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通寻出两件绣金丝、亮瞎眼的僧袍，其中一件很合七郎的身材。
七郎犹豫了一瞬：“师兄早有准备？”
圆通漫不经心地说：“先前不是有信众想请你俗讲吗？慧通师兄便把僧袍给你准备好了。俗讲自然是要穿得郑重些。”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讲相声的大和尚都穿得金闪闪。
七郎接受了这个理由，终于换上了僧袍。
两人对着镜子，七郎摇身一变，已从一个俗家小儿郎变成了一个小和尚。
屋内明灯辉煌，镜子里的他眉如剑锋，双目清澈灵气闪动，小和尚稚气未褪，眉目间却是自信洒脱的神采。
周氏常说七郎是益州最俊俏的小儿郎，他果然是生得极好的。
七郎第一次看到自己穿着僧袍的样子，一时有些愣神。
然后发现圆通师兄也在看着他，懊恼地问：“师兄看什么？”
“像。”圆通轻笑。
七郎问：“像什么？”
“像一代高僧。”圆通笑道，“走吧，莫让客人久等。”
七郎不服气地哼了哼：“你才高僧呢，我只是换了套衣服而已。”
两人穿好华丽的僧袍，走在寺院中。圆通时不时回头看七郎，眼中蕴含着笑意。
“不许笑！”七郎瞪着眼睛，气鼓鼓的样子好像一条小河豚。
圆通说：“我知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收你为徒了，你和世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特别聪明、俊俏、可爱？”七郎好奇地问。
圆通说：“你有慧根。你行走间那种无拘无束、自信豁达、一边走都还一边笑的感觉……真令人羡慕。”
七郎：……一边走还一边笑？他有那么傻吗？
“师兄，你不用称赞我，我绝不会再上你的当的。”七郎坚定地说。
圆通笑道：“被你识破了。”
然后拉着七郎的手，步履轻快地到了一个佛殿。
殿中有两个人正坐在胡床上，中年人是董氏族长董衍，年轻人是董衍的长子董昱。
见圆通和七郎联袂走近，董衍和董昱下了胡床，迎了出来。
相见之时，双方都有瞬间的愣神。
七郎没想到，师姐的堂伯和堂兄竟是这番模样……略微卷曲的头发，高鼻褐目，身材高大雄壮，显然有胡人血统。
……幸好师姐和董昊长得像他们母亲，要是也一副胡人的模样，就不太好了。
董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失望，随即笑道：“没想到禅师的高徒如此年轻。”
七郎跟着圆通行了佛礼，收拾好心情准备好好忽悠这位老董。
重新入座后，董衍客气地说：“听闻慈惠大师途经凉州，董某特来拜访，不想无缘一见。两位小沙弥如此年轻就拜入禅师门下，想必慧根深种，真令人羡慕。”
圆通微笑：“小僧只是寻常，但我这位师弟确实不凡。他曾先后与太子殿下、晋王、蜀王论道，陛下亦对其嘉奖。”
不管因什么嘉奖，论什么道，反正就是奖了。
董衍和董昱脸色多了一丝好奇，一齐向七郎望去。
七郎学着禅师平时庄严的样子，嘴角含笑，不言语。
圆通又说：“我师弟和萧凌亦是好友。”
七郎微笑：“萧居士佛缘深厚。”
董衍神色更加郑重，对这些士族来说，兰陵萧氏的地位，隐隐还在皇族之上。
董衍又朝七郎拱了拱手：“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今日有缘一见，是董某之幸。”
七郎微微笑了笑，按案上已有茶，抬手说：“施主请。”
董衍喝了一口茶，又好奇地说：“小沙弥如此年轻，不知在习哪本经？”
七郎才不会让对方掌控节奏、考校他的学问呢，他微微一笑：“容小僧说一句，董施主心愿未遂，心中有愧。不如皈依我佛，得大自在。”
先吓一吓你~~
董衍没想到七郎说话那么直接，他慢慢放下茶杯，说道：“这世上，人人心中都有未了之愿，而董某心中无愧。”
七郎微笑：“水中之月，是有还是无？”
董衍说：“是无。”
七郎再问：“镜中花，是有是无？”
董衍说：“是无。”
七郎笑道：“水中月镜中花均是无，难道月和花就是无吗？人心之念为世事投射，董施主心中的无，便是有。”
说你有愧你就有，没有也有！
董衍本来就有心病，听了七郎的话，轻轻皱眉道：“受教了。早听闻慈惠禅师能见过去未来，请问小沙弥，我之心愿可能了？”
董昱在一旁诧异地看向父亲，这种问题……问一个小孩子？
这小娃娃能听懂吗？
七郎笑道：“施主求什么？求来生，还是求长生？求家族绵延还是子孙出息？”
董衍陷入了思考，这些都是他心中之愿。
七郎却认真地说：“心诚则灵，神佛不佑有愧之人。小僧目之所见，为无边业障。阿弥陀佛，小僧就此告辞。”
说完，他拂了拂僧袍，骤然站起。
眼看他就要转身离开，董衍忙道：“大师请留步。”
七郎回头看向董衍，董衍长叹一声：“大师，董某明白了。”
他到底明白了什么？
七郎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微微笑着。
董衍慢慢说道：“我回去之后，就弥补愧疚之事。”
“父亲！”董昱震惊地喊了一声。
董彻死后，董夫人带着子女回益州，紧忙处理了陇西的家业，许多就是低价卖给了族亲。
特别是董家的一个马场，里面有好些良驹。
换句话说，董衍趁火打劫，欺负了孤儿寡母。
但是董夫人不卖给族人，卖给别家，说不定更被欺压。
难道父亲想把董彻的家业归还？董昱眼睛都瞪大了。
七郎也怔了怔，他只是想吓唬一下老董，让他做个噩梦之类，怎么就要弥补什么了？
“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悟了。”七郎双手合十，一脸神圣。
阳光照进来，他身上的金丝僧袍熠熠生辉，庄严不敢令人直视。
董衍叹道：“如此，就能消除业障，心愿可了吗？”
七郎闭目说道：“时间是一条流淌的河流，人世种种都置身其中。世间因果，各有归宿，我们从河流中来，又终将到河流中去。荣华富贵，自有天命，又何须强求。”
这一回，他转身离开，真的不再停留了。
走过大殿，又转过一道回廊，看到周围没有外人了，他才捂着肚子笑了：“师兄，你看我像不像神棍？”
神棍的终极修养，达成！
圆通从大殿中开始，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也没有笑，而是长叹一声：“从河流中来，到河流中去……多谢师弟指教，我心有所感，要回去礼佛了。”
七郎眨了眨眼，看到圆通也转身离开。
这……他只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啊！
梦中的“后世”，赵福贵是学文科的，毕业之后就失业的那种。七郎跟着赵福贵，学了一些无用的哲学，隔了一个时空派上用场……
威力那么大的吗？
次日，董家人命人来给禅师送了一份厚礼，这场论法也传了出去……寺院中的和尚们纷纷恭喜慈惠禅师收得高徒，看七郎的目光充满了敬佩。
禅师欣慰地对七郎说：“徒儿，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