗说:“今晚我们在这沙滩上举行篝火告别,就是想让大家自在,想说啥就说啥,有知心话尽管说,想咋乐就咋乐。这里只有月亮和星星是我们的观众。岷江河在为我们伴奏。大家开怀畅饮,痛痛快快。”

    他喝着酒说:“叶培给大家唱首歌吧!”

    叶培说:“听说络腮胡当过大船上的领江。四川号子吼得顶瓜瓜,就请他给大家来一段。”

    秀才说:“要得,络腮胡──差点把你埋没啦。把你的好喉咙亮起来。”

    大家都高兴起来,一些人说:“对,络腮胡,吼起来。我们也跟倒你吼。”

    “喊号子又不比唱歌,那是给大家鼓劲的,平时吼就没得劲。”络腮胡摇着头说。

    秀才说:“你就想着大家在跟你拉船斗滩。我们都跟倒鼓劲。快吼。”

    其它人也都在喊:“对,快吼起来──过了今晚,你想吼我们都听不到了。快──别做婆娘那种扭怩样。”

    有人把络腮胡拉起来。络腮胡说:“拉啥?吼就吼,又不是新媳妇坐轿子——头一回。”他想着,一些打情骂俏的段子,以及有啥问题的都遭批判臭了,这里虽没外人,但还是小心些,得唱没啥问题的。他清了清嗓子,用洪亮粗犷而又浑厚的声音领唱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帮腔唱起来:

    哟——哟嗬嗬——

    哟——嗬——

    哟——哟嗬嗬——嗨——

    团结紧呀,一条心呀,勇往直前往前奔呀!

    穿恶浪呀,斗险滩呀,脚踏实地往前闯呀!

    嘿哟──嘿嘿哟──哦──

    嘿嘿哟——嘿哟──嗬──

    水激千尺浪滔天,涛声回响在耳边。

    川江号子吼不断,人间辛酸唱其间。

    哟嗬——哟嗬嗨——哟嗬嗬——嗨——

    嘿唑唑──嘿唑唑──嘿──

    嘿唑唑──嘿唑唑──嘿──

    嘿唑嘿——脚蹬石头手扒沙。

    嘿唑——

    嘿唑嘿——风里雨里走天涯——

    嘿唑——

    嘿唑嘿——我们爬险滩哦——

    嘿唑——

    嘿唑嘿——我们迎激流哦——

    嘿唑——

    嘿唑唑──嘿唑唑──嘿──

    嘿唑唑──嘿唑唑──嘿──

    ………

    在这寂静空旷的夜晚,伴随着岷江河哗哗的奔腾声和浪头拍打岸边的澎湃声,那号子展示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集体的力,豪迈而雄浑,苍凉而有力。叶培被深深地打动了。

    络腮胡领唱完了,四周静下来,好象江水也流慢了。秀才说:“叶培,你感觉咋样?”

    叶培赞叹地说:“不错,有气势,铿锵激昂,就象江水跌宕起伏,撼人魂魄!”

    大家又开始尽兴地喝酒。有人肆无忌惮地划拳,有人在摆着家常。秀才喝了酒脸红脖子粗。叶培喝了酒也成红脸关公。田蒙喝了酒脸发青。徐春林背靠着田蒙睡着了。秀才说:“三位兄弟,听我劝,还是回生产队去,犯不着拿鸡蛋去碰石头。长期当‘黑人’不是办法,忍耐也是一种策略。当知青总还有调出去的希望。”

    叶培说:“听说招工政审要查三代,查一代我都过不去了。”

    秀才叹口气说:“牵涉到政治,问题就严重了。”他看了看左右又说:“我把你们当知己。今晚上只有岷江河有耳,月亮有眼。有些话在我心里几年没向人讲过,不说出来心里难过。毛老人家的光辉思想愈来愈叫人搞不懂了。他写的《读〈封建论〉——呈郭老》中写道,‘劝群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还说啥,‘孔学名高实秕糠。我赞成秦始皇不赞成孔夫子。’我看现在搞的是禁锢思想,文字狱的那一套啊!”

    叶培叹着气说:“现在除了马列、毛著,其它通通成封资修了,都该焚坑。可我偏偏喜欢古典诗词。这也许就是‘反动’家庭带给的烙印吧!

    秀才激动地说:“我也很喜欢古典诗词。”

    叶培压低嗓子,感情悲愤激昂,很有抑扬顿挫地吟诵起岳飞的《满江红》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叶培吟诵完后大家一片沉默。田蒙忧心忡忡地说:“我很喜欢自然科学,现在连数理化也成了封资修的东西了。秦始皇焚书,据说医、农、天文地理方面的也不属于焚坑对象。”

    秀才突然端着酒碗站起来说:“兄弟,我们说的这些话足够杀头,不说犹如骨鲠在喉,难受啊!能跟你们说出这些话,我心中痛快,即是死,也值!”他把酒碗举得高高的站在火堆旁大叫着:“来——我们大家喝酒,喝它个一醉方休。来啊──大家干!”

    那些猜拳,扯白的人都跟着秀才站起来,一饮而尽。

    秀才又斟了酒,端着碗,面对着奔腾的岷江仰着头,望着那半轮明月。大声地吟诵起李白的诗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拨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把酒一饮而尽,将碗重重地砸到地上,泪流满面地大叫:“苍天!──苍天啊!──我们不能就此老死荒野!──我们要报效祖国啊!——”

    在空旷寂寥的夜晚,那声音是多么的悲凉!多么的沉痛!叶培、田蒙都沉重地埋着头。

    络腮胡和其它几个人走过来。他们惊讶地看着秀才。有人说:“他喝醉了,快扶他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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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络腮胡说:“秀才,你和我们这些老粗不是一样的人。你为大家**不少心。明天散火了,我们也记得你的情,走到哪也不会忘记你。你不要难过。”

    人们将秀才扶着躺到地上一根大漂木上。有人脱下上衣,为他遮寒。络腮胡等人流下了不轻彈的泪。秀才一跃而起,把衣服甩给那人说:“我没醉,只是心里有些难过。你们在干啥?我成需要大家照顾的了?你们各自喝酒吧,别管我。我啥事也没得。”

    天快亮了,月亮躲进了云层,星星也不见了,天却很暗很黑。这伙人在篝火边东倒西歪地你抵着我的背,我压着你的腿,就那样睡着了。

    第二天,人们纷纷离开了河滩。只有秀才、田蒙和叶培没有离去。他们在河滩旁躲过雨的山洞里研究着一张全国地图。大家蹲在地上看着,想寻找新的出路。他们从地图的东面看到西面,又从北面寻到南面,似乎都找不到恰当的地方。以田蒙曾到各地串联的经历——在祖国大地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要户口,没有一个地方吃饭不要粮票,没有一个地方不狠抓阶级斗争。只有一个地方曾让他心动和向往。他串联时曾到过黑龙江边的村庄,河对面就是“苏修”境地。他望着那边的树林和田野,心里升起一种晃若隔世的神密感来。他极其渴望过去看看。他真想跳进河向那边游去,可是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岗哨,知道被逮住的下场。又想到了叶粒和父母,他的脚哆嗦了几下就折转身往回走了。他心想,现在己逼成“黑人”,神州大地己没有了立脚之地,那就顾不了许多了。他鼓起勇气说:“逃出去,逃到国外去看看,或许还有出路。”叶培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那是投敌叛国,逮住要杀头的。他看着秀才,心想,如果秀才愿意,他也就豁出去了。秀才给了田蒙一拳,从地上跳起来抱着田蒙的肩膀说:“兄弟,你和我想到一起了。看了外面的景象即使死也值。”

    秀才水性极好。长期下苦力使他的耐性很强。他在宽阔的岷江河里游咏,就象一条活泼的大鱼。他闭着气扎下去,要到河那边才冒出来。他叫田蒙和叶培加强游泳训练,他先到外打探情况。十天后,秀才回来了。他告诉他们中苏边境上防守极严。珍宝岛事件以后双方都严阵以待,据说水中还安有铁丝网。他在边境上己受到盘查。后来他又来到中朝边境,那里只隔一条鸭绿江。他在江边来回走动,人们也没用警惕的眼睛看他。朝鲜与我国是兄弟友好邻邦,不象“苏修”与我们不共戴天。

    除了样板戏外都是毒草,外国影片更难看到。而电影院里却正在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和《鲜花盛开的村庄》。为看《卖花姑娘》,各地电影院通宵放映,也满足不了象长龙一样排着队的人们。在他们的想象中,朝鲜就象铺满鲜花一样的国土,对他们充满了诱惑。他们不再考虑到苏联去了,而决定游过鸭绿江去。

    他们带了抬漂木挣的钱和一些全国粮票就出发了。秀才在外闯荡的经验比较丰富。出门后,他就抄着普通话,从不暴露自已的真实身份。在火车上,别人有啥困难,他就急忙去帮,对田蒙和叶培却装着不认识。他们坐车到了丹东,下车后就奔到江边,看到那边的城市心里不由得紧张激动起来。他们决定当晚泅渡。秀才说,为了安全,他先过去探路。如一切顺当,他就向江中抛三个石子。

    半夜两点钟,秀才将衣服脱下来挽成一个圈顶在头上,下水向那边游去。田蒙和叶培在江边瞪大眼睛注视着那边。秀才平安地游过去了,江面一片宁静。他们正伸着脖子张望。有两个黑影向他们走来,有人呵斥着干什么的?举起手来。

    他们被带到了派出所。田蒙明白派出所就是**的地方,说错一个字都会成反革命,如果晓得他们想逃出国,那就糟透了。他生怕叶培说错话,只管暗示他不能说实话。不等审问,田蒙就说我们是毛泽东思想义务宣传员,因证明搞掉了只好在江边露宿。派出所的人说他在扯谎。他们问:你拿什么宣传?他说拿毛主席的光辉思想。他怕别人不信,一口气背诵了十多条主席语录,公然全无差错。他说叶培会唱样板戏、革命歌,还会跳忠字舞。他们叫叶培表演来看看。叶培就唱起语录歌,跳起忠字舞,又唱起《沙家浜》《红灯记》来。他们见他果然唱跳得很不错,有专业水平,但派出所的人并没因此就相信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个家伙有些名堂,要他们必须老实交待。叶培说:“我们是知青,生产队劳日低想到外找活干。我们曾筛过石子、抬过漂木。现涨水漂木不需要抬了,我们想到外看看,……”田蒙怕他说漏了嘴,就抢着说:“我们想找点临工钱,也想搞义务宣传。”派出所的人搜查了他们全身和衣物,发现除了一点錢和粮票,就只有从江城到丹东的汽车和火车票,这才相信他们是不安心农业生产的四川知青。他们把他俩狠狠地训了一通,说现在早己不是红卫兵造反,搞大串联的时候了。要他们马上回去安心农业生产劳动,不许再到外流窜;并派人把他俩送到火车站交给乘警,叫监督这俩流窜人员回去。火车开了一站,田蒙想下车回江边去,他担心秀才会很着急地等他们。叶培怕再被捉住,死活不愿下车。田蒙也怕叶培真要出了亊,他没法向叶粒交待。只好同他一道回了家。

    秀才游过去穿好衣服上了岸,心想这边和那边就隔了这么一条不太宽的河,跨过去也没人围追阻击,比他想象的简单多了。他大摇大摆地走着。哨所里的朝鲜人民军见他穿的衣服不象朝鲜人,半夜三更一个人在外游荡就把他叫住,问他是哪里人?要干什么?他心想:不让他过来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过去了就安全了。他如实地回答朝鲜人民军的提问:我是中国人,游过来的,想寻找和平自由。对方说中华人民共和国不讲和平自由吗?秀才说不是国家是个别人,……朝鲜人民军在他的眼睛上蒙上了布,说要把他送到和平自由的地方。他们将秀才押到平壤受审后,又把他引渡到了这边哨所;并告诉这边,秀才在朝鲜受审讯时所说的反动言论。

    秀才被押回来不久,江城市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公判现刑叛国反革命分子大会。秀才不仅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上废纸,还捺了一条带子不让他呼喊。审判结束就将他立即枪决了。他死时年仅二十七岁。

    田蒙和叶培怎么也没想到:秀才到社会主义国家去,又没犯法,会被引渡回来,更没想到他会被枪决。他们受到了震撼。叶培又吓又伤心,躺在床上悄悄地流泪,两天没有吃饭。田蒙在家用双手捶着砖墙,直捶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