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都市言情 > 七夕赋 > 夫人,月亮上来了!乞巧用她肥肥短短的食指,指着东边道。

夫人,月亮上来了!乞巧用她肥肥短短的食指,指着东边道。

    沙萱一抬头,就看到一弯黄黄的新月,怯怯地,挂在城墙上。

    栖在城墙下那棵老槐树上的几只乌鹊,“扑哧哧”飞起来,绕着老槐树盘旋。

    “夫人,那鹊儿不是要到天上搭桥的吗,咋还在这儿瞎飞呢?”乞巧一边笨手笨脚地把香炉、瓜果、针线、银盘、蜡人往几上放,一边鼓着腮帮子,傻傻地问。

    沙萱笑了笑,道:“许是搭桥用不上那么多的乌鹊罢!”

    乞巧恍然大悟,道:“那倒是,天下的乌鹊不知有几千几万只,哪能都用上呢?就不知它们是一年一年轮着去呢,还是抓阄儿,还是有个鹊儿仙子安排,今年是你,明年是它……”

    沙萱由着她絮叨,并不做声。那么多年过来,她早就惯了乞巧的罗嗦。记得她刚来的时候,虚岁才过十三,稀疏的黄发勉强绾成两个鬟儿,矮矮胖胖。沙萱让她睡在暖阁外,半夜里她踅进暖阁里来,揭开幔帐,把沙萱从竺虎的怀里拉出来,抖抖地道:“夫人,外边黑咕隆咚,俺怪怕的,睡不着。”

    竺虎看一眼沙萱,又看一眼乞巧,想笑,又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时沙萱刚嫁过来不久。竺虎问沙萱,那新来的傻丫头,该叫什么好呢?

    那天正好是七夕,沙萱也懒得去想,随口道:“就叫乞巧好了,看她那傻样!”

    没想到,乞巧这名字,就那么多年的叫过来了,——如今,乞巧也有十七了。沙萱看她和园丁老王的儿子一递一递地说着话,才知道原来,傻丫头也有长大的一天。

    月亮渐渐爬得高了。乞巧把物品都摆在了几上,拈起根香,伸到那碗琉璃灯上点着,递给沙萱。

    沙萱接过香,双手擎着,向前一步,跪在几前,朝着那弯月儿,拜了三拜,嘴里喃喃地祝祷。

    乞巧也跪在沙萱旁边,大剌剌地道:“织女仙子保佑,转过年来,咱们夫人就能生个大胖小子,再转过一年,又生个大胖闺女,再再转过一年,又生个大胖小子,嗯,这就够了,生多了咱们夫人也累,还有呢?还有呢?也顺道儿保佑保佑乞巧,能嫁个老实肯干的汉子,平平安安地,把这辈子过完,转世投胎,也做个男人,让乞巧也享享做男人的好处……”

    沙萱站起身,把香**香炉里,过来踢了踢乞巧的大胖屁股,道:“你有完没完,织女仙子听你这么罗嗦,明年都不敢来了!”

    外面飘来“咚咚”的更鼓声,却才过了初更,紧接着不知是哪个女孩儿家,咿咿呀呀唱道:“一更每年七月七,……”歌声丝丝袅袅,忽断忽续,钻进沙萱耳中,“……一心待织女,忽若今夜降凡间,乞取一交言。”

    乞巧铺开竹簟,扶沙萱坐下。

    “夫人还是要守到天亮么?”

    “你若是撑不住,自去睡好了。”

    乞巧也学着沙萱的样子,侧着身坐下,道:“俺也要陪夫人守一夜。”

    “就是,你也守上一夜,织女仙子看你心诚,才会让你嫁得个好汉子。”

    乞巧“哧哧”笑着,道:“小王昨天倒送了我只蛐蛐儿。”

    “哼,”沙萱冷冷一笑,道:“小心别上了男人的当。”

    乞巧毕竟坐不惯,把两腿伸长,叉开了,手撑在背后,仰起头看天上星星,道:“小王才不会骗我,……夫人,你看那织女星有多亮!”

    沙萱也仰起头看,银河如雾如縠,牵牛织女,遥遥相对。

    “夫人,咱们也来穿针儿玩好么?”

    沙萱微微一笑。

    乞巧跳起来,从几上拈起那九孔针,用根丝线系了一头,悬在院中那棵石榴上,又一把抓起几上的彩线,递给沙萱。

    沙萱轻舒葱指,拈起一根,手腕一抖,那根线便笔直地飞起来,穿过针孔,又飞回来。

    乞巧拍着手笑道:“好玩好玩!”

    沙萱手腕又是一抖,那线都飞了出去,便似长了眼一般,一根一个针孔地穿了过去,又乖乖地,飞回沙萱手中。

    “不好玩不好玩,”乞巧嘟着嘴道,“俺可还没看清呢,夫人就穿完了!”

    沙萱轻叹道:“便是穿得再多,再巧,又有何用!”

    乞巧一听,一时间,倒是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静了多久,又飘来“咚咚”的更鼓声。

    “这就二更了么?”沙萱倒有些诧异。

    那女孩儿的歌声,又随着更鼓,飘了过来:“二更仰面碧霄天,参次众星前。月明……”中间一段却听不清,沙萱把心静一静,却才听得后面一段,“……烧取玉炉烟,不知牵牛在那边,望得眼睛穿。”

    “这歌儿唱得人心里凄惶,”乞巧喃喃道。

    沙萱道:“去,把前日买的酒端来,男人们在外边喝酒装疯,就不许咱们也喝几杯么?”

    乞巧道:“就是,这本是女孩儿的节日,他们男人倒会借着寻乐子。”

    乞巧擎了盏灯,先去地窑里砸了两块冰上来,——出来时不小心,额头倒撞在了门楣上。她骂骂咧咧地,踅到灶前,把酒倾在盆里,取半旋子,冰桶里冰了冰,倾在酒壶里,却又猛了,洒了一手的酒,她把手放在嘴里吮净,收拾了几盘点心,两个盏,两双箸,一桶盘托出院来。

    沙萱先倒了半盏酒,朝天拜了拜,倾在地上,算是敬过了织女仙子。

    远远的,传来“咚咚锵锵”的鼓乐声。

    乞巧道:“也不知官人在干嘛,怕是在看戏吧?”

    沙萱心里道:“如果真是看戏,倒好了。”

    她和竺虎,却是青梅竹马,十五岁嫁过来,头两年,真称得上是如胶似漆,那日子,比拌在蜜糖里还甜。

    竺虎在镖局里做镖师,使得一手好剑。沙萱的爹,却是竺虎的受业恩师。从小两人就在一起练武,哪个人不说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

    第三年上,竺虎对沙萱,就渐渐地冷了。沙萱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嫁过来那么久,别说是生下一儿半女了,竟是连身孕都没有过。

    沙萱自己心里也急,四处求神拜佛,每逢七夕、中元,都要备好蜡人儿,求告天地神祗,但又有何用。

    竺虎待在家里的日子,却是越来越少,只听得人说,常见他在三瓦两舍里厮混,前几日更听得间壁的王婆说,官人在州衙东边一条巷子里,养着一个小妾。

    沙萱听了,心那个疼啊!便似有只牙尖嘴利的虫子在咬,却又无可奈何。

    她知道竺虎怕师父怪罪,绝不敢把那个小妾往家里领,可就这么在外边养着,就算不领到家里来,又有什么区别呢?

    乞巧倒了盏酒,端到沙萱面前,道:“夫人,喝杯酒吧!”

    她虽然傻,却也知道沙萱心里不欢喜。

    沙萱捏着杯盏,一仰脖,一饮而尽,道:“再倒一杯来。”

    乞巧倒愣了愣,从未见过沙萱这样喝酒,她又倒了一杯。

    沙萱又是一仰脖,一饮而尽,“再倒一杯来!”

    乞巧道:“夫人,你——你这是何苦来!”

    沙萱懒懒道:“你倒还是不倒?”

    乞巧便倒了一盏,却没递给沙萱,自己喝了。

    沙萱“嘻嘻”笑起来。

    更鼓敲响的时候,乞巧已喝得醉了,倒在竹簟上,齁齁地睡着。

    那女孩儿又唱起来,这回却是异常地清晰:“三更女伴近綵楼,顶礼不曾休。佛前灯暗更添油,礼拜再三求。会甚么北斗,渐觉更星候。月落西山欻星流,将谓是牵牛。”

    沙萱心里的酸楚,借着酒劲,一下都涌了上来。她低低地啜泣。虽然心里是那样的苦,但无论是人前人后,她都从未掉过一滴泪,没想到今夜,却再也忍不住。

    她一边哭,一边拈起根香,那碗琉璃灯,却已是将灭未灭的样子,她把香点上,跪下,道:“织女娘娘,为什么我们做女人的,就得受这样的苦!生出了儿女,是苦;生不出儿女,更是苦!男人就可以三瓦两舍,飘蓬浮荡,我们做女人的,就得孤枕独眠,凄清寂寞!织女娘娘,你倒是舒心爽快,有个男人,一心一意地爱着你,一年里总还能聚一次,这日子,总还有些盼头!可我呢?织女娘娘,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边哭边祷告,不知不觉间,月已西沉,更鼓倏乎响起。

    便听得那女孩儿唱道:“四更缓步出门听,直走到街庭。今夜斗末见流星,奔逐向前迎。此时为将见,发却千般愿,无福之人莫怨天,皆是少因缘。”

    沙萱听了,却骂道:“因缘?什么狗屁因缘?我不信……”

    这时,忽听乞巧喊道:“小王,小王,你可别骗我!”

    沙萱一惊,回头看去,却原来是梦中呓语。乞巧翻了个身,依旧睡去。

    沙萱撑起身子,——她跪得久了,腿脚一阵阵地酸麻。她叹了口气,借着月光,步入楼内,把妆台上那菱花镜取来,藏在怀里。

    还是新婚时从京城的宝祥斋买来的铜镜,足足花了十两银子,沙萱就喜它后面的铭文:“玉匣初看镜,轻灰暂去尘;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她死死缠着竺虎,非让他把镜子买下不可。竺虎虽然嫌贵,但毕竟不忍拂了她的意,买下了。可如今,镜子依旧是“光如一片水”,却再也不能“影照两边人”了。

    沙萱跪在灶前,把那从小就念得熟了的咒语念了七遍,快步走到街上。夜已深,隐隐只听到瓦子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还有男人们的呼喝喧闹。她侧耳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闹的什么。她只好闭上眼,踏出七步去,把铜镜从怀里取出,向前一照——

    那镜子其实已在她怀里捂得热了,但沙萱一看到镜中映出的景象,却只觉那镜子冰得刺手。

    原来镜中映出的是一小院,只见得竺虎正和一个杏眼桃腮的年轻女子,在院里饮酒。

    只听得竺虎道:“待你把肚里那大胖小子生出来,我就把你领回去,做了正房,让那只生不出蛋的老母鸡做二房,看她有何话说!”

    那女子斟了盏酒递给竺虎,道:“官人可别又弄出什么三房四房的,到那时,妾身就算做了正房,心里也不舒坦。”

    竺虎一把搂过那女子道:“怎么会,只要你生出了小子,别说是正房,就是把你当观音娘娘供着,我也心甘情愿!”

    那女子轻笑道:“呸!说这种话,小心下拔舌地狱!”

    竺虎道:“我为了你,莫说是下拔舌地狱,便是……”

    沙萱再也听不下去,“咣啷”把铜镜摔在了地上。

    那镜子翻了两个身,定住了,明晃晃地映出满天星辉,却哪有什么小院,什么女子。

    沙萱冷冷一笑,俯身把铜镜拾起,用手抹净,放入怀中。

    忽地更鼓又响,只听得那女孩儿凄声地唱:“……五个姮娥结彩楼,那个见牵牛。看看东方动,来把秦筝弄。黄针拨镜再梳头,遥遥到来秋。”

    “哼,”沙萱心中默念,“‘黄针拨镜再梳头,遥遥到来秋。’来秋亦不过是场空罢了。”

    她走回院中,把乞巧推醒,道:“我先去睡了,你把这些收拾了,也回楼里去睡罢!”

    乞巧揉着惺松睡眼,“嗯”了一声。

    天光渐亮。

    巷子里,一个报晓头陀,敲着木鱼走过,口里高声叫道:“普渡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普渡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

    声音洪亮如钟,在清晨的微光里回荡。

    乞巧蓦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子。她掀开一道缝,睃进去,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把手摁在胸口上,长吸了口气,掀开盒盖……

    小王说,州桥上有个卖蜘蛛的胡人,他卖的蜘蛛,能结出棉布一样密的蛛网,许多富家小姐都和他买,放在盒里,第二日结出密密的蛛网,那些小姐呀,就个个都变得心灵手巧了。

    乞巧也拿出三百文,让小王给自己买一只回来。

    可如今盒子里却空空的一根蛛丝也无。那只三百文一只买回来的蜘蛛,在乞巧的惊愕中,爬出盒子,仓惶而去。

    2003/5/2

    附:旧时七夕风俗,有对月穿针以乞巧,又有闭蜘蛛于小盒中,至晓开视蛛网稀密,以为得巧之候者;至于无子者以蜡做婴儿形以求子,则不止于七夕之夜,盂兰盆节亦有此风俗。“七出”中,“无子”排在了第一位,其实生不出孩子,又岂仅是妻子一方的责任。那首歌,出自敦煌曲辞,名为《五更转·七夕相望》,惜乎不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