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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宿命

    等皮思平主动终止任职离开西华州去往南方,这已是过了一年多时间的后话。但后来,正是在深圳一家著名的时装设计公司,这几年里在国外闯荡了一圈,并一直深信宿命之中能够哪天把皮思平等到身边的程红娟,终于在一天夜晚,把自己二十五岁以前复杂的痛苦人生经历,毫无保留地全部倾泻给了这个那时已近不惑之年、并且有着被她从来毫不在意其身体缺陷的男人。

    程红娟的家乡在本省的桐城市,父亲、母亲都是市里黄梅戏剧团的演员。母亲在她不到八岁时突然患了肝癌离开人世,父亲在妻子尸骨未寒的两个月之后,就和湖北一家黄梅戏剧院的一名女演员相好,将程氏三姐妹丢给她们六十多岁的外婆,自己跳槽到湖北的这家黄梅戏剧院,从此再也没有回到桐城市来。母亲撒手人寰的这一年,大姐程红艳正在省城读大学三年级,二姐程红丽刚刚读完小学。她们的外婆孤身一人,是位退休多年的英文教师,现在为了供养三个孩子的生活和学费,不得已重执教鞭,到一家私立学校担任辅导老师。程红娟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外婆一直很晚没有到家。她在睡梦里被二姐叫醒,两人被一位交警带到医院的太平间,看到血肉模糊的外婆,笔挺地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第二天,大姐从省城匆匆赶回桐城,把外婆的尸体火化后,与母亲一样将骨灰盒寄放在火葬场的储存室。姐妹三人直到多年以后,才一起筹钱把外婆和母亲的骨灰安放进公墓里。

    外婆车祸去世后,大姐程红艳把两个妹妹接到省城。程红娟懵懂之中,看到大姐突然间变得很有钱,不但在她大学的旁边租了一套房子,还把她和二姐的户口都迁进省城,并且安排了省城最好的学校让两个妹妹继续开开心心地读书。大学毕业后,程红艳应聘到一家日资企业工作,因为要担负两个妹妹的经济供养,她没法顾上恋爱结婚。又过了几年,二姐程红丽考入厦门大学,程红娟也进入了高中读书。有一天,程红娟从学校下了晚自习,发现家里闯进了一大帮人,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他们砸毁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大姐像是刚被人厮打过,头发凌乱,脸上清晰地留着几处巴掌印痕。程红娟从那妇人恶毒地叫骂声中听得出来,她的男人是省教育厅里一个官位不小的人,大姐远在将两个妹妹接来省城没几天的时候,就开始做了她男人的二奶。

    事情当晚平息过后,大姐连夜领着程红娟搬了家。程红艳对小妹说,你这年已经十六岁了,应该有能力照顾自己。程红娟明白,大姐是因为受了她和二姐的拖累,才去忍辱依附一个既有钱又有权的男人,如今东窗事发,意识到大姐会远走他乡。果然,程红艳流着泪说,她在公司里结识了一位叫柳川太郎的日本人,对她很是真心有意,她对他也很有感觉,决定过几天就随他一起离开中国。程红娟反劝大姐安心,说自己现在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临走时,程红艳为两个妹妹分别各留下一笔钱,说足够她们两个读完大学所用。

    程红娟十八岁那年,考入中国传媒艺术大学民族时装设计专业。她的班级主任姓滕,三十几岁,是一位从法国归来的留学生,妻子是一名神经内科医生。滕老师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特别讲究遵守个人信用,并且说,一个人遵守信用,首先体现在遵守时间上,因此逢他上课,必定拎着两个闹钟进入教室,一个在上课铃响,一个在下课铃响,不多一分一秒地掐着钟点讲课。他找学生谈话也是如此,预先定好两个闹钟时间,第一次铃响时立即开口,第二次铃响时让学生马上走人。班里的几十名学生中间,唯有程红娟是个例外,滕老师只有和她谈话时,铃声才不会开响。同学们议论,滕老师个性鲜明到这等执拗程度,全在于由神经内科医生的老婆亲自为他动了手术,因为据说滕老师原先既不守信也不守时,一副欧洲嬉皮士的做派,是他的老婆不知找了一个什么病因逼他住院治疗,结果脑子动了手术以后,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中国传媒艺术大学的前身是广播电视艺术学院,擅长造就培养播音员和节目主持人,时装设计是新开办的院系,滕老师是唯一有着出国经历的专业教授。程红娟时常报名参加播音系举办的各类主持人大赛活动,并且屡有成就获得比赛大奖,她于是认为自己报考时选错了专业,看滕老师对自己一贯格外宠爱,就试着央求他帮助改变就学专业。没想到滕老师一口回绝了程红娟的请求,而且不许她今后再参加其他院系的任何活动。他对程红娟说,虽然她长相清纯,音质优美,或许能够成为一个很不错的播音员、主持人什么的,但要真正在这个圈子里做出名气,没有坚硬的人脉关系根本不会如愿所尝,程红娟反倒如果专心时装设计,不受名利纷扰,才能够完全发挥出她的内在思想和创意。滕老师又说,以他所掌握到程红娟在美学思维方面的独到观念和艺术修养,极有潜力成为一名世界性时装设计大师。他还承诺说,自己早有程红娟即将大学毕业时,推荐她去法国一所著名的时装设计学院进行留学深造的想法,届时一定想方设法为她实现这个目标。

    程红娟果不其然注定是一位时装设计业界的才女,在她读大学的最后一个学年里,连着获得了几个国内外时装设计创意大赛的一等奖。她每次领奖回来,滕老师必先将证书连同奖牌、或者奖杯索要过去,放在教学楼的大厅的正中央对全校师生进行展览,自己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担当守护。

    即将毕业前两个月里的一天,滕老师晚上把程红娟从宿舍里喊到办公室里,说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谈。她起初以为滕老师又从某个渠道获得了比赛信息,但没想到他竟脸上不带一点羞耻,正正经经地向程红娟说,他已经爱上了她,并且已经这件事如实地报告给了妻子,而且还准备明天向学校的校长、党委书记当面汇报。程红娟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拔腿就向宿舍里跑。刚进宿舍,就发现滕老师的妻子坐在她的床上,脚下堆着一个用被单兜裹起来的硕大包袱。她对程红娟说,不反对滕老师爱上自己的女学生,反正她对他早就心生厌倦,巴不得滕老师马上就能择女另娶。更让程红娟心惊肉跳的是,这位神经内科女医生甚至说,滕老师已经宣布正式和她分居,今天晚上开始起就搬到男生宿舍里去睡,这一堆东西就是命她刚才整理出来的衣服,她现在带过来替滕老师交给程红娟。

    程红娟没有料到,滕老师老婆的神经比她男人更加疯疯癫癫,想起滕老师的一贯作风,是想到就能说到,说到就能做到,立刻手脚冰凉,一身冷汗。她在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当天夜里就得避开学校。

    慌慌张张地紧急逃离北京,程红娟回到在省城里的二姐程红丽家里。程红丽厦门大学毕业那年,赶上省里招聘公务员,被录取到团省委工作,现在已是团省委的一名重要领导。二姐几年前结婚,丈夫花少嵘曾经是中科大工商管理系的高材生,去美国留学了两年,如今在西华州淮上县担任县长职务。程红娟在二姐家里闲住了两个多月,应桐城市新宇纺织有限公司的邀请,去这家企业担任了两年多的产品质量总监。后来,花少嵘提任西华州常务副市长,程红娟进了西华州电视台做女主持人,有时候为了制作节目的需要,也以记者的身份亲临现场采访。

    花少嵘是广东深圳人,父亲做了多年珠宝生意,在香港、广州、深圳都开有分店,因为家中资财丰盈,而他又是独子,所以为官很是清廉。然而,他自小出没港深之间,养成了纨绔风流子弟的性情,改革开放在带来国家经济建设的发展的同时,也为花少嵘营造一个花花绿绿、美女如云的生活圈子,为他向往美色提供了施展魅力的平台。程红丽婚后对花少嵘的风流轶事有所耳闻,奈何二人都居身官位,拿他无计可施,只好暗自发恨不为花少嵘生下一丁男女。

    程红娟初来西华州电视台,为了生活上能够互相照应,被二姐夫安排一同住进在泉河干休所的房子里。没想到,花少嵘对小姨子色心由来已久,起先是用程红娟比她二姐更要漂亮、引人遐想一类的话语挑逗她,甚至经常抬手故作亲昵地不是轻捏她的鼻子,就是抚摸她的秀发,每次一看花少嵘要做轻浮之举,程红娟就绕向一边躲过姐夫。后来终于有一次,花少嵘在外面喝了酒回来,进到屋子里看到程红娟在客厅里看电视,就紧挨着她在沙发里坐下,一手揽紧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她的胸前摸来抓去,程红娟忍无可忍,当即给了姐夫一记响亮的耳光,骂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竟堕落到对小姨子动野调戏,花少嵘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早有预谋心思,反倒不知廉耻振振有词地向程红娟说,兔子不吃自己的窝边草,难道要留给别的兔子占便宜。程红娟见姐夫对她淫思难収,自己又不能向二姐告状,徒添程红丽心伤难过,第二天便搬进电视台的女工宿舍去住了。

    皮思平看不惯花少嵘荞麦不分,只要遇见女人就恨不能添了尾巴摇摆几下的风流念想,尤其生气他还曾经对蒙苑大献殷勤,心中图谋不轨,本想找个机会与花少嵘就他糜烂的生活作风问题深谈一次,但想到自己和花少嵘并没有起建立无话不说的友谊,而且想起孔老夫子两千多年前就有预见,“食色,性也!”想礼教大儒都已承认女人是一道过不了的坎,自己又刚来西华州担任市长不久,万一与花少嵘之间发生了不愉快,必然有伤他对西华州总体大局工作的部署安排。于是,只好暂且忍住,留待以后瞅准时机再说。

    星期一,皮思平上午去电视台一完成程红娟的电视节目采访,就回到办公室里向北京的焦部长打了一个电话,因为他听程红娟说,西华州有二百多万农民在外打工,春节再过几天即将来临,火车站的候车室改造没有完工,就迎来农民工的返乡高峰。程红娟计划,她下一个的专题节目策划,将放在农民工返乡难这一问题上。皮思平从北京到西华州赴任,深受列车上严重超员的苦害,所以刚上任就安排市里的交通部门向铁路部门反映,增加南至广州、东至上海、西至北京的几对旅客列车班次,不知为什么,铁路部门至今没有回复。皮思平向焦部长简单汇报了他在西华州的工作情况后,恳求焦部长亲自出面与铁道部长联系,为西华州增加旅客运力。焦部长说,“铁老大”的掌门人刘部长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家伙,他亲自出面也未必见效,明天恰好有一位国务院副总理接见他,他会把皮思平的请求当面向这位副总理据实报告。焦部长说,他十分关注皮思平在西华州的工作情况,在央视《新闻联播》和《社会周刊》杂志里都曾经看到与皮思平个人有关的报道,尤其是他对百姓的惊天一跪,正面评价非常高。焦部长邀请皮思平春节回京过年时,务必与他联系,他会亲自安排一场隆重宴请,感谢他为部里赢得了声誉。

    因为今年是皮思平来西华州后的第一个春节长假,并且他的家又远在北京不便,秘书长郝斌在编制节日值班表时,没有将皮思平计划在内。

    皮思平订了大年三十晚上返京火车票。他临离开西华州的前一天,主持召开了上任以来的第二次市政府常务会议。会议除了对老干部、生活困难下岗职工的节前慰问进行安排,重点讨论了市政府领导春节假日值班、淮河万水闸大坝建设、召开两千一一年政协、人大“两会”等几个议题。

    关于节日值班,郝斌提议七天假期,由常务副市长花少嵘带队值班一天,杜雨晴、徐康建、高存义三位副市长每人值班两天。在维护节日期间社会治安问题上,从年三十的一早开始,公安局和武警支队分别派人上街巡逻。杜雨晴说,预计今年的春节治安形势会比往年有所好转,原因是张伟平、马标这两个长期盘踞在西华州历史上最大的黑社会头目已经先后绳之以法,其中张伟平的案子已经整理完成起诉准备,可在节后进入法院审理程序,对马标的犯罪行为已经立案,计划上半年审理完成。

    关于淮河万水闸大坝工程,花副市长说这是国家水利部直接安排的重点项目,省里要求西华州高度重视,他建议由皮市长亲职兼任工程总指挥长,由他和西华州淮河管理委员会的刘主任兼职副总指挥长,淮委总工程师钱银旭具体负责工程建设。皮思平说,他来兼任总指挥长一职没有问题,但是他看了工期计划,认为两年的建设周期是不是太长,请分管城建的花副市长牵头,分管水利、交通航运的高存义副市长配合,尽快重新拟定施工计划,力争一年半或者更短的时间完成万水闸投运。

    关于“两会”召开事宜,会议讨论了很长时间。在会议程序安排上,大家很快就能达成共识,会议召开日期定在二月下旬,因为人代会上涉及皮市长任命议题,届时需将常秋田书记接回西华州带病主持,因为他还兼着市人大主任一职。但是围绕皮市长在人代会上要作的《政府工作报告》,意见发生严重分歧。起因是徐康建副市长首先提出,他看了《政府工作报告》中的几个数字,认为西华州这几年一直保持GDP两位数的增长率,今年却下调到百分之八,而且用了“力争实现”几个字眼,觉得过于保守,建议至少定调“百分之十二以上”。徐康建还说,经济增长指标的好坏,涉及到领导干部的政绩评价,务必谨慎考量。皮思平解释说,这个增长率数字指标是他亲自修改的,原因是他经过向统计部门调查分析,认为原稿中“继续保持GDP百分之十五的增长率”与西华州现有实际经济发展能力差距太大。徐康建说,皮市长刚来不久,可能还没有时间对西华州这些年的经济发展成就与其他市级城市进行比较,他颇为自豪地说,全省十几个地级市中,西华州的经济增长曾经倒数第二,这五六年间逐步上升,如今已在全省排名进入第五、第六序列。除了花少嵘不作吱声,与会的各位领导基本上都在或多或少地附和徐副市长的看法。

    皮思平意识到,这是他必须对市政府领导班子统一思想认识的一次考验,他提出暂时休会一个小时,并要郝斌通知供电公司朱荺琳总经理、市里的统计局长姜鹏立即赶到他的办公室。休会结束,大家重新回到会议室,参加会议的新增加了朱荺琳、姜鹏两个人。皮思平先让姜鹏向各位市领导报告西华州连续三年的经济增长指标统计情况,姜鹏说,统计报表显示出来的数字是每年平均增长百分之十六多一点。皮思平追问姜鹏,这个数字是实际情况么?姜鹏支支吾吾地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统计部门层层汇总上来的。然后,皮思平又请朱荺琳报告西华州连续三年供电量的增长情况,朱荺琳从三个口径汇报平均增长水平,说居民电量每年百分之十九,商业电量每年百分之十二,工业电量不到百分之六。

    会议进行到最后,皮思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口气虽然平静,但心底里的沉重却显而易见,他说:“西华州的各位政府领导,我们现在听到了两组截然不同的统计数字。供电企业的电量统计指标,大家知道那是计量电表里转出来的硬数字,谁都无法掺假,但是我们市里统计部门汇总过来的数字,毫不客气地说,是在一层一层向上增添水分。向小里说,这是在糊弄自己,糊弄西华州的百姓;往大一点说,这是欺骗中央,欺骗国家。当然,我们不能否定西华州历史上的经济成果,前任市委书记文惠钟、市长李汉青,虽然在个人问题上乱纪违法,但必须承认他们二人,包括在座的各位领导,都对西华州的经济建设做出了巨大贡献。这里同时还要向大家说,我个人并不反对以政绩来考核衡量领导干部,但完全不赞同在体制上依照一时的政绩优劣,去评价某个人的能力和贡献。我尤其旗帜鲜明地反对虚假政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