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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章 昂贵二字都显得廉价

    松江府、新港,蓝天白云之下,海鸟在天空翱翔,偶尔会啼鸣一声,而后展翅高飞,飞向远方,在海鸟之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遮天蔽日的船帆,在刘永诚以宦官内臣的身份,宣布扬帆启航的时候,整个新港都动了起来,船工们有条不紊的登船,操持着船务,无数的苦作劳力开始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利用推车送至巨械之下,而一台又一台的蒸汽机在咆哮着,将货物吊起,而后在龙桥之上行进,吊运到一艘艘船只之上。

    新港内外,一片欣欣向荣。

    刘永诚的心情可谓是复杂至极,一方面他仍然坚持的认为当今的皇帝,做的不对,当今的皇帝就应该坐在宝座上,将稽戾王好生供养起来,在百年之后,将皇位还给正统一系,也就是嫡长子的一脉,哪怕是为了天公地道,把稽戾王杀了,那也应该把皇位留给遗脉。

    另一方面,刘永诚也不得不承认,时至今日,遮天蔽日的船帆直冲云霄,再次南下西洋,的确是只有当今陛下能做到。

    就像是朱祁钰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刘永诚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刘永诚也想不明白,为了皇位连哥哥都能公然杀害的朱祁钰,为何还没有把他给杀了。

    刘永诚在坚持什么?

    荀彧在坚持什么呢?大汉朝都那般模样了,气数已尽,为何不肯良禽择木而栖呢?

    荀彧作为曹操手下最重要的谋士,被曹操封为了万岁亭侯,处理军国事务,居中持重达十数年,曹操对荀彧的谏言颇为尊重,对旁人言,荀彧,吾之子房。可是在曹操称魏公之时,荀彧公然反对,曹操一怒之下,将荀彧调离了中枢,而后赐下了空的食盒,荀彧服毒自尽。(太祖馈彧食,发之乃空器也,於是饮药而卒。一《魏氏春秋》。)

    铁铉在坚持什么呢?建文君都已经下落不明了,为何不不肯识时务者为俊杰呢?

    铁铉在济南府那般设计朱棣,而后被朱棣逮到了,这个时候,朱棣开出了面北而跪的条件招揽,这已经不是优厚了,铁铉仍然不为所动。

    刘永诚坚持还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他可是当年领兵平叛了汉王府的造反,而当今陛下朱祁钰的生母可是汉王府旧眷,刘永诚如何能够支持?

    这千年以来的君君臣臣的道德观念之下,刘永诚对正统的执念,便不足为奇了。

    奇怪的反倒是陛下。

    就刘永诚看来,这庶孽皇帝太庙杀人之后,第一时间应该做的就是清理正统余孽旧党,而且还有着天公地道的大义名分,打着清理王振余党的理由,将刘永诚这个内宦,打到王振余孽一侧,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事儿?

    可是刘永诚等死等了十多年,却等来了皇帝的问询,问刘永诚肯不肯带领大明水师,再复永乐壮举,南下西洋。

    刘永诚想不通。

    赏罚分明,是维持组织度的重要手段,唐太宗为何留着魏征,让自己受那么多的窝囊气呢?

    刘永诚为大明、为燕府执掌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若非宦官早已以汗马功劳封世爵了,刘永诚没做什么的时候,朱祁钰杀他,就需要付出代价。

    明英宗朱祁镇杀于谦,似乎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轻松杀掉,宋高宗赵构杀岳飞,似乎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轻松杀掉。

    朱祁镇和赵构,真的没有付出任何的代价,就将于谦和岳飞轻松杀掉了吗?大明和大宋为此付出了代价,昂贵二字都显得廉价。

    刘永诚本不打算食景泰皇帝的俸禄,既然是两看相厌,你杀也不肯杀,那大家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但面对皇帝所请,面对再复永乐盛世的壮举,刘永诚还是选择了出仕。

    当一个时代被浪漫化,说明这个时代已经远去。

    作为永乐年间的过来人,并且

    作为亲身参与缔造永乐盛世的刘永诚而言,再复永乐壮举,对刘永诚而言,比正统二字,要重要太多太多了。

    「百舸争流千帆竞,借海扬帆奋者先,百舸争流,奋楫者先,当如是也。」唐兴站在刘永诚的身边,看着刘永诚两鬓斑白,又低声说道:「刘大珰,此情此景,与之当年浏家港如何」

    刘永诚再次环视了一圈这新港,摇头说道:「回国丈爷的话,与当年的浏家港相比,各有春秋,当年的船多,今岁的船坚炮利。」

    海宁号和庐江号可谓是坚船利炮,秉持着陛下大就是好,多就是美,口径就是正义,炮塔就是真理的指导思想,海宁号和庐江号,放眼天下,可称之无敌。在大明松江府的造船厂内,仍有新设计的海船在加班加点的建造之中,更加修长,更加易于乘风破浪的战船,和商舶的区别愈发明显。

    当天下无敌之时,自己就是自己的敌人。

    唐兴仍不满足,继续追问道:「刘大挡,既然你我为搭档南下西洋,有些丑话提前说到前面也好,你能看着这般苍穹之下皆是海帆的场景,仍说陛下德不配位吗?」

    刘永诚和陛下斗气,陛下可以接受刘永诚为大明效力的结果,陛下能受这个委屈,陛下能受这个气,唐兴作为大明皇帝的皇亲国戚,三皇子他外公,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唐兴有的时候就觉得陛下的脾气太好了些,谁都能欺负到自己女婿身上,文臣文臣给陛下委屈,武将武将给陛下委屈,现在连宦官这等家奴都敢给陛下委屈!

    刘永诚这个头不肯低下,今天唐兴就敢不让刘永诚出海!

    站在一旁的李宾言本来打算劝一劝唐兴,不要在这等关头跟这头犟驴计较,李宾言作为传统的读书人,是极其擅长折中的,但是他思虑一二后,决定不劝了。

    唐兴是陛下的拥趸,他李宾言都不是陛下的铁杆拥趸了吗?

    这刘永诚仗着自己有功劳在身,一而再,再而三的说陛下德不配位,陛下不配这皇位,那昏聩到把清廉的京官逼迫到拆借过年的稽戾王,就配了?昏聩到大明精锐土木一战一战尽丧,连英国公张辅都尸骨无存,稽戾王就配了?

    刘永诚嘴角抽动了下,再环视了一圈新港,闭目良久才摇头说道:「陛下英明。」

    刘永诚到底是认输了,他既然在皇帝面前敢公然反对废除朱见深太子位事儿,自然不怕唐兴这个国丈爷,也不怕李宾言这个松江巡抚。

    刘永诚出来为太宗文皇帝打江山的时候,这二位还不知道搁哪里待着呢。

    刘永诚的这个服软,是对陛下服软,更是对自己服软他长着眼睛,长着耳朵,他会看,会听,有很多朝臣们斤斤计较的大事,在正统年间,太过普遍,大家都习以为常,压根都不可能拿到廷议上廷议,甚至不会引起任何的波澜。

    「这就对了嘛。」唐兴一乐,拍了拍刘永诚说道:「我老唐说话就是直,这话到哪儿哪儿了,都是为陛下效力,食君俸,尽君事耳。」

    「国丈爷是主,咱家是仆,这训诫理所应当,国丈爷和巡抚话事,咱家先行一步登船。」刘永诚满是笑容的说道。

    刘永诚这话说的谦恭,但是宦官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刘永诚说完这话,一撩下摆,向下看了一眼栈桥,一抬腿郑重的迈出了一步,就这样撩着下摆,一步一步郑重的登上了海宁号,这是大明水师的旗舰,同样也是这次南下西洋的旗舰。

    站在船上刘永诚回头看了一眼新港,而后满脸笑容,他这个旧时代的残党,终于还是登上了新时代的巨舶。

    「珍重。」李宾言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就只剩下了一句珍重。

    「我唐兴,还会再回来的!」唐兴笑着说

    道:「届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唐兴说完,便转身顺着栈桥,向着海船而去。

    「起航!」

    水手们喊着号子,拉动着船帆,牵引的船舶的钩锁挂在了巨舶之上,开始牵引船只出港,随后大明的船只鱼贯而出,惊起了飞鸟无数。

    李宾言一直目送着大明的船舶消失在了天边,仍然站在观海楼上,一言不发,似乎那里仍然有大明的船只一般。

    「李巡抚,该办差了。」陈宗卿提醒着李宾言今日有大事要做。

    去年松江宝源局清账,查出了三十多笔的坏账,这三十多笔的坏账,宝源局自己处置了二十多笔,剩下这十多笔,实在是清不了,便直接告官了。

    这十多笔账,大约有一百三十余万银币,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以正统年间的京营为例,彼时京营一年用银不过十四万两,这一百三十余万银币,可供正统十余年京营所需了。

    李宾言要办的差就是抄家。

    要不说江南地面的势要豪右们无不怀念皇帝陛下?就连皇帝陛下南巡,南衙众多势要豪右之家,做的最多的就是打听下能不能把自己家里的女儿们送到皇帝的枕边,而不是跟皇帝作对。

    因为皇帝陛下会苦口婆心的劝告,三番五次的下诏,不厌其烦的告诫势要豪右们,这财不能发,这钱不能赚,会讲明白为何不能发这笔国难财的原因,这会让朝廷难做,皇帝难堪,到时候朝廷为了大明的体面,就只能痛下杀手了。

    但是李宾言和李贤这松江巡抚和应天巡抚,就只会抄家,而且是奔着生产资料去抄,直接连根拔起。

    「前年去年因为交趾战事,这松江府应声粮价高企,当时松江府就不断的下了告示,一旦大船到港,这粮价必然大跌,诸富户莫要贪得无厌,可是咱们啊,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没人信,结果呢,这黎宜民也好,黎思诚也罢,在跟大明打仗的时候,也都没有停下贩粮的事儿,这松江府库的白粮堆积如山,这粮价如何继续维持?」李宾言略显无奈的说道。

    这十多笔的坏账,大多数都是前年、去年炒粮食,结果这粮食仍然如期到港,这安南黎朝就是要亡了国也要履约,着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一下子就有了一百三十多万银币的亏空。

    「不过是利欲熏心蒙了眼,不听、不看、不闻,自然是亏得倾家荡产。」陈宗卿丝毫不觉得这些人可怜,若是真的让他们把粮价炒起来,最后买单的不还是大明的百姓,松江府多棉田,本不产粮,这要是粮价高涨,最后老百姓这几年攒的积蓄,都得落到他们这群势要豪右的口袋里。

    眼下落得这般下场,纯属活该。

    李宾言面露凶狠的说道:「最是可恨的是什么?明明有钱,他就是不还,想要把损失转移到朝廷的头上,那这笔亏空,朝廷问宝源局要,宝源局的孙炳福,把自己的脑袋给陛下吗?」

    「以那吴塔宋氏为例,本来他们借宝源局的钱说要建厂,结果这厂没建起来,刚平整地面,这宋氏便把钱挪做了他用,扔到了粮食上,结果赔的底儿掉,他家里还有良田千顷、园林三座,工坊若干,拆卖掉,总是能还上的,可是呢,居然敢低价贱卖,玩左手换右手的把戏,那便只能抄家了。」

    李宾言说的这个吴塔宋氏,并不是松江地方,而是在苏州地方,李宾言一个松江巡抚,自然不能跑到苏州的地界撒野,但是江苏巡抚和苏州知府已经通过气了,李宾言要办,他们可以帮忙协理。

    这个吴塔宋氏,把自家的祖产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转卖给了远亲,进而说自己一贫如洗,没法还钱了。

    李宾言只能去抄家了,他是读书人,也想大家

    体体面面,但有些差,不得不办。

    陈宗卿嗤笑了一声说道:「说到底,还是这宋氏脑袋转不过弯儿来,以为自己在吴塔地面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需要使些银钱,最后报个灾通蠲免,就可以糊弄了事,这已然不是正统年月了,这一套,不顶用了。」

    「也不是人人都是刘永诚这般,犟驴肯回头。」

    仁和夏氏在陛下南巡的时候,被陛下拿去了脑袋,这仁和夏氏玩的那一套灾逋蠲免,在大明朝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挖大明的墙角,可不止这灾逋蠲免这一套,这可是藩王、勋贵、太监、文官、武将、缙绅、胥吏、商贾一起挥锄头共襄盛举。

    可这是景泰年间,已然不是正统年间了。

    这吴塔宋氏,还以为可以和正统年间那般继续将损失摊给朝廷,那便是做梦了。

    「那就走吧,抄家去。」李宾言跺了跺脚,又郑重的看了一眼海天一线,天边他是去不得了,那就把眼前事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