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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页

    泾娘眼波流转地斜睇了她一眼,见她蹙着眉,调笑着出口:“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她自拟狂生慰人慰己,惹得啾儿脸上晕红,微顿一脚,也就由着她了。

    半杯酒下肚,她的脸便袭上薄晕。眼光越望前方,突地轻笑了出声。

    “什么事呢,小姐?”啾儿好奇地迎着她的眼光望至,此时冯府花舫已过大半船身,船尾遥遥挂着几盏宫灯,每盏宫灯皆题有诗句,泾娘瞧的正是其间突兀的两句。“皇洲满目碎鸣禽,措大紫宦岂识吟。小姐,这有什么不对吗?”

    啾儿生得伶俐,泾娘有时便指点她识书明理,因而她虽一介小丫头,肚中也有几点文墨。

    泾娘掩嘴。“啾儿,你瞧这两句诗,作者无非是以旷士自居,自吟自抒一身狂狷高傲的气势。且不论他口气如何殊不客气,啾儿你瞧瞧,这两句诗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啾儿凝思瞧了一会,不解道:“这两句诗挺好的呀,怎么了小姐?”

    泾娘摇头,抬头仰望。宫灯的光线便直接碰触她的脸,灯光之下更显清艳绝俗。

    “‘皇洲满目碎鸣禽’,啾儿你瞧这‘碎鸣禽’三字——”见啾儿仍一脸迷惑,她微笑,“‘碎鸣禽’语出杜荀鹤诗‘风暖鸟声碎,月高花影重’,写着鸟雀唤晴的景致。但用至此,鸣禽曰碎,于理不通,殊为语病——”她蓦地止住。

    是眼光,冯府花舫里射出几道直勾勾的失礼之极的眸光,阻止了她的说话,她一抬眼,迎上了花舫雕窗内四道炙热的眸光。

    雕窗内,众女围绕中有两男子对酌。一肥壮一高瘦。肥壮的那位此时正抱住一个美人。偏黑虚肥的硕大身子却滑稽地罩着一身白色儒服,显得轻佻流气;他对面的男子,同样一身白袍给他修长的身子一衬托,只觉玉树临风,而男子更有一种令人不敢领教的孤高气势,正是满舱美人的焦点之所在。

    两道眼光同是惊艳,但一道是赤裸裸的垂涎;另一道却是复杂中带错愕。

    泾娘皱眉。

    “这位小姐……”华威容几乎流下唾液,不自觉松开怀中美人直身,“真是好雅兴啊!方才一番精彩绝伦的诗评,真让华某大开眼界,这下仲康兄可是遇到敌手了。”

    泾娘一怔,蓦地明了。开口的这人,想必是中书令华禀廉之子,京城第一美人华绝容兄华威容;而他旁边这一位,能于冯府花舫出现的,除了冯太师之子,新近独折桂枝的贵人冯仲康没二人。而方才那两句诗……

    “什么人?!”啾儿早先一步斥喝。

    “在下华威容……”不自觉滚动喉头,原想妹妹的美已是极致了,想不到艳海无边,人外有人,居然有其她女子这般夺人神魂的美……

    这便是京城中传言的无盐女殷泾娘?

    拦下啾儿,她衽裣作礼。“两位公子在此会聚,奴家并不知道。适才言语无状,乞请两位公子见谅了。”

    冯仲康兀自倨傲不接口,华威容慌忙地道:

    “小姐何必多礼?想小姐与我父同于朝中为官,论将起来,你我可兄妹相称。”一开口便露出轻佻本色。

    泾娘不应,压下那样猛冒疙瘩的感觉。以身体不适为由,回身入船舱之中。

    佳人已逝,但华威容仍口带涎目痴呆地瞪着倩影消失处,真个恨不能破窗而出,遁水而过,狠狠抱住美人,好好亲爱一番。

    “冯兄?”许久回神,瞧着冯仲康同样古怪的神色,“真想不到呀,传言中的女子竟生得如此姿容绝色。”

    冯仲康轻点下头算是回答,座中美人曲意承欢地依偎了上来,但两人再也无心狎玩。

    “冯兄该不会动心了吧?”华威容狎笑,眼中却出现提防。

    冯仲康不答。但两人其实明白,两人射出的眸光有掠夺、有渴切,两人是都动心了。

    华威容干笑,“冯兄无动于衷,在下却是动心得很哪!”他赶紧宣告所有权,没想到招来一记冷冷的笑,“既是动心,那就各凭本事吧。”

    华威容跳了起身,心惊地瞧他眼中射出势在必得的光芒,忌惮不已。

    “冯兄是认真的?”

    “你说呢?”

    “冯兄若是有意,在下可玉成舍妹与你好事,你应知道,舍妹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哪!”

    京城第一美人?他弹指轻调了案上琴丝,不置可否。

    凡脂俗粉,怎可与她的高雅绝俗相比?

    殷泾娘,他要定了!

    第3章

    是夜,月淡星疏。

    经过一番紧密的妥善安排,运转军火的要务,已在急急地呼唤殷昼渭的脚步。

    官袍已换缁衣,但头巾却迟迟未包上,反而迟疑踱至桌边,挨着书案坐下。

    他知道成大事者,必须当机立断,拿得起放得下,毫不迟疑。但现下他只不过将离府一段时日,心中却满怀的眷恋,踟蹰不前。

    那令他烦躁的来源呀……

    他的眼光移至桌上早已干疮百孔的纸笺,脑中不由自主地将潇湘的话又掂量了一番。

    “小姐平时并不接触男子,惟有一个人可能与小姐有往来。”

    “谁?”

    “许南潲。江湖上有‘潲水剑’之称的一个风流剑客,并且……”

    眉已敛起,瞧潇湘欲言又止。  “说下去。”

    “并且这许南潲年已三十,家有妻室,夫人正是小姐从前好友李香浦。”她顿住,微瑟地看到爷眼中瞬间进出的杀气,“……这许南潲虽与小姐仅一面之缘,但当初小姐见到他却甚是亲热,如今也常与他有书信来往。”

    心在抽痛,女儿对陌生人向来是冷淡有礼而疏远,对于这个许南潲表现得如此不同,想必是真放下了情意……

    泾娘的这首《摽有梅》是为这个……许南潲作的吧?该死!

    心潮如火烧般煎滚,难再平静。

    “笃——”无处传来一更鼓,窗中冷风进进,他一惊,如梦方醒地立起身,瞠目瞧着自己不自觉题下的—首阙词:

    古屋寒窗下,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萧娘,谁是这个萧娘?答案呼呼欲出,引来他心中一阵惊悚,再也不敢深思下去。

    够了!泾娘竟瞧中一个年届三十的“老”男人,而且还有家室!他的妒恨只是为人父该有的情绪,舍不得是应该,所以他才会心痛得没法呼吸,才会……

    百般开解,最后只落下颓然一叹。四周寂静,他终于取起头巾,敌不过心中所思,往后园泾渭楼而去。

    阁内一片昏暗,油灯已经调暗,殷昼渭悄悄走进,感觉熟悉的幽香随着呼吸融入血脉之中。女儿正在睡。幽暗之中女儿沉睡的脸更如洛神般美丽。那白皙的肌肤,密长的睫毛,粉润的樱唇早恣意展现出十七岁芳龄该有的娇美。他注意到她将锦被踢掀一边,纱衣之下曲线毕露,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他摒息为她盖上单被。睡梦之中她似乎并不安稳,眉儿之间打了个褶,他一阵痛惜,忍不住伸手想为她抚平那眉头的忧伤,哪知这一放手便再也收不回来;她的呼吸细细喷入空气,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撷住那幽香——

    他守候了十七年,最想看的便是这种风情——

    且慢,他在干什么?!低低的头距离她只有一指之距,他蓦地打住,一时间他想起自己的苍老污秽,自鄙自厌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狼狈地转过身,从容的脸开始出现了生平第一次做错事的那种慌张。捏紧拳头只想痛揍自己一番……她熟睡依旧,他几乎是逃了出去。

    狂乱的背影消失于垂帘,床上的人忽地睁开澄明的双眸,一只手轻抚上唇,许久逸出一叹。辗转翻身,但哪里还睡得着?不久,她起身下床,赤脚走到书案之中。

    挑明灯,她发怔了会,伸手展开文房四宝,提笔写道:

    “南潲兄:小妹有一事相求……”

    *  *  *

    “小姐,华府又送来请贴,说是什么荷亭赏鲤呢。”

    “推了它,说我不舒服。”

    啾儿点头,“这华绝容也真奇怪,上次登门造访也只冷冷地端着大家闺秀架子,素不相往来的,怎么现在请贴每天一张,竟不嫌烦,她这是干什么呀?”

    泾娘轻笑,却并未接口,提笔又写了那首《摽有梅》。

    爹为何畏缩不前?他究竟是在害怕些什么?年龄?父女的称谓?这些都是。可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呀!她如此暗示,为何爹总是如刺猬般逃避,囿于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