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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丫(十七)

    第四节

    ——尽管嫂子们骂我,嫌我,厌我,我还得回去。不回娘家,没有别的道路可走。隆起的肚子太扎眼,到哪儿也不行。

    在婚姻的十字路口,我犹豫、徘徊。

    可是,肚子却毫不含胡地一天比一天大。

    每天,母亲早早起来给我做饭:两个鸡蛋,一碗青菜汤。吃罢,嘴一抹,拔腿上班,家里啥事不问。

    怀孕的人很懒,脾气也坏,胃口更刁。饭食稍有不适,肚子立马会来个“倾箱倒箧”。那时我特别爱吃酸,巴不得整天泡在醋坛里。母亲经常上街买些苹果、桔子、山楂给我解馋。

    娘家到学校七八里路,骑车上班,要不了多长时间。倘若春秋,丽日蓝天,骑车赶路,轻风拂面,鸟鸣悦耳,倒也走一回潇洒。若是酷暑严冬,那可是“步履维艰”了。尤其是大雪过后,寒风呼号,雪路车辗人踏,成了天然的遛冰场。可惜,我不是遛冰手,又身怀有孕,无法在路上“风流”一番,只能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或推、或骑车走。在这种情况下,路上不断有人跌倒。有的滚得像泥鳅,有的脚手朝天躺在地上像王八。幽默的人,跌倒后哈哈一笑;暴燥的人,会气得对车连踢几脚,大骂熊天鬼路;带孩子的,小心不再小心,仍会跌倒,孩子可怜,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带鸡蛋走亲戚的,摔倒可就倒了大霉,满篮鸡蛋砸得一个不剩,黄卡卡涂淌一地;爱面子的人跌倒最难心,慌慌忙忙爬起来,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没人看到,暗自庆幸。理理衣服,擦擦泥水,推起车子,赶紧走人。若是有人,则面红耳赤,头不敢高抬,眼不敢四瞅,爬起来,飞身上车,溜之大吉,生怕人看到“庐山真面目”。人呵,真奇怪,跌跤后不看看自己跌得如何、为何跌倒,相反看别人有没有注意自己,会不会看自己笑话,真是要面子不要命呵!

    这年春天,五哥一家从部队回来探亲,全家人特别高兴,围着五哥问长问短。

    自从父亲去世后,五哥一直没有回家。一晃就是五年,他的孩子也五岁了。五嫂是城里人,个头不高,胖胖的戴着一副眼镜,知识分子味道十足。母亲唯恐怠慢了第一次上门的城里媳妇,特制了两床新被,房里扫了又扫擦了又擦。大床是从大哥家借来的,弟弟还特别在床头装了台灯。

    无论家里如何热情款待,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五嫂,仍感到不满意。从她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嫌老家的贫穷和窝囊。

    母亲特别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买菜、做饭、烧水。五嫂想吃啥,母亲就做啥。没有的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搞到。对待陌生的孙女,母亲更是疼爱备至,恨不能把嘴里肉抠给孙女吃。一贯节俭的母亲,这几天尤显大方,买鱼买肉,打酒买菜,连正在下蛋的母鸡也宰杀给五哥五嫂吃。

    我天天生活在母亲身边,感觉不出亲疏。五哥几年才回家一次,母亲的疼爱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几年的思念、挂牵,梦牵魂绕,浓缩在五哥回家的一瞬间,母亲再累,心里也高兴着哪。看着发福的儿子,漂亮洋气的儿媳,操着普通话的稚嫩童音的孙女,母亲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孙女的奶奶长、奶奶短的喊声,像浓浓的蜜汁,一直流到母亲的心里,甜着呢。虽然,母亲一天到晚,忙得腰酸背痛,她也心甘情愿。母亲常说,十指连心,儿子再多,也疼不够,有一个不在身边,就会日夜牵挂着,尤其是逢年过节,更是思儿心切。母亲一听到电视里唱《说句心里话》,心就酸。当听到“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时,她就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她说,这首歌好像就是儿子为她唱似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兄弟姊妹对五哥的到来,都非常高兴,也非常荣耀,毕竟五哥是个军官,不管官大官小,沙塘村还不多,不,几乎没有。田佳萍的爱人也不过是个志愿兵。为欢迎五哥的到来,家家备足丰盛酒菜,逐一相邀。兄弟们聚在一起,听五哥海侃,嫂子们则围着五嫂问这问那,有时还相互打趣。有的嫂子为讨好五嫂,竟抱怨母亲不会做饭,让五嫂吃不习惯。又说母亲年纪大,菜洗不干净,让五嫂吃了咯牙。既然母亲做不好饭,洗不好菜,你怎么不干呢?净是茶壶打把——只落嘴。

    最倒霉的是我这个常驻大使。五嫂没来,家中还风平浪静,众位嫂嫂也不便说我什么,我不吃她们的,不喝她们的,她们凭什么管我。可是,自打五嫂来后,她们便在五嫂跟前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她们说我不知孬好,跟雷家闹离婚;说母亲偏向我,袒护我,把一个嫁出去的姑娘揽在家里,留煮着吃呀?我好像是眼中钉,肉中刺,不把我撵走,她们似乎走不安,坐不宁,心里不痛快。三嫂还责备弟媳是个窝囊废,说如果换上她,早把我撵滚蛋。二嫂也说弟媳憨死了。原因就是母亲和弟弟共一个院子,我和母亲住在一起。看着五哥面子,我忍着。我不能吵,五哥难得来家一次,家里吵得像鹅窝成什么话。

    五哥在家的日子里,我似乎成了瘟神,人见人躲,人看人够人嫌。没有人问我吃不吃饭,没有人跟我客气地打个招呼。有几次,我想住在校里不回家。可是,放晚学后,老师学生都走光了,只留下一个看大门的老头,偌大一个校园,冷冷清清,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办公室墙上的猫眼钟嘀嗒嘀嗒着一个重复、单调。枯燥的话题,让人生出几分恐惧、几分不安。想去三姐家小住几日,省去听冷言恶语,但隆起的肚子太扎眼,到哪儿都不行。

    尽管嫂子们嫌我、厌我、多我,我还得回去。不回娘家,没有别的道路可走。我也曾想在街上租间小房单住,只可惜微薄的月薪常不到位,吃饭都成问题,上哪儿出得起房租呢??无奈,我尽量躲开嫂子们的眼睛。她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吃饭,我就到外面转悠。她们什么时候吃好喝足,我再回来拾点残羹剩饭。

    挺着肚子,站着讲课,一天到晚在校忙忙碌碌,很累,很乏,很苦,多么想在家里找到一点地方歇息,可是,做不到。嫂子们见我难受,我见她们别扭。大概是自觉不如人吧,看到她们蔑视的目光,我就打怵,只有逃避。

    过了一个星期,五哥一家终于走了。

    临走时,母亲和几个嫂嫂,送给他们大一包小一包土特产,我没东西送,便把积攒好长时间准备做身衣服的一百块钱,塞给了小侄女。我这个当姑的觉得很惭愧,第一次来家,第一次见面,连件衣服都没给侄女做,丢人哪!

    五哥一家走后,家里的女人们又掀起一场大波。她们一齐要揍弟媳妇,理由是弟媳妇翻“鬼话”。这事还是因我而起。

    那天晚上,我吃过饭到西院姨奶家玩。恰巧二嫂也在那里。姨奶的二儿媳妇比我大,是母亲姨妹的女儿,所以我喊她姨姐。姨姐见我去后说:“姨妹放学早回来了?”我说:“对,刚吃过饭。”姨姐说:“你五哥来这几天,家里真热闹。”我冷笑说:“热闹是热闹,我可差点给人撵滚了。”二嫂知道我是指桑骂槐,当场气得没说什么,便爬起身走了。到了后面就找三嫂,说她们跟五嫂说的话,弟媳都告诉我了。五哥走后,我就没理她们,她们知道我不高兴,但没法说。抓住弟媳这个把柄后,趁我不在家时,就找弟媳来个“秋后算账”。

    那天活该凑巧,我身体不舒服,提前从学校赶回家,正碰上了这一幕:二嫂带着大女儿、二女儿在大门口叫阵大骂,弟媳妇正在哭。

    我刚进大门,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弟媳一看到我就哭着嚷道:“就怪你!就怪你!没事生事!”怪我什么?我生什么事啦?

    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在姨姐跟前说的那句“差点被撵滚”的话。我顿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多少天的委屈像山洪爆发一样,扑天盖地倾泄了出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二嫂就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说一句话你都惊心!你背后到底说我什么?你要没说,为什么怀疑别人翻鬼话?别人为什么不来找?你来找想必是你背后搞什么鬼,不然你怎么疑神疑鬼!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这二年挣点臭钱就挺腰凹肚了吗?我在娘家是吃你的了喝你的了,还是沾了你财气,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我哪点得罪你了?”我说完放声大哭,边哭边收拾行李要走。我不愿因为我连累弟媳受罪,连累母亲遭殃。

    这群婆娘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其他几个嫂子见状,都躲在家里不露头,二嫂在众人的说劝声中也带着两个女儿草草收兵。弟媳还在哭。我心烦意乱,提着行李,挺着肚子就走。母亲死死拽住我,哭劝我别走。我只得放下行李,免得让老母亲担心。有她老人家在,就有我的栖身之所。我回来是奔老母亲而非她们。

    都是女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呢?不是说同情是人类固有的属性吗?她们为什么没有?

    五哥一家这次来,使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几家变得矛盾重重起来。好一阵子,大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矛盾爆发后,我索性挺直了腰杆走路。我吃的是母亲的,喝的是母亲的,住的是母亲的,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对她们唯唯喏喏。你理我,我就理你;你不睬我,我眼也不夹你;你不值得我尊重,不让我尊重,我又何必尊重你!硬尊重你等于自己扇自己耳光。

    五哥回来期间,雷文国闻讯也来嘘寒问暖,好像他还是李家的女婿。他再三邀请五哥一家到高山镇做客。五哥耐不住雷的盛情、五嫂也想出去看看新鲜,所以,欣然前往。我当然也得回去烧菜、做饭。

    席间,雷文国仍然不失时机地诽谤我,为他离婚找理由。他说我脾气如何怪,好跟男人勾搭,并捏造一封信的内容,说是别的男人写给我的。

    再说,我是五哥的妹妹,他当然袒护我,不容雷文国污辱我。五嫂也帮我说话。她指着我的肚子问:“你说我家姑姑不好,她肚里孩子你承认吧?”

    雷说:“承认。”

    五嫂说:“承认就不要乱猜疑。她要对你有二心,你把她撵走了,她还为何给你生孩子?”

    雷说不出理由,只得呷了一口酒,闷头吃菜。

    五哥突然问雷:“你说你五嫂来江苏几次?”

    “两次。”雷顺口而出。

    五哥说:“不对,来五次。”雷不解。五嫂明明来两次,怎会是五次呢?

    五哥看他不明白,说:“她写过三次信来。”

    雷说:“写信不能算数。”

    五哥见他上钩,话锋一转说:“写信不能算数?那别人写信给我妹妹,又未见过面,就该算数吗?”

    雷文国自觉说漏了嘴,让五哥抓住了理由,便不再说话。五嫂怕他俩闹僵,就从中打圆场,劝两人喝酒。

    虽然解除了同居的关系,但我却怀了他的孩子,为孩子着想、我不得不迁就他。可雷文国并不容我。他背着五哥五嫂对我说:“看房子都装潢过了,只要你家具一搬走,我就可以结婚。”我说:“这家具是留给孩子的,与你无关,你嫌碍事,可以搬到西屋,你照样可以结婚。”雷朝我翻了几下白眼,不再言语。

    那天,吃过饭,五哥一家就赶回沙塘。我当时也跟五哥一块返回。雷文国这次请五哥吃饭,其用意谁都看得清楚,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主要想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把我镇住,想让我对他百依百顺,俯首称臣,任凭他在外风花雪月,我只能在家替他守活寡,做佣人,当性工具。

    想得美!

    过年的二三月份,我怀孕已快五个月。

    雷文国对生男生女似乎特别关心。他带我到马陵医院妇产科查B超,确认我怀的是男孩时,他特别高兴,我当然也非常开心。回家后,他就把这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对我更是呵护有加。每天吃饭,她都硬派我,生怕我吃不好苦了肚里的孩子。

    女人怀孕是幸福又是痛苦的事情。幸福的是做了母亲,痛苦的是十月怀胎之艰难。尤其是临产前,一天到晚得挺着大肚子站着。恩爱的夫妻,有丈夫鞍前马后陪着、哄着、捧着,女人还好受些,最起码精神上是一种安慰。而我,既无丈夫呵护,又得躲着藏着,生怕让计生办抓了去。我的腿脚都肿得厉害,用手轻轻一按,就会陷下一个深深的窝,好一会儿才能恢复过来。

    雷文国这时正在开饭店,有时也跟弟弟合伙做点生意——就是贩点碎铜烂铁到铸造厂卖。弟弟和雷文国原来都在铸造厂干过,后来,雷文国不干了搞烟酒店,弟弟仍在厂里干。?现在,雷文国买了几套餐桌餐椅,聘了一个厨师,雇了两个女服务员,便开张了饭店。他饭店开得怎样,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一是我没去过,二来我也不关心。

    孩子怀到七八个月,每天还得骑车上下班。母亲让我跟范校长请假。她说,这么笨的身子,一天站到晚,怎么来得了。我说,学校不是别的单位,一请假会影响学生上课。再说,我骑车技术不错,来回跑跑,也是锻炼。你不是说,孕妇不能闲蹲在家的吗?母亲见我说得有理,也就没再坚持让我请假。

    虽然怀孕七八个月,我照常上课,从不迟到早退。平时我能多上一节就多上一节。我怕生孩子时耽误学生课。备课也抓得很紧,想赶在麦忙假前将所有课备完,以便迎接上级检查。

    麦忙假过后,我便进入预产期。雷文国怕我肚内儿子有什么闪失,就买了些烟酒于天黑间送给校长走后门。

    范校长见雷文国如此客气,就批了我的假,所以,麦忙假过后,我就一直蹲在家里,课是别的老师代上的。

    也许是到了预产期,心里很急,很烦。该生不生,整天挺个大肚子出来进去很不方便。我恨不得快快生,生下来完事。那是农历五月的天气,热得要命,我还得长裤长褂套在身上,真让人受不了。

    家乡有个风俗,嫁出的姑娘是不能在娘家生孩子的。我当然也不能例外。嫂子们早在母亲面前嘀咕多次。再说,麦子快黄了,家家都得忙。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嘛,我肯定什么忙都不能帮。怎么办呢?正在我束手无策时,雷文国来了。也许他不放心我在娘家生产,便把我接回高山镇,在离他饭店不远的亲戚家住了下来,那儿离高山医院很近。

    我只好随他去,静等着儿子的到来。