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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章 她祸不单行

    叶粒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帮外婆买好了蜂窝煤和米,就打算回生产队去了。她身上还有五块七角二分钱。她把五块钱放到外婆的枕下,就跟外婆告别,叫外婆好好照顾自己。她刚跨出门。外婆提着半瓶清油颤颤巍巍地追出来。她要叶粒把油带到乡下去。叶粒摆着手说:“你一个月才四两油。我不要。”

    外婆跟在后面,迈着尖尖粽子脚,干巴巴瘦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她怕她摔倒就站住了。外婆将油瓶塞到她手中,布满沟壑的脸上一付慈爱固执的神情。她喘着气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着干啥啊!?”外婆又颤抖着手,要给她五块钱。她推开外婆的手说她有錢,就急忙跑开了。她怕再多看外婆一眼,母亲去世后,外婆的眼睛快气瞎了,牙齿又掉了几颗。她忍着泪不回头地走了。

    叶粒还在老远,栓在郭秀芳家门前桔子树下的豹子狗,就知道她回来了。它拼命地挣扎着、嚎叫着。叶粒走过去将铁链子解开,它用两只后腿站着,两只前腿搭在她的肩上,瞪着泪汪汪的眼睛,不声不响地注视着她。叶粒也默默地看着它,两个生死相依的伙伴似乎各自都懂得对方的愁肠和哀思。

    郭秀芳从屋子里出来看到叶粒,惊讶地叫起来:“唉呀!你咋变得寡瘦?脸又青又黄!——快进来坐坐。”

    叶粒摇摇头说:“我得快回去看看。”

    郭秀芳想安慰她,就说:“唉!你不要气,今年走不了,明年走。”

    叶粒说:“放心吧!我不会去想读书的亊了。”豹子已往茅屋那边跑去,叶粒跟着它跑回了茅屋。她疑惑地看着屋门口有一堆乌黑闪亮象浸了油的煤,这是谁挑来的呢?是唐素芳吗?她心中得到了一些安慰,总还有人想到她。

    她走到自留地边,看到生姜叶子已变黄了,心想:挖迟了,嫩姜已变成老姜了。今年生姜已不如往年,但至少也能挖两三百斤。把生姜卖了就有钱了,明天就赶快挖。

    打开屋子,一股浓重的霉气向她迎面扑来,里面又潮又湿。床上的谷草生霉了,床脚上长着菌子。灶前屋角扯着蜘蛛网,锅里长满了赭色锈斑,水缸里游着细蜜的沙虫。她收拾了一下屋子,又到自己的草树上抱来了干谷草,将床上的霉谷草换掉。天黑下来,那些饿昏了的秋蚊子成群结队嗡嗡地向她发起进攻,象要把她抬起来。她将抱出去的霉谷草点燃,想用烟子将蚊子薰跑。成群的蚊子非但不跑,反而钻进屋角里躲着。晚上睡觉时,她把窄小的蚊帐用草席压着。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蚊帐弄开了一条缝,帐子里巴着二三十个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蚊子。她气愤地将蚊帐封得严严的,爬在床上用双手狠狠地拍打,口中诅咒着:“可恶,我打死你!打死你!”当她打完最后一个蚊子,双手已糊满了自己的鲜血。

    她拿着锄头到自留地里去挖生姜,没挖两行,就感到头昏脑胀周身乏力。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进屋子休息,心想,也许有些感冒,过两天就好了。拖了两日,病情更加重了,她有时感到寒战,有时又发焼头痛、恶心、出汗和全身酸痛。照照镜子,蜡黄的脸又长又窄,自己都快认不得了。她跟自己说不能这样拖着得去看病,可身上没有钱,原想卖了生姜就有钱了,可生姜已经老了,收购站不要这样的菜姜了。

    油子判监外刑后,络耳胡当了队长。一天,他从街上回来,老远叫着:“叶粒──有你两封信。”叶粒的腿虽然很沉重,听说有她的信就踉踉跄跄地跑出去。络耳胡脸上堆着笑把信递给她说:“有好事,信是市革委和北京打来的。”叶粒惊疑地接过信,看着一个牛皮信封上用红字印着江城市革命委员会,另一个白色的信封左下角有一群飞着的海鸥,旁边一行流利的字写着:北京△△大学。她拿着信说:“谢谢队长。”

    络耳胡高兴地说:“谢啥?是好事我们也帮你欢喜。该不是学校给你补发来的通知?”

    叶粒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迫切地想看看内容。她匆忙回屋,撕开那封北京来的信。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

    你现在怎么样了?我多么希望知道你的情况。如果你还在生产队,应该收到我给你写的信。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我天天都在盼着你的来信,我每天都到收发室去打听,每次都让我失望!

    命运真是瞬息万变,没想到我还能上大学。我多么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上大学啊!我时常想到我们的过去,你的音容在我心中永远是不可磨灭的!我衷心希望你过得幸福愉快!

    一念之差,险些万劫不复,狱中那些可怕的磨难,想起来就叫人心惊肉跳!我一定会珍惜这第二次生命,努力学习,为我们创造美好的明天。

    我曾经反感过我的父亲。在遭受劫难之后,我才深刻体会到做人是多么艰难!他老人家也很不容易。今后我会慢慢地给他做工作,我想有一天,他也会向你伸出援助的手来。

    请告诉康毅现在哪里?他过得好吗?

    祝愉快!

    请速回信,急盼!

    进川

    七三年九月×日

    罗进川出狱了,读大学了,这叫叶粒感到非常高兴。头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她再拆开第二封信,见上面写着:

    叶粒姑娘:

    我最近才知道你和进川是同学,又同下到一个大队。如果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请你珍惜他的前程。我并不是封建的家长,要过多地干预儿子的事情。但牵扯到政治问题,当父母的就不能听之任之。我们和右派家庭是水火不相容的,是阶级对立矛盾。希望你不要再与进川有联系。

    你生活上如确有困难,可以提出来,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可以适当的帮助你。

    祝愉快!

    罗林

    七三年九月×日

    看罢信,她顿觉乱箭钻心,大汗淋漓。她愤慨地想着:你被打倒成黑帮、走资派时,不也是阶级敌人吗?现在当领导了,你就这样!别小瞧人,我不会看重你的权势,也不要你任何帮助!她提起笔来本想给罗林回一封信。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理他,该给罗进川写一封信。她写着:

    罗进川同学:你好!

    来信已收到,衷心祝贺你苦尽甘来。你得感激自己有一个好爸爸,小心珍惜你的第二次生命!

    大学的门,现在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开的,我对上大学已失去了兴趣。我一切尚好。请你不必为我的命运担心。我不想依靠谁。我已清楚地明白什么叫阶级对立。

    请原谅,今后我不会再跟你有联系。

    顺告,康毅现在仍无消息。

    祝:幸福、愉快!

    叶粒

    七三年九月×日

    写好后,她感到头痛欲裂,全身象要散架。她喝了一碗水恍恍惚惚地睡下了。

    罗进川以前交的那些信是怎么一会事呢?公社邮递员嫌到大队、小队的路远,许多时侯都是将报纸、信件找熟人或找到公社来开会的干部带回去。遇到不负责任的,拿回去忘了、丢了,或给娃儿擦了屁股,也有的是。七二年九月,天下着雨,上街的人很少。邮递员看到油子的妈打着伞摇摇摆摆地在街上走,就将叶粒的信交给她,请她带去。油子的妈也能识几个字,她看到信封上印着市革委,发信地点是北京心中纳闷,难道市革委还会有她啥人?她将信交给了油子。油子用小刀将信轻轻启开,抽出信笺。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叶粒:

    我多么思念你啊!你现在怎么样了?请立即写信告诉我。

    你一定会为我重见光明获得新生而兴奋。我已无罪释放,现已被北京△△大学录取。由于时间紧迫,身不由已,不能前来看你,我多么遗憾啊!你一定会原谅我,不会怪罪吧?

    请原谅那次你来探监,我不愿与你相认。我的苦衷你定会理解。你的离去又让我痛不欲生。我永生永世都感激你在那时还来看我。那时我已失去所有的亲人,唯有你才是我的亲人!

    我的父亲现已重返领导岗位,担任市革委副主任了。你知道我母亲已去世,现在就剩我们父子了。父亲很关心和爱护我,在学习和经济上都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你不必担心我的生活,我过得很好。你现在处境怎样?油子变老实了没有?我很不放心,请尽快告诉我。

    …………

    来信请交北京△△大学中文系。

    祝愉快!

    罗进川

    七二年八月×日

    油子看后,愤恨地想着:原来她在跟罗进川搞恋爱。哼!滚你妈的,还问老子变老实没有!她的眼光真高,攀上了这么一个得势的公公,招工、上大学,哪样不能?他希望看到她死在这里,埋在这里,永世不得翻身!他跟生产队会计、保管打招呼,凡有叶粒的信都不要交给她。过了好久,他觉得这样不妥,早晚会被她发现。他想出了更毒的办法,用左手给罗林写了一封信。

    市革命委员会罗主任:

    我捡到了您儿子写的信,是女知青叶粒丢掉的。这个叶粒不仅出身不好,在乡下表现也不好。她父亲是右派,据说已畏罪自杀。她这样的人怎能跟您儿子谈恋爱?为罗主任好,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现将我捡到的信给您寄来。

    写好后,他将罗进川给叶粒的信一起装在一个信封中,给罗林寄去了。

    罗林收到这封信后,非常恼怒。他背脊上冒着冷汗,仔细地推敲那些信,又找来儿子的笔迹对照,确认是儿子写的。他又暗中调查叶粒的家庭,感到问题非常严重。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才从死神那儿救出来的儿子又出麻烦。再说,祝家父女那儿怎么交待?他必须立即制止这错误的乱爱!他不能直接跟儿子讲,如果儿子不听话,闹到祝家父女知道了那可糟了。他认为,该跟叶粒讲明家长的态度。如果她明事理,答应不再干扰儿子,他可以考虑把她安置到大集体企业中去,于是就给叶粒写了那封信。

    老天不展愁容,总是黑沉着脸,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叶粒只觉得浑身寒冷,穿上棉衣心中还在发抖。我该去看病,她站在茅屋门前望着外面。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地感到难受,脚重得似有千斤。一会儿又开始发髙燒,她感到头痛、恶心、想呕吐。不行!她命令自己必须去看病。她望着灰蒙蒙的天,雨已经停了,她决定到大队合作医疗站去看病。因每人一年己交了五块钱的医疗费,那儿拿药可以不再交钱。

    她头重腿轻,跌跌撞撞地往大队合作医疗站走去。到大队医疗站不过两里多路,她竟走了一个多小时。眼看就要到了,她抓着路边的一棵小树眼前发黑地呕吐起来。豹子围着她焦急地打转。她终于哼起来:“唉呀!怎么这么难受啊?”

    她好不容易跨进了大队医疗站,用手扶着墙。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小朱,见她形容憔悴两眼发直,赶忙将她扶到凳子上。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叫起来:“我的天!这么烫!”他慌忙拿温度计给她测体温。小朱看着温度计惊讶地说:“你病得不轻啊!高烧41度。”

    叶粒说:“有时冷,有……时又发烧。”

    小朱说:“可能是重感冒。”他拿出了针药和注射器。小朱是高小生,仅受过一次赤脚医生短期培训。这年轻小伙子不好意思叫她把裤子解开,就叫她把衣袖卷起来,在她肩膀上打了一针。

    叶粒迷迷糊糊地问:“你给我打的是啥子针啊?”

    “给你退烧的──青霉素。”

    “你……你……没作皮试!”她自学过医学,知道打青霉素必须先做皮试。

    小朱惊叫起来:“唉呀!已经推进去了,我看你病重心里着急忘了!”他惊慌地抽出针头说:“你该不会过敏吧!?你如过敏。我也没办法抢救!”

    叶粒只觉得胸闷,对着墙又呕吐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说:“小朱,对不起,弄脏了屋子。”

    小朱急忙说:“你命大,对青霉素不过敏已经谢天谢地了!刚才我吓得魂都快没了。”他包了几颗ABC和维生素递给她。

    叶粒接过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走不多远一跤摔倒了,半天也爬不起来。一股冷风吹来,她的脑子清醒了些。我无论如何得挺住,我不能倒下,这样子被人看到多狼狈啊!得快点回到茅屋,倒上床睡一觉,明天也许就好多了。豹子呼哧、呼哧、呼哧地用舌头舔着她。她咬着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茅屋走去,走不多远又跌倒在路边的田里。天慢慢地黑下来,豹子狗啣着她的衣服,想把她拉起来。她挣扎了几次想爬起来可是头痛得象要爆炸,全身酸痛难忍,怎么也拨不出那陷在烂泥中的腿。唉哟!──唉哟!──她轻声地呻吟着。我不能死在这儿!她开始感到恐怖。她抓着豹子狗的尾巴使尽地爬,豹子大声地叫起来,汪——!汪——!汪──!在暮色苍茫的田野里,豹子凄厉地狂吠着。络耳胡的缺嘴儿子扛着犁头吆着牛从田那边经过,听到了狗的叫声。在傍晚昏黑的田坎上模糊地看到豹子狗和倒在田边的人影。他放下犁头跑过来,粗声粗气地说:“你咋滚田了?”

    叶粒含含糊糊地说:“我……我生病了。”

    缺嘴咡伸手来拉她。她竭尽全力地站起来,可是站不稳又要倒下去。缺嘴儿急了,跺着脚扯着自己的耳朵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把牛牵过来,把她放到牛背上扶着送回了茅屋。

    缺嘴咡到厨房烧起了火。叶粒恍恍惚惚地脱下了满是泥浆的鞋和裤子,躺到了床上。缺嘴咡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想让她洗脚,见她已经睡了,就把盆子端出去,烧了一碗开水端进来。他看到叶粒手中一直捏着个白纸包,知道是药,就说:“你吃药。”见她没回答,就掰开她的手将药取出,端着开水想喂。他将手插到叶粒脑后把她从床上抱起来。没想到她惊醒过来,顺手从枕头下拿起一把菜刀。她举着刀,大叫了一声:“你要干啥?”

    缺嘴咡吓得放下碗,忙说:“我……我想给你喂药。”

    豹子狗冲着缺嘴咡愤怒地咆哮起来。缺嘴咡慌忙跑出茅屋,吆着牛往家走了。缺嘴咡走后,叶粒丢下菜刀昏厥过去了。到处为什么这样黑,这样静啊?!她摸摸身边的席子,自己躺在床上。她记起了自己曾到医疗站拿药,小朱在手膀上打了一针,是青霉素。她又记起了脚陷到烂田里,自己在使劲地拔。她动了一下双腿,周身的神经都象被炽烈的火烤着,头又沉又痛。

    我想喝水!喝水!她想爬起来,可周身沉重,没有一点力气。自己快被烈火烧成灰烬。她瞪着双眼,感觉死神在冥冥之中向她招手。啊!外婆,那满是沟壑的脸,干枯的眼睛。外婆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活着干啥啊?”我不能死!死是那样容易,母亲没得到抢救就去世了!我不能死在这里!她全身颤栗,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向外走,可是双腿不听使唤,跨不动。不行!这样不行!要到医院去,要有人救我!她终于扶着土墙摸到了厨房,摸到了火柴盒。火柴,火、火,火能烧死人!火能报警!她把火柴盒紧紧地捏在手中。

    缺嘴咡走时门一直开着,她扶着门跨出去,一下就摔倒在门口。她向外面爬着,她想着自己的草树离茅屋不远。茫茫田野黑极了,她爬着、爬着,终于爬到了草树旁。她战抖着双手划燃了火柴,可是风一吹熄灭了,再划燃一根,又熄灭了。她用双手刨着草树,终于在草树下刨出了一个窟窿,里面的草很干。她再次划燃火柴丢进去,终于点燃了稻草。一股青烟从窟窿里钻出来。她再也没有力气了,顺着草树旁边的一个斜坡滚到了山坡下。

    草树燃烧起来了,豹子狗疯狂地叫着,空气强烈地震动起来,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静。有人叫起来了:“知二哥那儿燃起了火──”络耳胡从床上爬起来,兰强也从被窝里探出了头。

    缺嘴咡给他爹说:“叶粒病倒了,收工时,我看到她走不得路了。”

    络耳胡听说,披着衣服,飞一样往茅屋奔来。一大堆社员围在燃烧的草树边,他们在火光中看到了倒在山坡下的叶粒。她已昏迷了。兰强从家里拿来了两根竹杠绑成的担架。他和络耳胡抬着叶粒,飞一样往西龙镇区医院奔去。他们抬进医院大门,络耳胡就喘着粗气大叫:“快啊!——快救人啊!——”

    那晚本不该市人民医院下派到这里的反动权威扬医生值班。快下班时,送来了一个肝硬化患者。那人病情很重,医院条件又差,杨医生不放心,晚上又到医院来了。杨医生见叶粒烧得厉害,人己惊厥、昏迷,立即采取了输液冷敷输血等抢救措施。

    叶粒感到她在火中翻滚快被烧成灰烬,火却渐渐小了。一些怪影在她眼前恍动:踩扁了的马老师在地上呻吟,司马校长满脸是血,母亲对着她微笑。她看到罗进川被五花大绑着,一声枪响,他倒下了。她叫起来,努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这是哪儿啊?怎么不象茅屋?到处白晃晃的,屋顶在动。一张脸伸到了眼前,好象是郭秀芳。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她住院后,一直是郭秀芳在看护她。

    王云霞跟何茂尧正在热恋之中。国庆节,王云霞和何茂尧一同到乡下来看望叶粒,在去生产队的路上,听社员说叶粒得了重病,在区医院住院。王云霞拖着何茂尧又赶到了医院。走进病房,王云霞望见叶粒黄皮寡瘦的脸,揪心地叫起来:“妈呀!你得了啥重病,咋变成这个样子?”她的泪快掉下来了。

    郭秀芳说:“听医生说她得了恶性疟疾和急性胃炎,那晚太危险了,如不抬到医院抢救她已没命了!”

    何茂尧看着昏迷中的叶粒,想到她险些送命,不禁感慨万分。郭秀芳拖过一根凳子叫何茂尧坐。她说:“她啊!一个人住在那里太不安全了!“幸好她把草树点燃了,要不,死在那个破房子里也没得人晓得。”

    叶粒迷糊地听到有人在说话。“我还不晓得她妈妈已去世了。唉!她真苦啊!”

    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这叫祸不单行。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王云霞说:“她有啥办法啊!?”

    王云霞,是王云霞的声音,叶粒尽力想睁开眼睛。她又听到那陌生男子的声音:“路总不止一条,办法总会有的。她应该改变一下环境。”

    叶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王云霞的脸。她的脸怎么跑到天上去了?

    “云霞,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哪儿啊?”叶粒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郭秀芳笑了:“你们真是好朋友,你来了她就醒过来了!”她把头伸过去说:“这是医院。你已昏迷三天了。”

    王云霞见叶粒醒来,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何茂尧走到叶粒的床边。他说:“我叫何茂尧,从云霞那儿早已认得你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叶粒点了点头。王云霞把脸挨到叶粒耳边说:“他就是我在信上谈到过的,他这人,说话很随便,你不要介意。”她抓着叶粒的手说:“你还在这鬼地方干啥啊!?”

    叶粒望着屋顶说:“我能……到哪儿去啊!?”

    王云霞说:“回去,回去再说。”

    叶粒说:“回去……回去……干啥呢?”叶粒神志己经清醒了,他想起了田蒙他们抢了户口,最终还是乖乖地回生产队了。她摇了摇头,眼角处又渗出了泪。

    何茂尧将凳子往前拖了拖,看了看左右,见没有其它人就小声地说:“回去再想办法。凭你个人的努力,改变不了目前的处境和命运。”

    她何尚又不想回去,只是不想成为社会的负担,不想求助别人。她说:“在这儿,我还可自食其力。”

    何茂尧有些激动地说:“我们要善于审时度势,爱护自己。”他见有人进来拿东西就提高嗓门说:“我们要活学活用毛主席的光辉思想。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要保存有生力量。”

    王云霞在一旁也劝她,回去好好调养身体。没得身体啥也没得了。朋友的劝告驱除了她内心孤独的阴影。她的心宁静多了。她答应他们等病好些就回去住一段时间。

    他们坐了一会儿,见叶粒仍极其虚弱,怕打扰她休息,就离开了病房。何茂尧带着画扳。他说想到她们的破茅屋去看看。王云霞本不想去,也只得陪着他回到生产队。太阳已快下山,秋天的夕阳静静地照在茅屋上,二十多米远处,那个烧焦了的草树孤零零地象个鬼影似的立在那儿。何茂尧拿起画板对着茅屋画起来。王云霞说:“这个出鬼的房子,画它干啥?”

    何茂尧埋着头只管画,他眯着眼望着茅屋说:“半坡上的原始遗迹,不是很有历史和艺术价值吗?”

    王云霞站在旁边感伤地说:“你让我今后看到它就要流泪。”

    何茂尧边画边说:“流点泪也好,人生有苦才有乐。悲哀是催人泪下,令人奋发,鼓舞斗志的歌!”

    “照你那样说,好象不吃苦就不快乐?我们再也不要吃这种苦了!”王云霞有些不高兴地说。

    何茂尧笑起来说:“谁也不想吃这样的苦!我是说不能忘了过去,不能抹掉历史。”

    太阳已经下山,何茂尧画得差不多了。他点燃香烟眯着眼看了看,摇了摇头,感觉还需要加工,看着天快黑了,他收起了画板和王云霞一道离开了茅屋,向山下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